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拜託你救救她」
這是在急診室中最常聽見的一句話,來自於一位垂死病患的家屬,又或是僅因一些生理需求走錯路的門外漢。無論出於誰之口,對醫生來說,這句話如附近鄰居道早安般稀鬆平常。面對同樣焦急的家屬,有時能夠放著不理,有時即是緊急事件。
但麗麗的媽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半夜四點,天未破曉,毫無人煙的柏油路面上散發著陣陣霧氣,冬天深夜的落山風能夠使人直打冷顫,路面上的空蕩如末日後的世界。在一個靠山的小分隊中,一群消防員接到了119勤務中心的指派,從床上跳了起來,發動救護車,在空蕩蕩的山谷之中,往民眾報案的地址前去。
在偏遠的山區中,往往門牌號碼報錯一個數字,就能導致救護車往別的山頭前進。對於報案者的誤報,他們在一望無際的鳳梨田中繞了半圈,最終,摸黑駛向一座位在山谷的土雞城。土雞城的鐵皮翻了幾角,在幾乎沒有燈光的夜晚之中仍能看出一絲老舊,旁邊有一棟鐵皮建築物,夜晚照不出鐵皮的顏色,卻能看出落漆的痕跡。若不說是住家,跟工寮內的倉庫看似無異。
狹小的庭院僅能讓救護車倒車進去,還未停妥,兩位消防員拉門一開,跳下了車。對於消防員老道的經驗,深夜的報案若不是老人跌倒,大多都不是什麼小事情。
一下車,便見到一位矮小的人影站在土雞城前招手,臉上卻見不著絲毫緊張,一臉不屑地用顏面控訴救護車的遲到。她的左小腿有明顯的變型,一拐一拐的走姿,不難看得出是一位身障人士。這位身障人士名叫鈴鈴,看來這次的119是她報的。
見消防員到達後,鈴鈴一跛一跛地請他們進到家裡查看。窄小的玄關一次只能讓一個人進去,於是兩位消防員一前一後地推著擔架緩慢前進。走到底,來到一個小房間裡,一位長期臥床的老女人正一臉嫌棄地哀怨著,已剃光的頭髮透漏著曾經做過化療的光陰。老人旁邊則坐著一位胖女人,不發一語地雙手合十,掌間流露出緊張的汗水。那是麗麗,躺在床上哀號的那位是她與鈴鈴的媽媽。
「她兩天沒上廁所了」
鈴鈴雙手交錯放在胸前、半圍靠著門擋上說著。
聞此訊,消防員對看了一眼,隨後翻了翻白眼,用眼神就能抱怨著,又碰上一位浪費社會資源的典型人士。此外,還是一位不想花錢請長照的可憐人。
老人哀怨的臉從未消失,一臉疑惑地望向前頭的消防員,詢問著要帶她去哪裡,並嚷嚷著不需要送醫。可惜的是,在家屬的堅持下,她早已不是年輕時,那位能控制自己命運的人了。
消防員將臥床的老人抬上擔架,再度經過狹小的玄關,連同鈴鈴一併帶上救護車。老人被送上救護車後車廂,抱怨與囉嗦從未停歇,鈴鈴緩緩地坐上救護車的副駕駛座,麗麗拿著大包小包行李,一度塞不下救護車。最後,犧牲了自己的座位,麗麗看著其他人與一堆行李,一同塞進一輛六人座的改裝牛奶車,隨著引擎的咆哮聲與鳴笛,黑夜中疾速駛向醫院。
一到醫院,原本在外頭排隊的人紛紛讓路,救護車將後門插進急診室的門口。警衛照慣例,將救護車的後門打開,後門塞滿的行李一時使他們無法將傷患從車上拖下來。
將一包包的行李往地上放,隨後,警消合力將老人從救護車上的擔架移至醫院的病床。鈴鈴緩緩地走下車,一邊碎碎念大家把她們的行李往旁邊丟,隨後拿著行李,一拐一拐地往急診室裡走去。
急診室的掛號櫃台坐著一位臭臉的護理師,似乎對工作感到厭倦。她詢問了老人的狀況,看老人幾眼,以及消防員描述的狀況,決定要讓老人乖乖排隊。
這位阿嬤正是「浪費急診室資源」的典型人士。就醫護人員的處理方式,就算在急診室,這類人通常沒有插隊的權力。很不幸地,在鈴鈴前面排隊的人,可多著呢。
「這位阿嬤是常客了,她女兒每次都這樣叫車」一位消防員跟警衛聊著天
「幾天沒尿尿? 就這點小事就過來?」警衛疑惑地問著
「對阿 沒辦法 家屬堅持要送」沒睡足的消防員雙眼通紅,透漏著一絲無奈
「下次別送這種鳥病人過來,很麻煩」 護理師不耐煩地走到兩位壯漢面前說了一句,隨後將手上的資料交給櫃台人員,嘆了一聲氣,再度走回值班台
老人被推去急診室掛號,通常在這邊,負責救護的消防員主要的工作就大功告成了,但是他們最後仍要面對醫事人員的責備,以及背著良心,看著老人被推到角落閒置,而無法好好在家休息的無奈。
一個晴朗的下午,經典的南方太陽灑落在稻田上,伴隨徐徐微風吹過,除了聲音,一切看似美好極了。遠方,原本黑暗的山谷如今被陽光照耀著,如仙境一般。那座破舊的土雞城座落在安靜的稻田之中,再度傳出救護車的嘶吼聲。
「怎麼又是她們?!」
鳴笛聲再度響起,到現場時,救護車明顯比之前溫柔許多。消防員不耐煩地與同伴吐口水。會讓他們如此之不爽,是在過來之前,接獲119勤務中心描述的報案內容之中,得出這次又是一件「不見得需要救護車」的案件,就連勤務中心的內勤人員,也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這類案件在消防隊中占了七成以上,程度之高多能讓醫護人員職業麻痺。能讓他們這麼生氣的,多數是除了浪費資源外,是對於消防員的態度,有如對待路邊野狗般到處嫌棄,卻又要求許多不合邏輯的處理方式。
「這次又怎麼了?」 消防員問著鈴鈴,臉上的口罩變成隱藏無奈的防護罩
「她尿褲子了」 鈴鈴嘴角一邊含著東西,倚著一張破舊的搖椅說著。
消防員望向門口旁邊的一台銀色休旅車。「這車是你的?」
「是阿」鈴鈴答覆著。「我平常上班時用的」
「這種案件並不急,不用跑急診室。妳可以自己載妳媽媽去醫院...」
「開玩笑!」鈴鈴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才不要讓我車上的椅子都是尿騷味」
一樣的堅持送醫、一樣的大包小包的行李、一樣被家屬與護理師的數落、一樣與警衛閒話家常。一間僅有一輛救護車的小分隊,在相同的時間內,選擇去幫一位不願載自己母親去醫院的家屬,而失去了同時真正需要救援的機會。
這可讓平時作為消防的他們觀感不佳呢。
在一個接近晚餐時間的平日下午,當夕陽光線已經矮到接近地平線,警報聲的響起剛好代替春蟬漸落的叫聲。救護警報曬在消防隊的值班台上,打擾了準備去煮晚餐的消防員,熟悉的地址讓即將出發的消防員心死,卻仍得快速著裝,拿著對講機與紀錄表、鳴著笛,前往土雞城。
黃昏的光芒照進山谷之中,映射在那座破舊的鐵皮屋上,使生鏽的屋頂鋒芒畢露。鄉下的下班潮沒有都市般繁忙,幾輛車在長長的山谷間呼嘯而過。救護車就抵達了,迎接他們的這次不是鈴鈴,而是當時第一次接觸時,因懼怕畏縮在牆角的麗麗。
麗麗不像姊姊那樣霸氣,不善言辭的她顯得謙虛許多。她臉上流露著緊張的汗水,低著頭,怯懦地請兩位消防員進門。
再度走過玄關,轉身,老人已被移置最靠近門口的大房間內。她臉上仍是不耐煩的表情,皺著眉,宛如對某些事情的無奈。但與之前不一樣的是,原本聒噪的老人家這次不如以往囉嗦,沉默的皺紋底下只聽得到呼吸聲,如一團床上爛肉。
或許插滿呼吸管的她,早已沒辦法繼續講話了。
「她怎麼了嗎?」消防員看著麗麗,問著。
「她尿管掉了,我不會裝」麗麗指了指她媽媽身旁的管子。
一位消防員手插著腰,肢體敘述著對於這種浪費資源的人的抗議。另一位較資深的消防員摸了摸老人的額頭,自己的額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妳有量過體溫嘛? 要送醫院嗎?」消防員臉沉了下來,似乎在擔心什麼。
「我..我不知道...」麗麗不好意思地回答,彷彿知道這不是個好答案。
同時間,外頭聽見車子熄火的聲音,由於救護車擋到路口,那台銀色休旅車只能停在隔壁。鈴鈴一拐一拐地走進房間,看著兩位大男人與麗麗圍在老人旁邊,臉上不免露出微驚訝、卻又不耐煩的表情。
「既然你們都來了,就把她送去醫院吧」
鈴鈴說著,隨後看向麗麗。
「我待會還要去上班,沒有急事的話,不要打給我」
不顧消防員對鈴鈴的解釋,鈴鈴再度發動車子,離開了。
很明顯,鈴鈴並不覺得媽媽被叫上救護車是件急事。可能對她而言,或許自身的工作比醫護人員來得重要許多,或許,比陪伴一位年邁的母親來得要緊。至少,現在的她是這樣認為的。
老人身上插滿尿管,她再度被送上救護車,身上被蓋上大把大把厚重的棉被。鈴鈴強硬的態度明顯表示這次她不想跟著去醫院,因此,換緊張的麗麗坐在前座。她拿著許多行李,緩慢地,將救護車後座疊滿雜物,有枕頭、有衣物、有整條棉被,不聽那台一百分貝的救護鈴聲,還以為這趟是要去哪個地方旅遊的。
外頭的天空飄著小雨,路燈的光芒稍縱即逝,經過後什麼都沒留下。老人默默地望向救護車內唯一的窗戶,似乎想用眼神敘說什麼,那又細又黃的鼻管卻成了她的阻礙。漸漸地,她的眼神逐漸呆滯,黝黑的瞳孔漸漸放大,直到佔據半顆眼珠,伴隨著沉重的呼吸,大吸一口氣,將眼神望向坐在車窗旁的消防員。就這樣放空著,似乎在想著什麼。
那位消防員一聲不發,站起來,將置放在老人頭前的車用氧氣打開,緩緩地取下她的鼻管,改用呼吸面罩戴著。血氧機的不正常數值與過低的血壓透漏著一絲絲不妙的線索,而原本擔心的體溫,那簡直是惡夢。或許是猜疑也罷,老人的狀態明顯比之前虛弱很多,然而,兩位女兒並沒有發現這一件事,還認為只是單純的尿管掉落。
再度坐下,消防員看著老人,老人也看著他,眼神裡充滿空洞。隨著一盞盞白熾燈泡的閃過,車外的警鈴聲與車內的安靜,形成一個很詭異的對比,一直到了醫院。
再度抵達急診室,眾人將老人抬出救護車,癱軟的她眼神依舊空虛,像是失去人生目標的生命鬥士。那位不耐煩的護理師,仍坐在值班台前思考著人生方向。後座的消防員逕直走到掛號櫃台前面,不待護理師開始洩憤,他率先開口..
「不好意思,這次要插隊了」
消防員說著,微微鞠躬,便再度走回老人的擔架前,與眾人一起將她推到前方。
護理師似乎明白了什麼,僅輕嗑了一下頭,便將值班台旁的大鐵門打開。
短暫開門的幾秒鐘內,能夠清楚看見急診室內的病床,以及如人間煉獄般的哀號場面。大門內有幾位穿著全身防護衣的醫護人員,突然開啟的大門驚動了他們的注意。
眾人合力將老人推了進去,隨後闔上了大門。那是通往急診室內部的最快道路,通常只有「生命狀況受到威脅」的患者,才會享有如此方便的享受。
不過,應該不會有人想要享有這種尊榮服務。
人群之中,一位戴著眼鏡的魁武男子從大鐵門裡面走出,他身穿綠色的防護衣,雖然戴著口罩,臉部帶有的不悅仍能從嘴角流出,不知是來自於今日大量進急診的病患,還是對於職業的倦怠。他大喊著老人的名字,並呼喚著家屬前來。
「你是家屬嗎?」男子說著
「是..是的,我是她女兒」麗麗雙手拎著行李,艱苦著往男子的方向走去
「我是主治醫生,妳媽媽的狀況非常嚴重。妳是否接受進行侵入性治療?」
「這個...」
突然聽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麗麗頓時顯得不知所措,兩手的行李掉了一地。她大概意想不到,原本以為的小毛病、原本圖利方便叫的救護車,竟能如願以償地,讓媽媽進入加護病房。就這樣來說,她終於讓媽媽合理地進入急診室了吧。
原本吵雜的急診室瞬間寂靜,吵著要住院的病患、為小朋友發燒而焦急的家屬、幫重聽的老人報備路況的警衛、在旁邊寫救護紀錄表的消防員.....無一不看著他們兩人的對峙。空氣間的凝結,能聽到蒼蠅翅膀的拍打聲。
大家都在看她該如何回覆。
決定一個人命運的當下,往往僅在一夕之間
慌張地麗麗冷汗直下,面對心急如焚的醫生,她想起姊姊離開前的那段話,隨即拿起手機,撥打著鈴鈴的電話。眾目睽睽下,緊張的她雙手直發抖,手機在手中如沸騰的熱水般晃動,顛簸到拿也拿不穩,只能將手機捧在雙手、開擴音聽著。
「我說過,沒有急事不要打給我」
聲音的另一頭傳來苛責的聲音,夾雜著些許抱怨的口氣。
「那..那個...媽媽要...」
慌張的麗麗早已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面對一位垂危的病患,家屬的猶疑使醫生格外不爽,臉上厭惡的表情可能代表著對工作的厭倦,又或者是對拖時間的憤怒。
直到最後,醫生搶走了麗麗的手機,對著電話的另一頭大喊:
「你媽媽的狀態現在非常危險,你是家屬吧? 你是否要放棄急救?」
「我現在非常忙...」
「誰管你忙不忙。要,或不要,一句話!」
「我現在在工作,下班之後...」
「我數完你還沒決定,我就把你媽推出去了!」
「等一下,我立刻過去,等一下...」
「十、九、八....」
主治醫師舉起右手腕上的黑色手錶,大聲倒數著,絲毫不給鈴鈴一句反駁的機會。而整段對話,或是說整間急診室,聚焦在主治醫師對著手機的咆哮。看著雙腿發軟、恐慌發作的麗麗,看著憤怒到臉冒青筋的醫師,看著那台安靜下來的手機。
消防員關上車門、脫掉防護服,不發一語,開著寂靜的救護車默默離開。
那座山上小分隊,再也沒接到鈴鈴與麗麗的任何案件。
真人真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