中國自古以來,有許多「亂世」。
周天子以降,凡是中國地區不呈現大一統局勢,有諸國並立,中國人都稱之為亂世。
亂世其實不代表大家一定要你死我活。
三國鼎立,征戰連年……很多時候也沒有在打大型侵攻戰。
一統天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就算只有玩過光榮的戰略遊戲,也會知道要兵要將要糧食要裝備……
你總是必須「養精蓄銳」一段時間,才有可能發起爭霸戰。
如何維持和平,在「亂世」中,是比如何打倒敵人更重要的課題。
自西元317年,東晉建立以後的南北分治,一直持續到西元589年。將近三百年的時間,北方從王國到王朝,始終沒有被「南朝正朔」統一,反過來還統一了南方。
這絕對不是單純的「草原民族」更會打仗能夠說明的課題。
你說,王朝是什麼呢?
很多年以前,儒家的學者告訴漢武帝,要當一個真正的天子,就必須要「平服四夷」。
不是征服。
漢武帝做為一個王朝真天子,所擁有的是秦始皇的一統天下,與周天子的四夷來朝。大家都來繳納貢品,表示願意對你臣服。
王朝,不是「一個國家」而已。而是很多國家,聚集在宗主國之下,奉宗主國首領為共主。
鮮卑族拓跋氏,則是在北方建立了真正的異族王朝,並且採用「以夷制夷」的手段,來降伏周邊。
是的,在鮮卑北魏王朝的眼中,南朝稱之為「島夷」。
北魏對於共主的認知,是很有彈性的。
早在五胡十六國戰翻天的時候,他們就以共主自居,即使事實上他們只是邊疆一小國。甚至,跟大燕前秦這些北方霸主並存。
嗯,說不好聽一點就是精神勝利法啦。
這些都是後來他們入主中原之後,漢人學者傳授他們的密技。
南北朝的並立,也是一樣。
北朝自稱天子共主,南朝也自稱天子共主。
自稱不是你說就可以,重點是要有蠻夷遣使進貢。
非常巧的是,中國周邊包括吐谷渾(青海),高句麗(朝鮮),倭國(日本),基本上都是採取雙重承認的態度。
就連南北朝自己,也是一樣的。雙方使者往來不休,你說我臣服我說你臣服,到底誰是臣誰是主?
最後,我們也只能稱這個時代為「南北朝」。
在這個「天有二日」的年代,南北之間也有著許許多多使者的故事。
魏晉南北朝,是世族當道的年代。但都說了是亂世,自然也是不缺平民翻身。
李道固,就是一個出身平庸的南北使者。他沒有背景,小時候父親就過世,又貧窮,但志於求學。
說真的,憑他也拜不了什麼好老師,但人生有時就是這麼奇妙。
李道固有個同學,叫做高悅。
高悅一樣是小時候就死了老爸,靠哥哥高驢扶養。
原本,李道固修業之後,跟高悅約好要去深山隱居,結果去找高悅的時候,高悅死掉了。
高家有點背景,家裡有不少藏書,高驢就跟李道固說,不然你留在我們家看點書吧。
結果,高驢被當時的漢人三公,清河崔浩看上了,改了個帥氣的名字叫高閭,進到中書省當博士。
高閭人也是不錯,就幫忙推薦李道固。
在李道固覺得書讀得差不多打算離開的時候,當時權傾朝野的宰相步六孤麗的兒子,被他爸爸叫去跟博陵崔氏結親。
博陵崔氏,在三國時代有個崔州平,是諸葛亮的好朋友。步六孤麗,後來漢化改成「陸麗」,他的兒子陸叡被封為平原王,你就知道這個宰相權力有多大了。
陸叡聽過高閭推薦李道固,特別繞路前來拜訪,兩人結下師友之禮。
太守知道這件事,乖乖不得了,平原王都要來結交的對象,那是大賢者啊。我們郡裡察舉人才,沒推薦過這個大賢者,那只怕死定。
太守連忙在年度孝廉舉薦中,送上了李道固的名字。大概也在旁邊附註了:平原王叡親友字樣。
於是,李道固不但通過舉薦,更被徵召入朝。
到了京城,高閭更是帶著他四處拜碼頭,就此結識了後來馮太后與孝文帝身邊的大紅人,李沖。
那時候,李沖只是中書省的學生,與李道固一見如故。兩個都是孤兒,雖然祖籍不同,但也以「五百年前本一家」來結交。
東漢末年,地域性比姓氏更能團結人心。但隨著五胡亂華,分散各地的漢人,趁著北魏重用,再次以「同宗」之名聯盟起來。
不久,皇帝過世,馮皇后鬥倒權臣,升格馮太后。李沖,高閭,紛紛得到馮太后重用。
北魏孝文帝即位後,李道固也被點名為中書教學博士。非常得到孝文帝喜愛,更賜名「彪」,任員外散騎常侍、建威將軍、衛國子。
就是一個子爵將軍,有皇帝近侍資格的意思。
要說明一下的是,高閭本是依附崔浩而起。後來崔浩遭到政治鬥爭,但高閭無損,就是因為高家在北魏的地位越發強壯。
有從高句麗來投奔的王族高揚,還有跟崔浩並列漢人學界第一,卻不涉政爭的高允。
高允跟崔浩曾經以孔子春秋的體裁,為北魏編撰開國史。但高老師覺得春秋為史,史應與記並行,才有真正的記錄價值。
記就包括天文,制度,與個人行事(注記)。
於是在馮太后授意下,依照司馬遷與班固的紀傳表志體史書,《魏書》的編輯展開了。
按學識經歷,本來應該是高允跟高閭主編。但高允年事已高,不能再幹這個了,就推薦了他同族的高祐。
甚得寵信的高閭,則藉機又推薦了李彪一把。
不是,哥你也太愛李彪了,簡直當成親弟弟在照顧啊。
正常人接到這個「皇家標案」,那還不是歡天喜地領命而去。高祐跟李彪商量了一下,卻決定先跟北魏孝文帝「約法七章」。
除了先說好,這個北魏「史記」的編寫大原則,李彪更趁機以漢學規範灌輸給年少的孝文帝。大致上包括了:人倫禮法制度,帝王交接傳承,養民以仁德,行法以寬厚等等。
最後還加上「如臣之言少有可採,願付有司別為條制」:不要批個「朕知道了」就結案,麻煩你叫立法單位納入條文。
李彪很敢。
北魏孝文帝的童年,其實滿悲慘的。
馮太后有時候懷疑他會造反,就把他關起來不給飯吃,在寒冬中僅著單衣。這個孩子一定常常會想,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麼?
究竟自己該怎麼做,阿嬤才不會這樣兇?
雖然出發點跟漢武帝不一樣,北魏孝文帝卻跟漢武大帝一樣,從漢儒之學中找到了方向。
原來,做到李彪七條,就能夠成為一個「好皇帝」。
一個想當「好孩子」的皇帝,為北方帶來了數十年的繁榮盛世。
喔,最後孝文帝信佛去了,我想他在「漢儒好孩子手冊」中,應該還是沒有得到答案吧。
從這邊我們就會知道,北魏孝文帝是把李彪當成老師一樣敬重的。
但老師教授的大道理,很快就跟現實起了衝突。
就說小地方:馮太后過世了。
按照李彪老師的說法,服喪三年才是對的。但不管是鮮卑大臣還是漢人大臣,一致反對:「國不可一日無君,應該要因時制宜。」
這樣講有點輕描淡寫,整個《魏書.禮志之三》的四分之三,都在記錄這個爭執。而跟李彪辯論得最兇的,就是一路提拔他上來的乾哥哥高閭。
那我們讀過孝文帝本紀就知道,李彪戰敗,孝文帝最後是採取高閭的「不上朝,但議政」提案。可從這件事情我們也可以看出,李彪這個人有多麼的死腦筋硬脾氣,據「理」力爭。
理是什麼呢?
好吧,總之,孝文帝也是滿感動的。
李彪出身貧賤,本來只能當當博士什麼的,上品無寒門啊。但孝文帝特下詔令:「雖宿非清第,本闕華資,然識性嚴聰,學博墳籍,剛辯之才,頗堪時用。」
朕決定用他個硬嘴巴。
這種人就是要提拔!
也是一種「經此一戰」,賤民李彪才升上秘書令,加員外散騎常侍。
光提拔不讓他幹事,那就只是親信小人的昏君。北魏孝文帝早就決定好李彪的新戰場:出使南齊。
其實這多少有要對南朝擺高姿態的意思。
時為南齊第二帝,蕭賾。
蕭賾派人接待李彪,這個「主客郎」想說人家從北方來,就準備了「燕樂」來迎賓。
李彪一舉手:「先不要。」
入席坐定之後才說:「我的皇帝還在服喪,我身為臣子也不宜享樂,請勿見怪。」
這其實有些心機在裡面:用燕樂的意思,就是把北魏使者當邊疆之人,不承認他們北方天朝的地位。李彪是內行人,自然不受此禮。
聽到李彪如此說,主客郎笑笑:「沒事兒沒事兒,不過我就想問問,魏朝的喪禮是怎樣的啊?」
有什麼依據呢你們這些野蠻人。
李彪不卑不亢答:「高宗服喪三年,我主逾月,遵循的是殷與漢兩代禮法,略作變動。」
主客郎又笑:「古禮好啊,是說為什麼這次不服滿三年呢?」
李彪道:「政事繁忙不可廢,我主是接納群臣的意見。總比不服喪好,那才真是無禮啊。」
主客郎突然就跳起來拍桌子:「你這傢伙,憑什麼用『禮』來批評人!」
李彪淡淡道:「我就說禮法呢,誰批評人了?」
這兩個人在說什麼?
原來,南齊的禮法,是一個很奇怪的狀態。
蕭道成本身不是學識豐富的人,他的稱帝禮儀,全由一個名叫「王儉」的人所規劃。
一般規劃者,都會聚集學者專家一同討論出一個共識來。一個至少維持十年二十年的王國王朝,也都是規劃歷年。
偏偏蕭道成是突然被推上風口浪尖。
蕭道成的篡位,以王朝來說,社會共識大概是有史以來最低的一次。
王儉這個人得上大位,又有點驕傲。簡單說,他不是採納眾人意見來調整,而是憑自己能言善道的本領說服眾人。
結果就是南齊禮法彎彎繞繞,貴族世家無所適從。
特別明顯的,連李彪都可能知道的,就是蕭道成死時,南齊下詔說:「喪禮雖有定制,先旨每存簡約,內官可三日一還臨,外官間日一還臨。後有大喪皆如之。」
大家服個兩三天意思意思就好,以後國家大喪都這樣。
不要想說這很小事,劉邦曾經看過秦始皇覺得好棒棒他也想當皇帝,但當了皇帝卻感覺不怎樣。要不是有儒家學者來制定禮法,當皇帝也沒什麼趣味的。
禮法透過方方面面,來讓貴族成為人上人,來讓貴族服從帝王的統治。
來讓平民有追求的目標。
我就簡單說,今天你月入數百萬,法律卻規定你只能搭捷運不可以上網不可以色色,吃飯不能點超過三道菜,你賺這錢有意思嗎?
當然有些人還是覺得可以,但更可以肯定的是,更多人會想辦法拿這些錢來「改變規定」。
崩壞,往往從微小的地方開始。
所以蕭賾政權就被自己推翻了,那是一點也不意外的……後話。
李彪這樣當著和尚罵禿驢,主客郎自然要生氣。
「笑死,皇上服喪還有宰相可以處理政事啊,你們那也只是藉口吧?」
有道理耶我也這麼認為,看李彪怎麼辯。
「古時候,有三皇五帝。五帝之所以為領導者,就是其他人的才能比他們差,所以五帝要親自管理政事,統領天下。」
「後來的夏商周天子,才智跟臣子差不多,所以大家共同治理天下。」
「等到春秋五霸,那都是臣子比君王更厲害,管仲認識不?商鞅聽過沒?這時候的君王,就是個擺設了。」
「我們家的君臣,感覺是比較像五帝那個年代,由皇上親自管理,才會這麼繁盛啊。」
剛辯之才,有夠嘴。
後面說蕭賾就很敬重李彪什麼之後還來不來的,這個就跟蜀漢和東吳的故事差不多了。與其說誰抄誰,其實更值得注意的是,南齊就跟當年的東吳一樣。
他們不是沒有儒學者,只是不重視正統儒學。
張昭是孫策所奉正宗大師,而孫權為了推翻張昭,改以江東儒者為主。江東儒比較注重陰陽玄學就是了。
李彪從此成為南北大使,一共六訪江左。
過去這個任務,都是北朝四大家在做,而且做得挺爛。
彪哥使者有功,又持節宣撫汾州。汾州就是山西,北魏的大本營,算是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後,也是有些人心情不愉快的。
可李彪平民崛起,又得孝文帝寵信,那還有不成為北朝眾臣眼中釘的嗎?
當孝文帝展開南征生涯,李彪更與李沖、任城王元澄一起負責京城治理。
李彪意氣風發,沒想到最後被李沖直接先抓起來再秉報孝文帝。
「彪兼尚書,日夕共事,始乃知其言與行舛,是己非人,專恣無忌,尊身忽物,安以身作之過深劾他人,己方事人,好人佞己。」
李沖條列了李彪的罪狀,跟孝文帝說,要嘛殺了他,要嘛流放我。
孝文帝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決定免李彪的官,讓他回歸鄉里。
然而,孝文帝臨死前到鄴城時,李彪還特地前去拜見,卻說自己非謝罪而來。
孝文帝本欲復起李彪,但旁邊的官員卻說李彪還有其他罪行,應該收押。
李彪說他沒有,孝文帝也知道他沒有。
但法律之前,帝王也只能低頭。
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的。
若皇帝真的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推翻廢除嗎?
魏晉南北朝,就是中國史上皇權最低落的時代之一。
但北魏孝文帝還是有一些特權的:他不能違抗司法官說李彪無罪,但他可以大赦天下。
古代的皇帝為什麼要大赦天下呢?
以北魏來說,最簡單的原則就是:沖喜。
當占卜有不好的預兆,當皇帝登基改元,當太子上位,當宗廟祭祀。
時為正月祭祀,孝文帝有這個權力。
被押解至洛陽大牢的李彪,隨後得到釋放。然而,一個月之後,三十三歲的北魏孝文帝就駕崩了。
李彪又去找了被任命為尚書令的王肅,表示希望能回到史官辦事處,以白衣平民身分繼續寫作修史。
曾經跟李彪為同事的侍中崔光,更上表請求新皇帝讓李彪復官,成為魏史主編。但沒有得到核可。
新皇帝是孝文帝的兒子元恪,但主要執政的則是親王元勰。元恪只能下令,要李彪也到他的身邊任職。
即位一年後,元恪奪回權力,要李彪重操舊業,再去汾州努力一下。但李彪拒絕,並於秋天病逝。
大家都說,是因為李彪為官嚴酷,罪業太重,才會生爛瘡。
據說他發明了木手之刑,在汾州時,更是抓到叛賊都是直接用鞭子抽人家的臉抽到死的。
這大概就是孝文帝賜名「彪」的原因啦。
但很奇怪吧?這個酷吏李彪最後卻以「非所好」拒絕再往汾州。
而人們都說李彪剛愎自用,他卻也曾經跟政敵任城王低頭修好,把他最喜歡最有才幹的兒子李志,送去任城王幕府。
李彪過世後,他的女兒則被元恪收入後宮為婕妤。李婕妤也是很會讀書,元恪是要她入宮當宗師教授學問的。
後來元恪死了,李婕妤就出家為比丘尼,也算是一代高僧。
李志則官位越做越大,最終在內亂中改投南梁,那就是侯景的故事了。
其實,李彪的失權,其中必定有些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但在時代的變遷中,這些「小小的」政治鬥爭機密,也不過就是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