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的奇幻旅程

小林漸漸習慣露宿街頭，他會選擇好方向，抬起手來，做出那個國際通用的搭便車手勢。有時站個十來分鐘，有時幾個小時，總會有一台車能夠看到他細長的手，或是看到他包包上的板子，打著車用的雙黃燈停在路邊，搖下車窗詢問他要去哪裡。

小林總是這樣說著。他沒有目的地，他真正的目標就只是環島一圈；他沒有期待，未知的未來總會讓他興奮與恐懼交雜，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他沒有住宿地點，沒有規劃，這對他來說才是一個深度旅行，伴隨著未知與危險。

這個大膽的想法，也是因為台灣的人情味，讓他不用每天都睡在外面。

旅行過了半個台灣，山頭另一邊的家鄉，他早已看不到了。對他來說，桃園的一切是如此的新奇，高樓大廈林立著。這兒沒有台北那樣繁華，但每個角落都可以看到即將興起的象徵。小林揹著一個隨身小包包，裏頭除了一件衣物、充電線及手機外，剩下來的零錢只夠他買一班火車回到家鄉。

他還有許多時間可以做出選擇，可是環島已經半圈了。讓他頭痛的不是對於旅行的懼怕。小林真正害怕的是當他放棄後，對於未來的無限悔恨。而讓他在這個命運時間點萌生這份想法，是在和一位菸酒行的小開道別後，他的手機突然壞掉了。

只見手機除了開機關機正常外，就如同一顆扁平的石頭，偶爾吱吱作響。人類將手機發展到純觸控時代，觸控螢幕壞了，就算電話打來，這支手機也只是個會響的石頭，甚至連最基礎的撥打電話，這支手機現在也做不出來了。小林恨不得拿去附近打水漂，豔陽當日，這顆會響的石頭就算放在口袋裡，也仍被灼熱的空氣曬得發燙。無法拍照記錄、無法接電話，這下子他真的音訊全無了，就如同剛開始他夢想的旅行狀態一樣。

離開桃園市區，已經走了一個半小時的他，仍然走不出這個超大直轄市，毒辣的太陽照在小林身上，他開始懷疑要不是上天在整他，就是上天在考驗他。小林顧不了這麼多了，思緒超亂的他，現在只想看海。在遙遠的家鄉花蓮，山與海的壯闊，總能安撫小林心中的不安。只是桃園的海是多麼遙遠，沒有像花蓮一樣十分鐘就是一片藍、一小時就是國際級美景。想家的念頭在他心中浮現。

站在西濱快速道路邊，依然是那個熟練的動作。站在往南的方向，放好牌子，舉起一支比讚的手。他倚靠在一個廢棄的廣告看板上，這是難得可以遮蔭的地方，一個簡陋的避風港。勞累的小林暫時走不動了，看著遠方灰矇矇的大海，進一點，面前是許多大卡車、砂石車在他旁邊奔馳。他心想著，如果命運將他帶到火車站，就是要他回家的時候了。

夾雜在眾多幾十噸的巨獸之間，一台白色的豐田休旅車靠近他停了下來，白色的車體明顯看得出這台車幾乎沒在洗，下半段都是打上來的泥沙。車窗搖下，是一位精壯的大叔，圓形鏡框之中帶了點凶狠的眼神，以及中國老人家常常留的那種不長不短的鬍子。大叔問小林是不是想搭便車，在得知小林正在環島後，讓他上車了。

大叔的眼神帶有著困惑，似乎是第一次碰到這一類的年輕人。在得知小林正在環島後，臭巴巴的臉顯得和緩許多。大叔詢問小林今天的計畫，就如同許多載到環島客的駕駛一樣，好奇他目前的旅行計畫。在得知他是個蠢到完全沒計畫的旅行家後，凶狠的眼神不見了，轉而帶了點佩服。

「你今晚要睡哪裡?」大叔抱有疑惑地詢問著。

「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小林回答著，他們已經離開了西濱交流道了。

一路上壅擠的車潮隨著小林與大叔的聊天逐漸減少，風景卻是愈來愈開闊。放眼望去，高聳的建築不知何時已消失，廣大的荷田能夠延伸至海邊，時不時能看到一些網美景點，平日的繁忙使得這些點空無一人。和人一樣高的芒草比比皆是，海風吹拂讓芒草如波浪般舞動，仔細一看能看見廢棄的小房子，如今已成為瓦礫。

大叔開著車轉進一條又一條的小路，看得出來是個資深的在地人。路邊的叔叔阿姨看到車經過，讓到旁邊，大叔總會打開車窗和他們開心打招呼。招呼的聲音有些特別，不是國際通用的國語、不是熟悉的台語，沒有太魯閣族語的韻調，語句間帶有著鏗鏘。

在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巷子內，大叔一個右轉，兩棵大樹擋在前面，絲毫能看出這裡曾經有條路。哦不，現在也有，歲月讓那條小小的柏油路碎裂。

大叔開進兩棵樹之間，那條欠保養的破碎之路，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棟小別墅，白色的斜屋頂在台灣可說是少見。門口前的木床透露著這邊時時刻刻都在改變，還有一台單車，鐵線做的煞車拉桿看得出來是一台歷史古董。原本擋出他視線的大樹現在成了他們在炎炎夏日遮蔭的地方。不過真正讓小林在意的，是這棟別墅能夠看到的地方，幾乎是用木頭做的。

疲倦的大叔剛下班，熟悉的在看起來就是純手作的木製鞋櫃中，放上他的破布鞋，拉開拉門，進入寬敞的客廳；小林則因為短時間接收大量資訊顯得興奮，忘掉前幾個小時在烈日中行走的狼狽。不久後，大叔牽出另一台單車，現代化許多的，讓小林能去附近晃晃。在得知他手機壞掉後，大叔寫了張紙條給小林，交代他如果迷路了，就詢問路人紙條上的地址與名字。

此時才下午三點，以每次五點後才要開始找住宿的小林來說，時間可說是綽綽有餘。小林騎上單車，揹著他的隨身小包包，穿梭在廣大的荷花田之中。走走停停十來天，他可從未想過能夠在旅行上踏上鐵馬。明明搭過各式各樣的車，然而時速只有十幾公里的單車漫遊，對他而言，那種風景與速度是令他最滿意的。

在這個沒有高樓的村莊中，天空的壯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天上逐漸增加的白雲暗示著今天最難受的苦難已然結束。黃昏的光芒照耀在西邊的地平線，住在東台灣的小林第一次看到日落，它就和日出一樣地美。此時的他正停在一個紅綠燈前面，這個美是跟著往西方的每位上班族一同看的。

天色漸暗，循著當初出發的路，小林回到熟悉的那條破碎之路。荷田與芒草已經因天暗而消失，剩下來的是一盞盞長條的路燈。夜晚的木頭別墅裡，看得到黃色的光芒，在裡面能夠看到，大叔正在做飯。大叔的背後有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時光久遠已經使這張有相框的照片泛黃。不知道是幾年前的，不過不難看出大叔年輕時的樣子，左摟右抱著一對兒子與女兒，老婆靠在老公身上。

一段時間後，大叔緩緩走到飯廳，將做好的飯菜端到飯桌上，臉上已然看不出任何帶有敵意的表情，而是呆滯。桌上的飯菜是鄉下般的清淡，還有一些小林沒看過的道地小菜。除了大叔與小林，飯桌上有第三個空碗。

大叔不多話，安靜地吃著他煮的清粥小菜，小林坐在大叔對面，似乎怎麼樣都沒辦法開啟一個輕鬆的話題，兩個人在這飯廳內，就像是一位老爸跟不敢跟他講成績的兒子面對面吃飯一樣。這種尷尬的狀況，直到小林向大叔問起了家事才有些進展...

天已完全黑了，別墅遠方的小工廠以及中間隔著的荷田消失在視線上。黑暗之中，儀對車頭燈從那兩棵大樹中竄出，有一台休旅車開進了別墅門口。下車的是一位女子，眼神與大叔有一丁點相像，不難看出，那是他的女兒。

女子加入了沉默的飯局，看到桌邊坐著一位陌生人，她沒有太大的反應，仍如日常生活般和大叔聊著天，打破了這尷尬的場面。在那位女子進來後，大叔原本呆滯的眼神被喚醒。第一次，小林在大叔臉上看到了笑容，笑容是對那位女子的，是他的寶貝女兒。

大叔先吃完飯，一搖一擺地走進廚房，留下來的剩下小林與那位女子。女子轉過頭來詢問小林的來歷，終究，一個陌生人來家裡吃飯，還是會被問這些東西。女子很健談，在得知小林是被她老爸撿回來的後，有更興奮了。除了像許多撿到小林的人一樣，會問他的旅行狀況與故事外，小林也透過這位女子得知這裡的故事。

女子說，大叔是一位鐵漢柔情的老爸。和台灣許多家庭的父親差不多，話不多，卻是家庭一個不可抹滅的棟樑。大叔是位專業的木工，不過在他的那個年代，什麼都做算是一個正常現象。而這棟別墅是大叔為了家庭而造的，外面的木床也是他的；大叔擔心家裡兩個小孩騎機車危險，每個人都是一台車。

夜深了，安靜的小村莊，時不時可以聽見夜鶯喊叫。女子仍坐在飯廳內處理她工作上的事情，大叔帶著小林到他今晚能睡的地方，是大叔兒子的房間。爬上一層樓梯，邊爬邊讚嘆樓梯竟然也是木頭做的小林望向他說的房間，一個寬敞的空間，漂亮的木頭地板與床板，床上是很厚的大棉被。這對流浪旅行的小林來說，還真是個奢侈。

大叔幫小林開了個冷氣，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覺了。就算小林的好奇心再旺盛，身體上的疲倦讓他恨不得躺在寬大的床上。他簡單梳洗一下，在強而有力的冷氣機之下，小林好想和之前一樣，每晚睡覺前做個語音紀錄，紀錄今天發生的事情，尤其是今天的內容實在是太精采，精采到小林可以講一大堆有的沒的。只可惜手機罷工了。

在這趟旅行途中，小林難得能像今天一樣，可以不用陽光一灑下來就會自然醒。天亮許久，小林下樓到飯廳前面，大叔早已做好早餐坐在那邊，一個人手持著報紙靜靜地看著。小林詢問昨晚那位女子，大叔說已經去上班了，昨晚臉上看到的笑臉隨著這句回答，再次消失。

簡單吃一下，大叔帶著小林到他熟悉的手機修理店。小林很驚訝這種地方竟然有修理店。一樣開著那台不太乾淨的白色豐田，又是熟悉的巷弄操作，他們倆來到村莊相對熱鬧的地方。

街口之間，有一間沒招牌的店家，前面擺著各種手機的廣告單，像極了手機界的理髮店。大叔再度使用那鏗鏘的語言，和老闆有說有笑，看得出來大叔是位常客，或是一位老朋友。早晨的陽灑進店裡，沒有夏日般炎熱，隔壁國小的小朋友拿著球在馬路旁嬉戲，小林坐在一旁，試圖去理解大叔與老闆，以及路邊小朋友講的語言。

戴著老花眼鏡的老闆和大叔聊了聊，看向了小林，語句轉回了熟悉的中文，問著小林他的來歷。小林終於禁不住好奇心，打破老闆的詢問，反問他們剛剛講的話，以及他在離開桃園市區時聽到的語言，到底是什麼。

老闆邊笑著回答邊將小林的手機拿走。左試右看，老闆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皺著眉頭。他看著小林和大叔，用他們都聽得懂的話，表示這個處理方式得送回原廠，並且指示說最近的修理廠在哪。

風景再度回到忙碌西濱快速道路，荷花田與漂亮的小村莊漸漸消失在窗外，取而代之的是風扇與灰矇矇的海，高樓大廈和車流逐漸增加，直轄市發達的光景重新呈現在小林眼中。大叔開著他充滿歲月的愛駒，到了老闆說的那間修理廠。修理廠佇立在多個大樓之間，一個擁擠的地方，大大的黃色招牌使這間商業大樓成為一個著名地標；旁邊是車水馬龍的桃園街頭，一度讓大叔的車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地方。

大叔的眼神重回凶狠，帶有對外人的敵意。看過之前的笑，小林知道這份表情是大叔面對都市的自我防護。大叔將小林放在修理廠附近，和他說會在附近等著。尋找停車位的大叔離開了。小林看著高聳的建築四立，嘆了口氣，對繁忙的工作空間，無法享受清閒感到嘆息。

在人來人往的騎樓下走著，小林被撞了一下，是一位視力不大好的大媽。大媽氣沖沖的責罵小林為什麼走路不看路，眼神就像剛見到大叔那樣凶狠，邊罵邊將目光飄向小林背包上的牌子，「環島中」三個大字吸引了大媽的注意。好在大媽的視力還沒差到那個地步，她的口氣轉為溫和，轉化成一個關心吃飽沒穿暖否的阿姨，並且塞了一張皺皺的五百塊在小林口袋內。比了個讚，阿姨快步離去，留下一個連感謝都來不及說出的小林。

沒想到環島還能賺錢。面對這突然的驚喜，小林開心不已，轉頭往後看，他已經站在那棟商業大樓的門口。大樓內的冷氣強到完全感覺不到外頭的炎熱。一樓都是賣各式各樣的3C產品，搭上電扶梯，小林直直往他手機的維修中心，那是他跑這麼遠就為了去的地方。

二樓的冷氣更加強勁，維修中心有幾個豪華的一對一櫃台，後方是舒服的休息區。小林走上前，將手機拿給一位服務員大姊，並和他說明手機的狀況。大姊拿著手機，走到小林視線外的櫃台後面，送去了維修部門。五分鐘過後，大姊再度回到櫃台，和小林說這台手機需要叫料以及排隊，必須在這裡待上一天以上。

小林心急了，對他來說這個答案，跟他直接搭火車回家沒兩樣。他再三詢問可否在一天內搞定，但大姊的皺眉在暗示他，現在他也沒辦法讓這件事情改變，只能接受這份現實。接受這份現實的小林轉過頭，走到休息區舒服的沙發上，癱軟地坐著。心情再度跌落谷底，眼神呆滯，他不知道現在除了回去，還能怎麼辦。

或許是看到背包後面的大牌，也可能是小林難過的氣場太沉重。服務員大姊望著小林一段時間，和隔壁同事不知講了什麼，之後便走到那個看不到的後台維修部。

十五分鐘過後，大姊走出來，他再度叫住小林。

大姊的表情並未因這句話而改變，語句間帶有些顫抖。她似乎第一次逾矩，為了他。

小林再三確認，他沒有聽錯，每次確認都讓他更加興奮。小林嘴上振奮著，眼神的驚訝還沒有消失。他不明瞭一位素昧平生的客人為何要幫他，他不了解服務員大姊為何要做出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的幫忙。不過他也顧不了這麼多，因為這份消息就好像上天叫他繼續走下去一樣。如果他有信佛信耶穌，可一定得包個大禮。

大姊打斷正在不斷道謝的小林，提醒他這好心並不包含維修免費，小林的手機已經舊到過了保固不知多久，這份人情味可不能算在帳單上。

等待的時間內，小林去外面晃了一下，回來後，坐在舒服的休息區內放空。腦子裡一直在想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以及手機成功修好後，他該做什麼。

幾小時過後，修好的手機出場。小林做出他這段時間最想做的一件事 —— 拍照。

再來，小林還要拍照，他要拍下幫助他的那些人。他好想進去維修部，很不幸的外人不能進去；他想找到那位撞到他的歐巴桑，但她已消失在市區的茫茫人海中；他想找那位大叔，撈了撈口袋，把大叔給他的紙條拿起來。

紙條上用草草的筆跡寫著地址，寫著當初大叔跟小林說的維修部名稱，寫著好像是手機號碼；然而，手機號碼的前半段已經消失了，不知是何時不見的，還是從未完全寫上。也沒有大叔的姓名，就好像那位大叔從未想留下任何資訊一樣。

在人來人往中徘徊的小林，焦急著，不是對無法向前進感到焦慮，而是那份感謝無法向恩人表達。他繞著商業大樓走了一圈又一圈，完全沒看見那輛骯髒的白色豐田。將手機打開，輸入紙條上的地址，位置在距離他十萬八千里的遙遠邊疆，像是個桃園的世外桃源。滿頭大汗的小林看著照片，試圖去回想有沒有任何線索。手機的相簿在那位服務員大姊之前，就是當時載著他離開市區的菸酒行小開。

再度打開地圖，當時載小林離開市區的菸酒行就在附近，前往南方的道路就在轉角。小林離開商業大樓，烈陽照在他黑得發亮的皮膚上。小林揹上他的包包，面向前往南方未知的方向，熟悉的手勢在中午灼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