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10/0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低調做人,高調做事”真的正確嗎?以愛之名(下)

一向簡單粗糙、高我一頭的弟弟,此刻簡直如同女人一樣。
01
媽媽在世間的最後一晚。
我和弟弟在病房裡看護她。連續幾晚上守著媽媽,我們倆都筋疲力竭。我們彼此都勸對方先休息一下,自己一人先頂著,但誰都不願意停下。
恍惚中我靠著鄰床躺下了。迷迷糊糊地,似乎聽見弟弟自言自語:“媽媽睜眼了,媽媽睜眼了!”但我根本動不了。
突然,弟弟朝著我大吼一聲:“快起來!”我一下子從床上躥起來。弟弟一向脾氣溫和,我根本不解其意。我只看到弟弟對著媽媽輕聲呼喊,可媽媽依舊閉著眼睛。
弟弟終於帶著怒氣解釋:“媽媽剛才睜眼了,搞不好這是最後一次睜眼了!你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
我這才明白。媽媽已經連續幾天昏迷不醒,沒有睜過眼。這次短暫而寶貴的睜眼,或許是看到兩個兒子的最後機會。
這是多少年來弟弟首次對我發火。
02
媽媽吐血越來越嚴重。我和弟弟兩個人根本閑不下來。間歇的幾秒鐘,只能用來發呆。
媽媽開始高燒。這是非常恐怖的信號。我只能靠更加投入地幫媽媽拭血來克制情緒。
弟弟突然說:“讓護士打退燒針吧!”
“不是同爸爸商量好了嗎?”我提醒他,之前已經一家三人討論過,媽媽現在如此嚴重的病情,給她帶來如此劇烈的痛苦,不如儘早讓她解脫。
“可是她現在很難受啊!不能什麼都不做啊!”
被弟弟這麼一說,我也猶豫了。我立刻到值班護士面前求助。護士說如果打退燒針,還需隨後輸液500ml左右。這肯定不行,因為媽媽現在的身體根本無法負荷這樣大劑量的輸液。我問她還有別的辦法沒有,護士說可以試著用濕毛巾擦拭腋下。我覺得這個做法形同虛設。
回到病房裡,我看到媽媽額頭上貼著濕毛巾。我向弟弟轉告了護士的意見,繼續渾渾噩噩地拭血。
弟弟停了下來。默默地,他接了一盆水,放在床前凳子上。他揭下媽媽額頭的毛巾,浸濕了慢慢擰乾,從腋下開始,肩膀,上臂,小臂,手指,將媽媽這些部位全部輕輕擦過。隨後另外半身。再重複:肩膀,上臂,小臂,手指。幾回合後,又將毛巾輕輕放在額頭上。
一向簡單粗糙、高我一頭的弟弟,簡直如同女人一樣。我心裡泛過一絲愧疚。
03
次日。殯儀館裡。
雖然我是長子,但常年在外,所以喪事全由爸爸、弟弟和幾位親戚張羅。我依然身心俱疲,如同木偶般,完全聽從別人的安排,履行必須的禮儀。我覺得我更像個喪屍。
一直忙碌的弟弟突然走到跟前:“去我車裡睡會吧。”
“可我還要接待啊。”
“我頂著。”
隨後他載著我,在殯儀館裡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一個蔭涼安靜處,然後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我注意到他剛剃過的後腦勺原來也躥出好多白髮。
晚上我和弟弟,以及幾位平輩的親戚守夜。
很晚了,弟弟又讓我到車上睡會兒。我讓他去,他說他不睏,還想陪親戚們說會兒話。
一小時後我被親戚的叩窗聲驚醒,於是把車位讓出來給她們睡。回到靈堂卻看不到弟弟。後來在靈堂一側髒兮兮的休息室裡找到他,死死趴著,鼾聲如雷。
04
弟弟的出生星圖中,八宮的海王星作為上半球唯一的行星,領銜了整個星盤。八宮的海王星人,特別是海王星與其它行星構成硬相位時,往往對於危機非常敏感。或許在他們生命的早期,極端渴望著別人的鼎力相助,最終等來的卻是心酸和失落。然而,這卻換來他們對於深處非常時刻的人們的同情和忍耐。在最緊要的生死時刻,他們會嗅出對方真正的需要,並且承擔一個救贖者的角色。他們面對別人的痛苦,可能會傾入劇烈的情緒,甚至做出犧牲。而他們的溫柔和同情心,也會在這最重要的關頭,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與影視劇中——或者現實生活中——的狗血劇情不同,他們的情感完全禁得起任何危機下的考驗。並且越是危急的時刻,他們越是能夠帶來讓人驚愕的感動。(當然,這只是這種配置比較理想的表達方式之一。邱吉爾和羅斯福的海王星都在八宮,但!希特勒也是)
但是,這種海王星人最讓我羡慕的行為——如同弟弟所做的——便是,他們的付出或忍受,總是默默地,毫不招搖、自然而然地。他們不會在與伴侶的爭執中嚷嚷:我為你做了這個,為你做了那個,可你對我呢!他們不會信奉“低調做人,高調做事”,而是做人做事永遠不露聲色,默默無聞。他們雪中送炭,但從不聲張;當他們遭遇不公甚至虐待,也獨自承受,從不傾訴。風平浪靜的時候,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一旦風吹浪打,他們的表現就像神靈一般——然後又消失不見。
05
除了弟弟,在我生命中,還出現過許多默默支持、默默幫助我的人。許多許多。
但是,在那向著成功邁進的青春年華里,這些人,這些事,全都被我過濾或忽略掉了。
過濾,大概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心智本能。從第一口呼吸開始,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記憶就開始被過濾,就開始不完整。但我們並不覺得。逐漸地,我們過濾得越來越多:我們過濾掉這個世界的真善美,以及自己的自私和偽善;或者我們過濾掉這個世界的現實和殘酷,以及自己的幼稚和單純。我們心中的世界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僵硬。但我們不覺得。直到最後,我們變成徹頭徹尾的人,徹頭徹尾的自己——我們身上的神性被褪得一乾二淨,我們的感知不再全面和真實,我們變著法地追求高大上,我們終日與痛苦為伴,卻把毒藥當作快樂。但我們不覺得。
我同樣經歷了這樣的過程。當這個過程痛苦到極點,我開始經歷另一個過程——失去。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臉面,失去了健康,失去了房子,直到現在失去了親人。在痛苦已經痛到麻木的時刻,僵硬的心卻開始變得柔軟和敏感,許多被過濾掉的經驗、記憶、細節和感覺被“收回”,立體、豐滿、多元的世界得以重現。我開始發現這個“新”世界反復鳴響的一個旋律:默默的付出,默默的忍耐——默默的愛。
因為這被過濾掉的無數默默,我曾辜負太多太多的人。
但願在我的後半生,我能始終發現——更重要的是,學習和傳遞——這些默默。
謹以此文,獻給默默的媽媽,爸爸,弟弟,以及身邊默默的所有人。
以愛之名。
攝於2017年上海崇明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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