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家的單車

2021/11/30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單車,無論是都市或鄉村,在大街小巷中,有時可以看到這些半掉漆的鐵架被丟棄在牆角,鐵架之上的灰塵透露著多年沒被動過的線索。 在台灣,因為成年之前不能騎機動工具,單車往往陪伴了許多人度過童年,這些記憶時常因後天的物質提升漸漸淡忘。

然而,就算是如此單純的鐵架配輪胎,它能帶出的價值,對某些人來說不只如此。從原本腳下的交通工具,晉升為一種信仰...

在一個飄著細雨的夜晚,一位身材瘦弱的男子,牽著他的腳踏車。雨滴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卻絲毫沒有感覺,他的眼神堅定,望向一棟看似廢棄的建築。
滄桑的外表與看得到材質的車架,風化破掉的坐墊以及早已變質的手把套,這台單車已經陪著阿家經歷了多少冒險故事。阿家曾騎著他上過高山,下過深潭,他切切實實地將單車簡單卻又堅韌的樣子表現在現實上。
然而再耐用的單車,仍敵不過一個樸實無華的共同命運...

爆胎

望向那棟建築,屋頂上垂掛的葉片伴著時而閃爍的路燈在雨中閃閃發亮,早已剝落的磁磚以及外露的電線不難看出這棟房子的存在年紀。房子的門口有張手寫的招牌,招牌上有著各式各樣的語言,字中內容不是熟悉的歡迎光臨,而是很特別的一句:「讓我們來創造自己的故事」;再往門內看去,木板和油漆寫下的幾個字牌懸掛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破碎的牆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舊照片,影像沒有大多店家會出現的客人光顧照,或是某某名人,或是某些獎狀;反而大多是維修、帶人維修、帶人騎車的照片。照片中的每個人笑得都跟孩子似的,看樣子就像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出遊。其中,最明顯的那片牆,用了許許多多的舊照以及兩顆輪框排了一個「GOOD BIKE」的字樣。
就一位普通的客人,只要不趕時間,幾乎都會把這間店當成博物館來看。
阿家也是。
「單車店?」
店內最深處的倉庫裡發出一聲鏗鏘,一位穿著奇特的師傅從裏頭出來,走上前,右手拿著扳手,左手一塊髒布,正擦拭著右邊的金屬工具。
師傅的身材細長,卻帶有著絲毫精壯,不難看出是位會騎單車之人。他的臉上留著不太長的山羊鬍,戴著一副長方形的黑框眼鏡,臉上的表情帶有老爸般的臭臉,裏頭卻看得到一絲慈祥...
他用疑惑的語氣詢問的阿家進來的原因。在得知阿家的單車爆胎後,熟練地將單車牽上修車台,開始了一系列的專業操作。
望向牆上數不盡的舊照片,阿家仍止不住好奇心詢問了這位師傅,詢問他關於這間店的一切。師傅露出了一絲微笑,並將目光投射在阿家那台遷過來的風雨戰駒上,請阿家拿張板凳坐著。然而奇怪的是,師傅最剛開始回答的內容並不是阿家期待的故事,師傅先教他如何修理他那台單車。
從師傅修車、阿家坐在旁邊看開始,到後來就成了阿家修車、師傅在旁協助他。在協助的過程中,師傅便開始敘說這邊的過往...
有了師傅的專業支援,那位連扳手和螺絲起子都會搞錯的阿家,自己將爆胎的車輪拆下,把破掉的內胎取出,補胎然後裝回那台破車上。不一會工夫,阿家修好了自己的單車。烏黑的手心早已認不出上頭是髒汙還是油水,望向那雙骯髒的手,阿家感到很不解。
「這算哪門子的車店?還要客人自己下手」阿家心裡想著,眉毛微微抬起。
師傅看到阿家皺起眉頭,隨口就是一問:
「自己動手修完這台車後,你有什麼感覺?」
「真要說的話...成就感吧」阿家回應著,一隻髒手擦著額頭上留下來的汗。
最後,師傅並沒有收阿家修車錢。他向阿家表示,這台車是他自己修起來的,然後笑著送他離開。阿家的額頭皺紋快要呈現一個冏了,他看了看師傅,回頭一句輕聲地道別,再度跨上他的小破車消失在黑暗中。
師傅究竟跟阿家說了這間店的故事是什麼,事實上,他並沒有講太多。

只是用一份親身的例子,去陳述這間店存在的意義。


夜色將近,還未開門的單車店在黑暗中如同一座廢棄的倉庫,車店的周圍無任何一盞明燈,微弱的月光仍能隱約看出車店的大門。黑暗的一頭來了個熟悉的身影,左側的鑰匙敲打聲配合著腳步聲愈靠愈近。未開店的大門沒有任何燈光,那個模糊的人影熟練地打開店門口,完全沒注意到旁邊正有位蓄勢待發的路人甲。

「師傅,我想學修車!」

師傅震懾住了一秒。那是阿家,他站在門的後面,一個看起來超明顯但關燈就完全不會注意到的地方。他雪亮的眼神配上充滿幹勁的精神,與昨天失魂落魄的身影幾乎判若兩人。
師傅那叢茂密的山羊鬍仍包不住期待的笑容。這一次他的單車沒有壞掉,他堅定的眼神像是一位準備好學習技術的小學徒,錯了,從今以後他就是那位小學徒了。
就這樣,每當那間單車店的燈亮起,只要阿家剛好有空,他都會前往那片雜亂的小車店報到。
隨著來店次數的增加,阿家了解到這間店並不是只有師傅一個人;而學生呢,也不會只有阿家一位。除了師傅,阿家在那認識了一位總是板著臉的開店始祖老學長、一樣過來學習技術的同輩及學長姊、想發揚單車文化的助理姊姊、以及和他一樣,那些數不盡的客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勞工、有公職、甚至有自由業。每個人剛開始來到這的原因不盡相同,但對於「動手學習修理」這檔事,在每個人心中散發著一樣的光芒。

時隔半年,阿家早已不是當初那位連扳手都拿不穩的沉默小子,現在的他,雖然沒有師傅那樣強大,但至少他能夠將工具操縱的輕鬆自如,就像是多了一隻手一樣。他和同輩們共同學習,一起動手維修,也讓他在這邊找到了一份歸屬感。
某天晚上,阿家一樣蹲在師傅旁一同學習。不久後老學長進來,熟悉的一張臭臉,這是老學長最常也是阿家為一看過的臉。他忙了忙店裡的事情,然後看向阿家,並問有沒有興趣參與他在台東大武的計畫。
「偏鄉....修繕....?」
「對呀」
這份計畫主要是培育當地的小朋友單車修理的技術,希望能透過培育,進而彌補偏鄉沒有單車維修店的事實。至少,讓他們知道: 其實動手修車,沒有很難。
老學長在該計畫已實行多年,他希望像阿家那樣的年輕人能夠對這份偏鄉服務有興趣。雖然這份詢問顯得有點莫名使阿家不知所措。面對老學長的威嚴,以及同儕的慫恿,反正阿家也莫名其妙的留在了這邊。

「就試試看吧」

隔天的清晨,阿家站在車店門口,精神比剛出來的太陽還要來得亢奮。
老學長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晨日的陽光讓人第一眼看不出來他開著一台行駛多年的小廂型車。朝陽下的影子愈來愈靠近,伴隨著引擎皮帶鬆脫的吱吱聲,最後停在了阿家站在的位置旁。

「上車」

老學長鐵著一張臉,眼神卻泛著光。
阿家看了看後座,已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器材。這些器材亂到已經分不出來是學長他工作用的工具、這次過去要用的教材,還是根本就是他的家當。
埋在雜物之中還有一個熟悉的黑色抹布,阿家斜著頭看著,不對,是頭髮。那叢黑髮長出了頭來。一張熟悉的笑臉伴隨著一聲早安,正是其中一位一樣過來學習技術的同儕,他和阿家一樣,被老學長邀請過去,第一次前往大武這塊陌生之地。
副駕駛座坐著一位全新的身影,是一位年輕又漂亮的大姊姊,看上去應該僅有三十出頭左右。大姊姊一個親切的笑容,和阿家這位沒什麼女人緣的小伙子打了聲招呼,弄得阿家一時之間不知何以應對。再一次驗證了「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這一句諺語。
阿家與那位埋藏在雜物堆的朋友擠在後方,成了老學長新上車的貨物。吱吱聲再度響起,伴隨引擎的發動,一台超載的小廂車就這樣朝著太陽的方向前進了。

由於路途實在是太遙遠了,一夥人互相聊著天熟悉彼此。也是從這邊才知道,那位漂亮的大姊姊是大武那端某國中的輔導老師,那也正是他們要前往的目的地。她與老學長已經合作了一段時間,一樣是為了讓當地的小朋友學習單車再造。
大姊姊在得知後座的兩坨生物是這次來幫忙的半技師,笑得合不攏嘴。一路上,她不時就會回頭看看那兩位抱著好奇心態的年輕人,眼神好像期待他們說出對這趟旅程的想法一樣;老學長開著他的愛車,眼神專注地盯著前方,嘴裡卻與那位大姊姊聊得非常開心。阿家坐在後面不發一語,他只是觀察,靜靜地,畢竟他曾懷疑過老學長的嘴是不是從未笑過。
望向窗外,一閃而過的路樹與遠方的山頭,一條筆直的道路不知過了多久,已經可以看到湛藍的太平洋了。那風景就像是多送了你一顆半熟蛋的早餐店阿姨一樣美麗。
穿過一處又一處太平洋旁的小村莊,看了一個又一個的圖騰與烤飛魚招牌,他們往山裡前進。老學長轉進一個巷子中。阿家的眼睛睜得大著呢,裏頭真的有所學校。老學長將車子違停在路邊,偽裝成這裡的在地居民,與阿家和跟他一同塞在後面的朋友,三個人打開堆滿東西的後車廂,將一件件器材拿出,大包小包地走進學校。
校園內,他們並沒有直直往豪華的教學區前進,反而轉向操場。紅砂的塵土在風中飄揚,吹向遠方壯闊的大洋,畫面美不勝收。操場旁有另一棟矮建築,水泥牆砌著,上面刻畫著原住民的圖騰和特殊的文字,不難看得出這棟建築的古老。
建築唯一的入口上的喇叭鎖早已生鏽,旁邊用單車鎖簡易鎖著。打開已經破掉一半的鋁門,阿家一行人將器材放在這棟建築裡面。四方的水泥牆上除了修車用的工具及壁癌的侵蝕,又是一張張照片,照片內容和之前阿家進去過的車店牆上不同,像是不用聲音敘說另一段故事。
阿家與那位第一次到這的朋友看著牆上的照片,有的是一群原住民國中生騎著單車玩樂的照片、有的是他們玩水的、有的是他們爬山的。每張照片裡都有單車,並不是什麼名牌車款,一般學生上學用的鐵車罷了。
照片裡的單車都有師傅車店出產的特點......那份噴漆過後再用油漆點綴的擋泥板。

師傅曾驕傲地號稱這份作品為「平民畢卡索」

裏頭有張照片讓阿家驚訝,照片內有那位老學長的身影。他正和幾位小朋友一塊泡溫泉,年齡的衰老的他使肚子上的斑點清晰可見,他笑著,就像他身旁那些國中小朋友一樣快樂。外在的年齡與心靈完全是在不同的境界。這一刻,阿家好像進到老學長心中的秘密後花園。
回過頭來,老學長依然擺著那張臭臉,默默地擺設等等要上課的教材,跟照片上的他判若兩人。旁邊那位漂亮的輔導老師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消失不見。
不久後,鋁門的後方出現了吵雜的聲音。
輔導老師帶著幾位乳臭未乾的國中生出現,排山倒海的氣勢有如喪屍片的殭屍一樣。他們各個個性活潑、調皮,以及一個只要是帶過國中生都看過的常見現象: 髒話滿天飛。
輔導老師被夾在人群中間,臉上的招牌笑容從來沒消失過。她沒跟阿家說的,是這些偏鄉小朋友的自信心來自旁人的支持與陪伴,他們的父母多半在外地或在故鄉從事基本產業,陪伴孩子的時間也比起資源較多的地區來得少。
當這些小屁孩們看到老學長,就像看到他們其中一位同學一樣,各種國中生招牌的特「語言」源源不絕地從口中脫出。有些人硬是踮起腳尖,用已經快勾不到的手拍拍老學長的背,就好像他是身高相同的好哥們一樣;拍不到肩膀的有些人,會用手肘輕輕打一下學長的腰,像是老學長欠他們錢一樣。
老學長的臭臉在看到這群小朋友後就消失了。為了迎合他們,他也成為那位愛亂講話的「大朋友」,和輔導老師一搭一唱地嘲笑對方的外表。尊嚴,在那群人眼中似乎一文不值。那個當下,阿家覺得他是裡頭最老的那位。
這群小屁孩是誰? 他們全都是這所學校的單車社團社員,每一位或多或少都對單車有熱忱,或是對單車涵蓋的內容有興趣,無論是騎乘,還是修理;諷刺的是,身為單車社團的他們,連一台「完整」的單車都沒有...
「搭拉~」,當老學長將一台不知從哪撿來的爛單車拿出來時,使他們眼睛睜大、圍著單車靠得緊緊的,好像那台單車是某位名人般。然後,每個人抓著隔壁工具箱的某樣工具,和外人對待新東西的方式不同,他們將能看到的單車零件大拆特拆。
阿家則站在旁邊不語,親眼見證一個血腥的殺肉現場。

在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阿家以及幾位夥伴就會跟著老學長一同前往那所國中。只要有時間,師傅放假時也會過去。每次過去,就是去欣賞一群小朋友的拆車秀。隨著次數增加,阿家也跟著加入這場充滿黑油與零件的拆車現場,並將可以用的零件,組成一台又一台獨一無二的單車。
隨著次數增加,阿家愈來愈適應那邊的環境,也和那邊的國中生熟起來了。對他來說,這邊是他盡情發揮在車店學到的技能的地方。漸漸地,阿家也被這群人感化到,變成一位大屁孩了。看著跟他同行的夥伴一個一個蹲在那群學生旁,阿家不一會也成為了這塊淨土的一份子,並試著讓身處偏鄉的國中生了解到

事實上自己動手,沒那麼難。

小朋友的創意總是比大人來得勁爆,有些國中生在造車的途中會把輪子反裝,想像自己在騎一台哈雷;有些國中生喜歡三輪車;有些國中生就是死不把椅子上去...在一同修繕的過程中,阿家最喜歡看到的風景,是當這群小朋友靠自己的手組裝完一台單車時,臉上天真的微笑配上髒手擦汗留下來的黑漬,臉上露出來的喜悅感,絲毫對他們而言完全不感到疲倦。看起來,好像阿家自己剛來車店時的模樣。
他現在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師傅會笑了。
在外人眼裡,每台車看起來都像是回收場內囤放廢棄單車中的其中一台,看起來汙穢不堪,且沒有大品牌的加持下,就像是不同零件組起來的組合車,甚至能直言不諱的說,如果賣到市場,絕對會被投訴;不過這對這群身處偏鄉的國中生而言根本不成問題,因為他們腳下的這台兩輪工具,正是人生中第一台腳踏車。對他們更有意義的價值,這些單車可是靠自己徒手造起來的...
他們像阿家一樣,有著一台屬於自己的故事單車。

某天,輔導老師來到了車店會面師傅。
阿家那天晚到了一點,一來就看到那位漂亮的老師,眼睛先是一愣。她正坐在大家平常泡茶聊天的位子上,旁邊則坐著老學長,看樣子是來了一段時間了。還等不及臉上的驚訝表情消失,輔導老師直接進入正題。
「既然阿家都來了....」她的臉上依舊興奮,咬著半邊嘴唇,期待的笑容直接映照在臉上,就像第一次出發時坐在副駕駛座時一樣。不用猜想太久,八成又是個腦洞大開的主意。

她想要辦一個屬於那群國中生的單車旅行。

先撇開那些幫未成年孩子保險、路線規劃及行程不說,這趟旅行比起假日團康活動中的夏令營,更像是讓他們騎著靠自己修好的單車,來一趟壯遊。希望能藉此增加他們對於單車及修繕的自信心。
社團的一些國中生即將要畢業了,有些人要離鄉背井去外地工作、有些人要去市區讀更高的學位。輔導老師希望透過阿家一行人的陪伴,當作他們國中這段時光的結尾。

「走啊!」

不同於以往,這次的阿家沒有任何人慫恿,第一次為自己的意見發聲。旁人對阿家突如其來的舉動震懾了,就那一句話,站著,場面的尷尬被阿家堅定的眼神打散。他似乎找到一份有意義的事情做了。
隨後,更多人站了起來。
輔導老師笑得更開心了。

一樣的團隊,一樣的破曉時刻,老學長和店裡的大家約定了一大早載大家前往大武,與輔導老師及那群小朋友會面,然後來個兩天一夜的單車旅行;然而,由於有些人太過興奮,就在出發前一天,騎著自己的腳踏車往太平洋的方向前進。
激動的那些人包含了阿家,以及當時跟他一起塞進後車廂的同輩。他們提前一天下午出發,沒有知會任何人,想說給輔導老師一個驚喜。但讓他們更想不到的是,地圖中的路程若不仔細看,看不出任何高低起伏。
重新噴過漆的擋泥板已經看不出這台單車的年紀,當阿家再度跨上他的愛駒,出發時曾向同伴信心滿滿地保證天黑前一定會到達大武,並且能在那邊吃個悠閒的晚餐,看著海岸邊的星空露宿一晚;命運卻告訴他們路途的遙遠,只能給他們在路上看遠方夏威夷的夕陽。天色漸暗,只見遠方的海平面隨著他們的視線愈靠愈近。當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除了台11線上零星的路燈,他們只能看到彼此。
不過,海岸公路的漫長與單純,給他們上了很簡單的一課。

只要你往前走,終究會到你要的地方。

最後,在累到癱在柏油路上的兩人,望向浩瀚的星空。沒光害的東部海岸線能讓近視的阿家看得到銀河。現在他們距離出發前的約定只剩下悠閒的晚餐了,毫無力氣的兩人的聊天聲卻愈來愈弱,漸漸闔上眼。

一聲沙啞的汽車喇叭聲劃破他們的耳膜,阿家睜開眼,隨即叫醒跟他一起騎過來的笨蛋,他們沒有擋在路上,喇叭聲很明顯是針對他們的。
抬頭望去,老學長的小破車伴隨太陽出現在他的視線內,車頂載著其他夥伴的單車,車旁站著幾個人影。
「你們再不起來,我就要押過去囉」老學長的口氣依舊沉重,但在陽光的背後絲毫能看出他臉上充滿笑容。
「就壓過去吧,我想看」旁邊的人影手插著腰。
看樣子,車店的其他夥伴也來了。
一行人抵達國中門口,好幾位熟悉的矮人跟兩三位大人站在校門口的穿堂,包含對這個活動有興趣的學校老師,或是認為這活動能夠激發這群小朋友信心的好心成年人,以及那些眼睛發著光的,這個社團的所有小朋友。
這些小朋友的單車放在一旁,車架上用黑手摸過的痕跡還未擦乾淨。單車店裡的夥伴開始進行裝備檢查,確保騎乘中途不會有輪胎或是其他零件「逃家」;學生們蹲坐成一個圈,輔導老師站在中間。太陽剛升起不久,她細心的說明此趟旅行的注意事項後,待陽光從遠方的海面照到陸地上,大家就出發了。
這個隊伍由老學長與幾位單車店的夥伴帶隊,將這群國中生夾在中間,輔導老師以及阿家押尾。最後面還有一台保姆車,由一位熱心的老師開著,裡頭裝滿了單車零件及物資,用於物資補給及當作顯著的物體提醒後車。
隊伍人數雖然不比環島的鐵馬大車隊,但足以成一個規模。他們一路往北騎,為了避免與車爭道,老學長轉進蜿蜒小徑,又是一條神秘的道路。太陽早已離開海平面,早晨的陽光燦爛,照亮了湛藍的天空,卻又不會太刺眼。光線穿透過構樹和台灣欒樹之間,在只有兩台車寬度的山徑中,成了一種視覺享受。
右側,剛被照亮的海洋隱約能讓他們看到綠島,一群海鷗在地平線上飛翔,視野之遠常被誤以為速度跟他們一樣。這群海鷗有些飛得比較快,有些則照著牠們悠閒的步調飛行。
隨著車隊進入羊腸小徑,山路的高低差使個體的體能差異漸漸展現出來了,隊伍也因此拉長。不到幾分鐘,阿家已經看不到最前頭的車手,腰間的對講機開始傳出嗡嗡聲,是老學長。他發現有些人落隊了,和押隊的人約在前面的一間土地公廟會合。
阿家的前頭是一位小女孩,嬌小的體型與對她而言明顯過大的車架,很明顯她的體力不像社團中的其他人一樣好。阿家緊跟在她後面,碩大的單車對比小女孩的小車,他只要一腳用力便可超越這位小女孩,但他慢了下來,故意放著一手,表現得像是賣力得如那位小女孩一樣。隨後,在她後方不停地對她喊話:
「快到了」「轉個彎就下坡了」
「你騙人!」小女孩惱羞成怒,一把屁股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她累癱了。「你們先走!」
「那妳要不要吃一塊餅乾」
只見阿家與輔導老師站在小女孩的旁邊,無論她怎麼說服他們先往前走,那些話在他們耳中就像空氣一樣。或許是被欺負慣了,畢竟在國中的生活圈中,就算是偏鄉,弱勢中的弱勢仍是被欺凌的一方。小女孩不懂阿家這麼做的原因,仍是對於山路的陡以及腳酸感到厭煩,對前方不等她的隊友感到無奈。至少,當下的她還不懂...

醞釀一壺酒,剛釀時的存放只是一罐帶有臭酸味的果汁,隨著時間過去,這罐原本令人嫌棄的東西最終成了別人高價買入的高級飲品。輔導老師曾說過的「陪伴」,就像是一瓶葡萄酒,起初孩子對於這份未知感到興奮,在騎乘的過程中感受到體力上的苦,而在休息的那天晚上,那壺酒漸漸產生了香氣。
天色暗了下來,這群小朋友大多都累壞了,這大概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騎整天的車。夜裡,他們下榻了一間山間民宿。不知是黑暗的山谷,還是民宿旁的寺廟紅光,有股令人畏懼的寒意。民宿的門口壞了一扇門,壁癌像是迷彩般,讓這間山裡的民宿顯得不大明顯。
心靈疲倦使孩子們顯得有許懼怕。就像出發前的模式一樣,輔導老師讓這群國中生圍成一圈,互相討論這天騎車的感想。他們的單車停靠在旁邊,車店的同仁中,有些人在確認車況。有些人,像阿家,陪著孩子們靜靜地坐成一圈,聽著老師們的口吻,觀察他們如何去重建孩子們的信心,如何讓孩子們繼續堅持下去。
民宿老闆和師傅在附近撿了柴火,放在這圈人中間,點燃。火光映照在冰冷的山谷,原本無止盡的黑暗因溫暖的光芒照出了盡頭。輔導老師站在這叢火前方,影子大到就算是山裡的鬼仍會懼怕。她帶動著氣氛,手舞足蹈地講述著大地的故事,伴隨著這群小朋友對火的興奮,似乎早已忘了今天騎車的疲倦。這裡暗的跟鬼城一樣,也是整座山谷中最熱鬧的地方。
隔日早晨,當陽光剛露出山頭時,這批車隊就出發了。就像是前一天阿家他們剛到時一樣,這群國中生,包含前一天騎超慢的小女生,每個人對於這天要繼續往前感到興奮,期待全寫在臉上...
這大概就是輔導老師的魔法吧。

回程的路不像過來般那樣崎嶇,那段阿家與另一位瘋子曾踏上的海岸線。早晨的陽光讓他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湛藍的太平洋,海岸公路依然筆直,視線遠到幾公里之後。前方不知幾里外,海水蒸發出的迷霧,終點就在前方,那團朦朧之中。
汗水夾雜著笑容,不難看出今天筆直的路程沒有昨日那般辛苦,也許是配合著從小到大始終如一的太平洋,讓這些小朋友有著像家的感覺。在最後一次休息的涼亭旁,身為帶隊的老學長提議,由於之後都是單純的海岸線,他將隊伍分成三隊。並再度露出曾經讓阿家疑惑已久的笑容:
「先回去的那一隊有獎賞唷」
工作人員平分在三個隊伍中,老學長隻字不提獎賞是什麼,每個隊伍的隊長由當初跟著老學長衝在最前頭的其中一位國中生分別帶領。藉機讓這群較有優勢的小朋友了解到: 必須確保所有隊員的狀況,無論他們有多慢、無論他們是否受傷,都要在一起。這正是身為隊長的職責。
阿家跟輔導老師一組壓隊,那位小女生也在。對大家來說,用膝蓋想,這一組絕對是最晚到的小組。他們自己也心知肚明這點,除了阿家與輔導老師,其他人的士氣明顯比其他小隊低落。
再度出發後,不知道是不是老學長的屁股這次沒像爬山時消失的這麼快,還是輔導老師昨晚的心靈雞湯,那位曾經落後的小女生的臉沒像前一天狼狽,眼神如生鏽的鐵再度重新拋光般,閃閃發亮。
只見那位小女生愈騎愈前面,原本最落後的她加重了腳步,整個小組也加快了速度。兇濤的浪花打在接近道路的岩石上,下午陽光的斜射配上鹹鹹的水蒸氣,一道道斷續的彩虹隨著快閃而過的風景變化,形成一股能推動信心的風。伴隨著阿家在後頭不停的加油打氣,整個隊伍如破風手般往前衝,海浪還沒比他們來得勢如破竹。
他們從原本最落後的一組,一組一組超越。一位伴著一位,整個隊伍就像是列快車...
浪花聲不知在何時漸漸消失,風景隨著隊伍轉進熟悉的街角從湛藍的海洋轉變成翠綠的密林,幾棵檳榔樹在前方,一個上坡,轉進了山林裡的學校。停在最初的集合點,距離抵達的第二組中間的時間差,足以讓他們喝完整罐家庭號慶祝可樂。

而領在最前頭的,正是那位小女孩。

除了他們自己,沒人知道這單純的單車價值,對他們,每個人,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真人真事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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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許多剛出社會的年輕人一樣,我也曾為未來感到徬徨。秉持著「在國內打工不如出國打」的想法,我踏上前往澳洲打工度假的路。若沒給自己這個 gap year ,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能與當地人打成一片、我能造露營車並住在車上、我能發現這世上真的有旅行家這個職業。 這將由我自己的角度出發,重新呈現這個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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