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也是優點嗎？以愛之名（上）
2022/07/22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她用盡全身力氣，不顧所有的疼痛，慢慢地而又靜悄悄地，一點一點地，一磨一磨地，咬著牙卻連“嗯嗯”的聲音都克制著，硬是榨幹老弱病殘的女人之身的所有力氣和意志。
01
我和爸爸正走在街上，恍惚間我看到媽媽，在街邊的小店裡，系著圍裙，似乎在忙碌著什麼。我欣喜若狂，趕忙跑過去握著媽媽的手：“媽，媽！”可是媽媽只是微笑著看著我，神情中帶著一份不解。我急了，一邊死死抱著她，生怕她又走掉；一邊使勁喊著她的名字，想確認她就是我的媽媽……
終於，在一片嘶喊和淚水中，我從夢中醒了過來。
媽媽離開我們已經八十八天了。我的微信一直在等她的新消息。
02
媽媽在一行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三。她十幾歲時姥爺就病逝了。在那個本來就貧困的年代，這無異於雪上加霜。或許她飽受貧苦的折磨，在很小的時候就渴望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甚至出人頭地。
成年後她非常肯幹、吃苦，而且不惜犧牲自己的健康。待她終於能進工廠工作的時候，儘管年紀輕輕，但很快她就管理五百來號人，成為萬眾矚目的標兵模範。而她的收入，大部分都寄給了姥姥和尚在鄉下的兄弟姊妹。
可是她的身體無法承載巨大的工作負荷。生下我和弟弟後，雖然她依然在工作，但慢慢將更多精力放在支援家裡的三個男人上。
這除了一般人所理解的做飯洗衣的日常之外，還包括幫助爸爸分析工作上的局勢，做好參謀；全力支持並監督我和弟弟的學業；包攬這三個男人大部分服飾的設計和製作（她完全憑興趣自學，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省錢）。
但更重要的是，她將她的美好願望和雄心壯志傾入到他們身上，為此抓住一切機會、不遺餘力地推動他們的生命更快、更高、更強。
她總是鼓勵爸爸為了事業要更多自信、敢冒風險，為此全家數次搬遷，爸爸甚至退休之後還興致勃勃地去外地打工。但確實，隨著爸爸的“變動”，他的職位越來越高，我們住的房子也越來越大。
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訴我——甚至當著親戚的面告訴他們——將來我要考什麼樣的大學。她會過問我每次考試的成績。如果是第二名，她會問我第一名是誰，為什麼會是別人。她提供我需要的一切學習上的支援。終於，我成為爸媽單位裡的第一位大學生。
弟弟似乎並不是學習的“料”，為此媽媽沒有少費心。但是，他最終還是讀完了大專，而且如願以償地分配到爸媽所在的單位工作。媽媽想著，有她和爸的關係，加之弟弟的稍許努力，未來還是大有可期。
03
但是，這一切美好，在她的兩個兒子步入社會之後的二十年裡，開始逐漸幻滅。
只要爸爸去外地工作，媽媽一定不離其左右，照顧好他的飲食起居。但隨著爸爸職位越來越高，事情越來越多，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他經常把工作上的壓力發洩在媽媽身上。對此，媽媽一貫的處理原則是包容和忍耐。然而，似乎爸爸的脾氣越來越大。
而弟弟，由於同爸媽住在一起，媽媽很快為他忙著張羅相親。為此弟弟承擔了很大的壓力。最後，勉強促成的一段婚姻，很快就夭折。
媽媽開始把精力放在我身上。她為我介紹了一份我根本就不想可是卻不敢拒絕的工作。這份工作後來成為我職業生涯中最大的夢魘。人生中頭一次，我跟我一向認為最親的媽媽，開始疏遠。
媽媽終於又生病了。這次，是癌症。
04
媽媽的出生星圖中，火星和凱龍星精准合相於摩羯座。而且，它們是半個星圖中唯一存在的行星。此外，除了彼此的合相之外，沒有任何其它行星再與它們構成主要相位。
因此，這組摩羯座的火凱合相成為她星盤的焦點之一。
毫無疑問，這樣的配置讓媽媽滿懷雄心壯志，而且堅持不懈。然而，她的意志力的展現，卻是充滿挫折的。在她向著世俗目標邁進的過程中，很容易過度用力，而造成人際衝突或身體上的病痛。而另一種表現方式，便是壓抑自身的願望，同時將其投射在他人身上：借由幫助別人實現一切，來實現自己想要的一切。而高度壓抑的意志以及憤怒，最終再次導致人際衝突或疾病。
這正如負傷的戰士，輪椅上的登山健將，或者持續虧損的創業家。
這兩種方式貫穿了媽媽的一生。尤其後半生，完全犧牲了自己。她很難接受這一切的結果。媽媽——如同中國的許多爸爸媽媽們，包括伴侶們——心裡憤憤不平、反復念叨的是：我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好啊！
可是，她們所認為的對別人的好，未必是別人真正需要的好。
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不知道怎樣才是對自己好，怎麼可能知道怎樣才是對別人好？
於是，最終的悲劇慘不忍睹：她們明明帶著熱情（火星）付出了很多（凱龍星），可最終帶來的是雙方的憤怒、衝突（火星），和傷痛（凱龍星）。
05
在媽媽生命的最後幾年裡，她終於慢慢領悟到這個相位帶來的功課。
爸爸放下了所有的工作，悉心照料媽媽，同時不允許她做任何家務。媽媽想吃什麼，想玩什麼，三個男人都會儘量滿足她。她要做的，只是別管他們的“閒事”；同時直接告訴他們：我要……！
媽媽開始喜歡上了疊紙。儘管這已經是她的體力唯一支持的“運動”，但她依舊投入了巨大的熱情。魚、鳥、人、物，只要是她想到的，她就到網上搜索然後自己學著疊。這是一個不會帶來任何世俗層面的回報的事，但她樂此不疲。
2020年元旦的前幾天，因為我在票圈裡一句隨性的自我感慨：“終落得個屌絲結局……”，一向喜歡點贊卻鮮少評論的媽媽，卻連著發了三段話。媽媽只有小學文化水準，平時也不喜歡讀書或咬文嚼字，這些話卻讓我看到一個終於不一樣的媽媽。這旁人看來稀鬆平常、如大眾雞湯或心靈massage般的三段話，只有我明白，透射著一個脆弱又勇敢的靈魂，在六十多年生命的盡頭，最後才捕捉到的光芒。一直對媽媽為我安排工作的事耿耿於懷的我，終於內心與她獲得了和解。
這些話，不僅表明了媽媽的領悟，更言情並茂地暗示出為了這個領悟，媽媽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代價，背後經歷了多少傷痛。幸運的是，媽媽最後還是保留著一份樂觀豁達。而在幾年後為撰寫此文整理這三段話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些文字非常精緻又通俗地解釋了到底火凱合相摩羯座的內涵為何——它真正的意義是什麼！請允許我將文本重新整理並羅列如下：
什麼功名利祿皆浮雲，成就建樹靠邊站。只要平安健康開心快樂，自己跟著感覺走，怎麼高興怎麼做。做好你自己願意做的事，過好自己喜歡過的日子。
2019即將過去，讓我們都踹走過去的心酸，趕走過去的委屈，打跑過去的無奈，驅逐過去身體的疾病，打跑過去的煩惱，踩扁生活的阻礙，踢走所有的黴運；讓我們以全新的容光煥發、豐神異釆的自己，迎接2020年。
每次努力的汗水都是成功的積累，努力的過程就是後悔的減法。不放棄、不氣餒，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相信自己，做自己期待的事，過自己嚮往的生活。參天大樹秋天也會落葉，春天又開始發芽。小草也同樣有給春天點綴的價值。
媽媽越來越瘦弱，但在我眼中全身卻開始透著久違的光。不管我們是誰，只要我們頑強地、耐心地活下去，也不管我們是怎麼個活法兒，我們最終都一定能到達彼岸。神在哪裡？就在生活之中，在我們自己身上。
06
但實際上，在媽媽的最後幾年生命中，雖然心情放鬆下來，但身體是非常不自由的。
因為醫生交待的一些忌口的緣故，有太多太多她想吃的東西——連最普通的水果桔子，她都沒有吃過。更不要說偶爾的葷腥了。爸爸總是萬分惋惜地說：“以前總是為了省錢不給自己買好吃的，或是把好東西買給孩子們吃，現在有條件了卻又吃不了了！”
媽媽最愛的運動是跳舞。她自學並熟悉各類舞蹈，她領銜的單位舞蹈隊永遠都會拿獎，她也是廣場舞永遠的領舞者——無論在哪個城市哪個地方。可是她有時間多跳跳的時候，卻跳不動了。
絕大部分的時間，她只能呆在家裡。以前，除了單位安排的旅遊或者陪爸爸外出打工，媽媽從沒有自己出去好好玩過。而現在，她的身體又不允許遠遊。她提出想去周邊的城市轉轉，可是每次一家子做好準備的時候，要麼天公不作美，要麼身體突然“發作”。她生前最大的願望——想到成都來跟我團聚，最終沒能實現。
越來越頻繁的突發性發燒、住院，不僅讓媽媽遭夠了罪，更讓全家——尤其是同住的爸爸和弟弟——提心吊膽。媽媽臨走的那個月，非常痛苦。幾乎感官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的苦——痛，脹，乾，餓，渴，燒，全部一起向她進攻。沒有哪個姿勢可以讓她舒服哪怕幾秒鐘，她痛苦到不知道自己該提什麼樣的要求，在她還有提要求的勇氣和能力的時候。
即便如此，她仍然掛念著家人。她在自己的微信筆記裡寫道（這發生在她稍許清醒的時候，也是我後來才發現的她自我調節的方法）：
“又到地獄裡來了……如果讓我多承受些痛苦，換來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多一點平安幸福，我心甘情願。”
病床上的她，需要隔一段時間就要翻身。否則即便昏迷也會被痛醒。但因為全身水腫，翻身變成了一項大工程，需要兩個男人協作才可以。即便如此，每次翻身，對於她和幫她翻身的人而言，都是一種折磨——對她是身體上，對我們，不僅身體上更重要是心理上。然而半夜裡，如果注意到一旁看護的我或者弟弟累到打盹兒，她就會用盡全身力氣，不顧所有的疼痛，慢慢地而又靜悄悄地，一點一點地，一磨一磨地，咬著牙卻連“嗯嗯”的聲音都克制著，硬是榨幹老弱病殘的女人之身的所有力氣和意志，憑著自己翻過身來。這個常人幾秒鐘就可完成的動作，在別人的説明下她需要幾分鐘，可是她自己來的話，不知道需要多少分鐘。
在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她已經嚴重昏迷並且開始持續吐血。可是，當我和弟弟嘗試為她翻身時，我們卻明顯感覺到她在抗拒。不僅如此，她努力保持平臥而非之前一直要求的側臥姿勢。好幾次，我們想試著讓她舒服一點幫她翻身，然而她的腿突然會變得僵硬——儘管已經昏迷——示意我們不要。在為她拭血的過程中，弟弟突然明白了原因：原來媽媽是為了防止側臥時血直接吐在床上。她寧願自己多痛一些，多難受一些，也不要給我們多一點麻煩。
那晚之前的下午，媽媽從昏迷中突然醒來，奮力看了一眼我，艱難而又滿懷歉意地吐出七個字：“娃——呀………………讓——你——受——累——了！”
這是此生媽媽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07
在另一場夢境中，媽媽躺在病床上。她脖子的一側已經完全腐爛，骨骼清晰可見，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或許為她服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或許為她按摩了某個特殊穴位，她的表情卻顯出從未有過的放鬆和陶醉，一直念叨著：好舒服啊，好舒服啊……
媽媽，願你在天國裡盡情吃你愛吃的，玩你愛玩的，做你愛做的！不必再管任何人——不管是身邊的人，還是其他的人！願你“跟著感覺走，怎麼高興怎麼做，做好你自己願意做的事，過好自己喜歡過的日子”！願你過得舒服些，對自己好一些——哪怕是自私些！
以愛之名。真正的。虔誠的。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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