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8|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竊光者 - 6

右邊出現一盞白底燈箱,上面的楷書字『市立大學』隱隱泛出紅光。
馮果轉過方向盤,車身在燈箱旁彎了進去。
「馮警官,」高晴雪的視線轉向另一邊路口不停翻騰的紅色光暈,「那團光是 - 」
「『反對電磁波洗腦協會』昨天開始在那裡示威抗議,要求政府放寬電力管制。」
「待會可以過去看看嗎?」
「最好不要,」前方閃現一個發出綠光的箭頭,馮果照著箭頭的方向轉彎,「很多開車經過遊行現場的民眾被誤認為是政府的蒐證人員,結果車子被砸,連乘客和駕駛都會被示威群眾拖下車毆打。幾乎所有人開車上路時都會打開收音機,聽廣播告知那裡有示威活動,然後離愈遠愈好。」
「這麼嚴重?」
「兩年前我剛回警局時,最常遇到的就是陷在示威現場,要警察帶他們脫身的民眾,我們趕到時,有些人的車門跟車頂被示威群眾用球棍跟鋼筋打到凹進去,擋風玻璃和車窗也被打碎,人只能擠在座椅底下放腳的空間,躲避棍子跟扔進車裡的石頭。」馮果吐了口煙,「如果妳接到這種任務,會帶什麼裝備過去?」
高晴雪沉吟了一下,「什麼都不帶。」
「什麼都不帶?」馮果呵呵笑了兩聲,「小姐,妳遇到的是殺紅了眼的示威群眾耶。」
「就是因為對方殺紅了眼,才什麼都不能帶,」高晴雪望向一片黑暗的擋風玻璃,「如果讓對方發現我們帶了什麼,就等於告訴對方,他們包圍的那些民眾真的是政府的人了。」
「沒錯,」馮果點了點頭,「老實說,同事跟我當初就是那樣做的,我們通常裝做這些民眾的熟人,問示威者為什麼要包圍他們,慢慢說服示威者讓民眾跟我們離開。」
「問題是,應該也有不管用的時候吧?」
「是啊,」馮果旋轉方向盤轉了個彎,「要不然警察沒事每天練習空手道、跆拳道跟擒拿術幹嘛?」
高晴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車子鑽進前方一個長方形光塊,穿過水幕,沿著雙線道的走道向下行駛,進入一個可以停十部車的地下空間。
馮果按照柏油地上的白色油漆線,把車塞進停車位裡。高晴雪打開車門,一股混著些許濕氣的霉味湧進車裡,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幾盞藏在天花板管道之間的燈泡,勉力將陰暗的室內抹上淡淡的光澤,牆面骨白色的石灰滲入了濕氣,有多處鼓起腫疱甚至剝落,露出吸飽水氣,斑駁泛黑的水泥。對面有部黑色的廂型車,幾個身穿T恤和短褲的青年站在後門,將好幾只脹鼓鼓的黑色垃圾袋連拖帶拉搬進車廂。
「同學,」馮果走到學生跟前,打了聲招呼,「請問何教授的研究室怎麼走?」
「何教授?」站在車廂裡的青年朝上一指,「他的研究室在頂樓。」
「謝謝。」馮果正準備離開時,高晴雪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她望向車廂裡的黑色垃圾袋,「請問袋子裡裝的是什麼?」
青年的目光停留在高晴雪臉上,「妳是誰?」
「我們是記者,來專訪何教授的,」馮果說:「各位是何教授的學生嗎?」
「何教授是我們『社會參與及關懷』的指導教授,」青年的表情舒緩下來,「我們正要去市政府門口實習。」
「我們要用這些鞋子,展現公民不服從的力量!」一個站在門邊的青年解開手中垃圾袋的袋口,裡面滿滿的都是舊鞋,透出一股汗酸和泥腥味。
「你們要怎麼用這些鞋子?」高晴雪忍住掩鼻的衝動問道。
「怎麼用?當然是丟向市政府囉!」青年說:「不要害怕,鞋子是我們的機關槍!」
「每次實習我們都會募集舊鞋,您不知道嗎?」另一個青年朝高晴雪身上打量。
「不好意思,這位小姐是美聯社的記者,對市立大學的情況比較不清楚。」馮果笑了笑,「今天的主題是什麼?」
「財團勾結市政府拆除博愛路上的舊國宅,要改建成大樓。我們要求市政府收回成命,恢復原有的舊國宅。」
「恢復?」高晴雪問:「您的意思是 - 」
「市政府必須要在原地重建舊國宅,讓住戶回家!」
「重建?反對重建的住戶有那麼多?」
「重建主要是頂樓鄭姓一家人的訴求。」
「只有一戶?在頂樓?」高晴雪問:「其他的住戶呢?」
「其他住戶只是受到無能政府和財團利用,不瞭解自己的立場,」青年臉色一正,「我們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同意我們的意見。」
「而且既然是改建,難道沒有補償費嗎?」
「補償費能買回一個家嗎?補償費能買回心嗎?」青年的聲音大了起來,「妳以為錢代表一切嗎?」
「可是我認為,這應該可以再討論 - 」
「再討論就來不及了,」青年說:「再不行動,獨裁政府和財團就要買走我們的土地、房屋、生活和一切,我們可以在這裡浪費時間繼續討論,反正最後只會證明我的理論是對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馮果連忙把高晴雪拉到一邊,「祝各位馬到成功。」
青年們瞪了高晴雪一眼,把裝滿鞋子的垃圾袋塞進行李廂,坐上車子。
「外面空氣這麼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廂型車駛離停車場後,馮果說:「如果能見度好一點,妳會發現大部份的房屋有數十年沒改建過,外觀和這個滲水發霉的停車場相比,好不了多少。」
「難道是因為 - 」高晴雪朝出口的方向望去。
「一棟大樓至少有十多戶,總會有幾戶認為反正屋頂還在,牆壁沒垮,為什麼要改建?」馮果走向停車場最內側的電梯,「對社運團體而言,這幾戶的意見就是『居住正義』。」
「可是像這種問題,不是要服從多數住戶的意見嗎?」
「是啊,不過他們會問:那好,如果多數人表決通過抓妳去祭河神,妳會同意嗎?」
「這和祭河神不一樣。」
「都是多數人藉著民主暴力,侵犯個人的基本人權。有什麼不一樣?」
「不一樣啊,人死不能復生,但徵收應該會有換屋之類的補償吧?」
「換其他的屋子給他們,他們會告訴你:如果妳不拆,他們就不用換,所以除了原來那一間,他們一概不接受。」馮果按下電梯按鈕,「聽過山幸彥和海幸彥的故事嗎?」
「山幸彥和海幸彥?」
「山幸彥和海幸彥是日本神話中的一對兄弟,山幸彥在山上打獵,海幸彥則在海邊釣魚。
「有一天山幸彥提議兩人互換工作,但失手把海幸彥的寶貝釣鈎掉進茫茫大海。
「山幸彥非常懊惱,甚至熔掉自己的寶劍做成五百個釣鈎,要賠償海幸彥。
「不過海幸彥並不領情,他告訴山幸彥:『我不要那五百個釣鈎,我只要當初你弄丟的那一個。』」
「這不是無理取鬧嗎?」
「是啊,山幸彥的雙親不忍心看到兒子為了一枚釣鈎反目,編了一只不透水的竹籠讓山幸彥坐到海底,
「山幸彥在海底和龍王的女兒成親,並在龍王的幫助下找到釣鈎和打敗兄弟,成為日本人的始祖。海幸彥被打敗後,世世代代臣服山幸彥的後裔。」馮果說:「很多人聽到這個故事的反應和妳一樣,認為海幸彥的要求是無理取鬧。不過換成今天,說不定成為日本人鼻祖的是海幸彥,要世世代代臣服的反而是山幸彥。」
「哦?」
「難道不是嗎?海幸彥可以開記者會告訴民眾,自己只是謙卑地要拿回原來的釣鈎而已,卻得到兄弟的無情對待,還勾結龍王實行多數暴力。媒體和名嘴會開專題聲討山幸彥的罪行,學生會示威、遊行、在法院門口丟鞋,要求法官維護海幸彥的人權,最後立法委員會推動修法,將山幸彥弄丟釣鈎的行為列為刑事重罪。」
高晴雪連忙掩口,藏住自己微微揚起的嘴角。
隨著噹地一聲,淺灰色的電梯門朝兩側滑開,露出用木紋壁紙和鏡子裝飾 的空間。牆上的木紋壁紙粘著好幾道白色的長條撕痕,似乎有人曾經將紙張貼在裡面,然後再撕掉的樣子。
「跟我以前唸大學時,宿舍和教室的電梯一樣。」電梯門關上後,高晴雪伸出修長的指尖,輕輕滑過一道道撕痕。
馮果回過頭來,「妳們那裡都貼些什麼?」
「很多,像是演講的公告,舞會的海報,還有口試、考試和註冊的時間表之類的,」高晴雪望著他,「看起來這裡應該也差不多。」
馮果咧開嘴,發出嗤地一聲。
「小姐,恐怕和妳想的差很多,」電梯門滑開,「自己看看吧。」
門外的空間像是展開了一匹百衲布般,各種尺寸和色彩的壁報紙遮蓋了牆面,只留下灰色塑膠墊舖面的地板,好讓人知道這裡原來是走廊。
高晴雪湊近牆面,麥克筆寫就的超大字體在紙上到處爬動,像是一串躁動的蠕蟲:
『揭開才團建設台彎的劃皮』
『還我土地,還我人民,拒絕自由冒易區開花』
『反對中國投資,堅持台彎本色』
『大陸苟和外省豬滾出去』
『我們要惦,反對電力配ㄐ一,反對ㄒ一ㄥ賤電敞』
『我們不要外滋,我們要公作,我們要66K』
「這是 - 」她轉過頭,馮果正站在他身後。
「我記得以前在這裡唸書時,這一層是中文系教授的研究室,牆上掛的都是老師寫的字畫,」馮果搖了搖頭,「歡迎參觀目前大學的主要職能:『社會參與及關懷』。」
「『社會參與及關懷』?」
「四年前社運團體指責以研究和教學為主的大學,就像在象牙塔裡養老鼠和肥貓。他們透過媒體和名嘴向教育部施壓,要求將『社會參與及關懷』列入大學教授和學生的評鑑項目,」馮果沿著走廊緩步而行,「名義上的評鑑標準,是教授和學生對社會事件的參與及關懷程度。不過後來演變成只要敢衝撞權威,敢挑戰法律,敢向反對的對象做出像丟鞋之類上得了媒體版面的行為,就可以拿到高分。」
「那 - 大學原來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呢?」
「教學?研究?」馮果爆出一聲大笑,「教學要面對五十個學生,每堂課講到聲嘶力竭,要寫講義、出考題、改考卷,還要被學生品頭論足;研究要作實驗,寫論文,被期刊要求修改和補資料。和前面兩個相比,『社會參與及關懷』只要丟丟鞋、嗆嗆官員就可以拿分數。而且地位可能還比前兩者要高。教授為了升等,只好上談話節目、出席抗爭場面修理官員;學生為了畢業,只好向政府丟鞋,加入社運團體,還有寫寫像這樣的大字報。四年下來,誰還願意教學和研究?」
「這些學生畢業之後 - 」
「我想妳也看到了。唸了至少十二年的書,連字都寫不好,還敢開口每個月要領六萬塊。」馮果轉頭,望向後方那張寫著『我們要66K』的大字報,「妳從這些大字報也可以看出來,外資在這裡不受歡迎,大學生畢業後只能跟著社運團體四處抗議,直到政府受不了,『基於社會觀感』,用『刺激景氣』之類的理由,擠出幾個職位為止。甚至於 - 」
「甚至於?」
「有些人抗議抗出了名,就去選立委、當議員、做黨工、入黨職,搞不好賺得比老老實實打工領薪水的同學還要多。」馮果嘆了口氣,「我以前唸歷史,讀到大陸文革紅衛兵跟日本赤軍連鬧學潮那一段時,還以為這只是特例,人怎麼會蠢到這種程度?不過現在看來,當年的我可能是錯的。 - 喏,何國達的研究室就在那裡。」
高晴雪順著他的目光,望向走廊盡頭的一扇灰白色鐵門,上面掛著一塊漆著楷書黑字的鐵牌:『何國達 教授』。
不過不曉得是走道太長,還是剛才在地下室吸入了太多帶著黴菌的陰濕空氣。
鐵牌上的那五個字在她眼中,彷彿變成但丁在『神曲』開頭自述,『走過了人生的半途』而在森林迷路時,維吉爾帶領他在某個山洞洞口看到的橫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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