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光者 - 5

2022/07/2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電梯門滑開後,進入高晴雪視野的第一樣東西,是站在門外的游奢。鐵灰色光滑料子的西裝繃在他身上,恍如鋼鐵鍛打成的鎧甲。
「馮先生,歡迎您過來。」他轉向高晴雪,「這位小姐是 - 」
「她姓高,是從北部調過來的新人,陪我一起出勤。」馮果嘴角挑了挑。
「請多多指教。」高晴雪伸出手。游奢匆匆握住後挪開身子,露出身後的長廊,還有地上往前延展的紅地毯。
「我為兩位帶路。」他轉身朝長廊走去, 招手示意馮果和高晴雪跟著他。
三人的鞋底踩在蓬鬆的長毛紅地毯上,發出草地般的沙沙聲。兩側銀色美耐板牆面上貼滿一張張海報,黑色背景裡是個瘦小的青年,一條黃黑相間的頭帶將他的黑色長髮束在腦後,過大的黑色T恤罩在他身上,隨著風勢像船帆不停飄動,他一隻手拿著麥克風湊到嘴前,另一隻手隨著尖削臉龐上深黑雙瞳的視線向前伸直,食指指向正注視著海報的觀眾。
海報底端印了四個鮮黃色的大字:『勿忘馮內』。
高晴雪轉過頭,身旁的馮果只是直視前方。
「馮先生的公子是我們聯盟的精神象徵,這是今年最新的海報。」游奢轉過頭,「這幾年我們都有辦馮內的紀念活動,但馮先生一直沒有辦法出席 - 」
「我這幾年很忙,再看看吧。」馮果說。
幾名工作人員正忙著用刀片揭下牆上馮內的海報,小心捲起後放進腳邊的紙箱,再從紙箱裡抽出另一張海報,貼在原來的地方。
海報裡身穿黑色西服的方爾利雙手緊緊攥住麥克風湊到面前,雙眼圓睜,汗水從泛著油光鼓起的雙頰涔涔滴下,麥克風前的鮮紅嘴唇圈成O形,誇張到站在海報前的觀眾,都能聽到隱約的吶喊聲。
海報下面用腥紅色的手寫體印著『今日殺爾利/明日殺百姓』,像濺在紙上的幾蓬血。
「我們最新的海報,準備在紀念晚會上用。」游奢推開一扇門,伸手請他們進去。
門內的空間大到可以塞進一間包含廚房和廁所,讓新婚夫妻居住的套房,書籍和報紙佔據了兩旁靠牆書櫃的每一格,層層堆疊的紙張和牛皮紙箱頂到頭頂骨白色的石膏天花飾板,正前方的牆面換成整片玻璃,隔開他們和外面不住翻騰的墨黑雲層,還有其中幾顆像星辰零星閃現的燈火。
高晴雪回頭,她身後的牆上棋盤般嵌入幾部液晶電視,一格格的畫面像囚室般,收容著垂頭喪氣的政府官員、揮拳吶喊的學生、牆上腥紅色的噴漆塗鴉,還有滿天飛舞的鞋子和雞蛋。
「游先生,您平常都同時看這麼多部電視嗎?」她問。
「是啊,通常我會看幾個主要的新聞頻道。看看國家機器是不是又要偷渡什麼政策,在外面丟鞋抗議的孩子們是不是被國家暴力欺負什麼的。好構思明天要在立院質詢哪個官員,要不要找立委和名嘴過去支援。」
方爾利在牆上也佔了個位置,他在其中一部電視螢幕裡右手拿著手機貼住耳朵,低著頭,似乎正在專心傾聽聽筒那頭傳來的話語,畫面下方寫了幾個大字:『追憶方爾利』。
馮果轉向另外一格電視,裡面拿著標語牌的學生群前面站著幾個身穿西裝和套裝的中年男女,朝對面手臂交勾、結成人鏈的警察揮舞拳頭,嘴巴張得老大,間或濺出幾星口沫。
畫面下面寫著:『立委聲援學生 對抗國家機器』
「原來我們是『國家暴力』啊。」馮果哈哈笑了兩聲。
「馮先生說笑了,」游奢嘴角挑了挑,「不過我們是弱勢團體,要面對獨裁專制的政府,偶爾也需要各式各樣的幫助 - 這邊請 。」
他開步穿越鮮紅色的伊斯法罕地毯,在落地窗前橫過室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後坐下,再伸手招呼馮果和她坐在對面。
桌面上散落著鑰匙、手機、手表、文具和各式各樣的小儀器,讓高晴雪想到退潮後的海灘。游奢在滿桌雜物間翻揀,最後挑出一只像錄音筆的儀器,檢視上面的數字。
「不好意思,那個東西是 – 」坐在對面的高晴雪問。
「哦,這是輻射偵檢儀,我隨身帶著這個玩意,有空就拿來測一下。」游奢把那支儀器豎在她面前,「就拿現在來講好了,目前的輻射值是零點二微西弗,表示國家機器一定還握有未公開的核子反應爐或是偷燒核廢料,所以才會測出輻射值。」
「但是自然界不是都有背景輻射嗎?」
「小姐,」游奢說:「妳同意輻射是有害物質吧?」
高晴雪側頭想了片刻。
「既然是有害物資,完全沒有才是正常的,」游奢哼了一聲,「只有為當權者服務的那些核能專長和官養學者,才講得出背景輻射這種講都沒人會信的藉口。」
「我聽同事說,聯盟這裡派了兩個保全人員在殯儀館。」馮果說。
「我要他們二十四小時輪班,好讓政府不會趁我們不注意時,偷偷切開他的身體。然後拿去讓媒體拍照、當成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游奢說:「畢竟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極權政府,凡事不小心點不行。」
「游先生,」高晴雪說,「不論是美國或歐洲,驗屍已經是標準程序,您真的不用這樣擔心 — 」
「歐洲和美國都是有多年民主歷史的國家,」游奢說:「而台灣長年受到獨裁政府的恐怖統治,兩個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方先生昨天一大早到車站,原本是要出席什麼活動?」馮果問。
「他原本要到台中,在『反對電磁波洗腦協會』反對興建跨海電纜的抗議活動上演講,然後到台北聲援學生抗議改建舊國宅的丟鞋活動,晚上還要出席談話性節目。」游奢說:「爾利平常的工作就是這樣:到處演講、出席活動、為聯盟代言和募款。」
「募款?」高晴雪抬起頭,燦亮的日光燈和不斷噴出絲絲冷氣的空調口映入眼簾,「你們現在還需要募款?」
「這幾年比較不需要了,」游奢說:「六年前聯盟還沒搬到這裡時,有一次差點付不出薪水和日常開支,還好爾利拿了一大筆錢進來,現在聯盟的收入除了捐獻,主要是靠教師和學生的什一稅。」
「什一稅?」
「六年前社運團體為了提昇各級學校教師的社會參與熱忱,要求政府從各級教師的薪資中提撥十分之一,做為社運團體的營運費用。」馮果說。
「台灣的社運團體就像沒多少爸媽在疼的小孩,要長得好,很難,」游奢往後一靠,身子沈入皮質主管椅柔軟的椅背中,「而且這也是給教師一個社會參與的經驗,提醒他們不要待在象牙塔裡。」
「您和方先生認識很久了嗎?」高晴雪問。
「大概也有十幾年了,當時這裡才只是一個地方性的人文基金會,爾利看到我們的文宣,就打電話過來問是不是能幫點忙。之後他就成為聯盟的代言人,」他望向身旁的書櫃,上面擺著好幾幀鑲在各種相框裡的照片,「因為都是同一個聯盟的人,我們經常一起出席各個相關團體的會議,這些是當時拍的照片。」
「那是蘇黎世大教堂嗎?」高晴雪指著其中一幀相片,裡面游奢、方爾利和一個身穿灰色西裝,身形高壯,滿頭白髮的初老男子比肩而立,陽光將他們身後的湖水映出藍森森的深邃色澤,遠處水平線有兩座頂著白色尖頂的淺黃色鐘塔,巍然矗立在一片紅瓦白牆的矮樓中。
游奢點點頭,「當時爾利和我到蘇黎世參加國際環保聯盟的年會,旁邊那個身穿灰西裝的是何國達。」
「方先生的身體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慢性病之類的?」高晴雪問。
「這幾年有點發福,不過大致上還不錯。」
「談到蘇黎世,」馮果說:「我記得你們去蘇黎世那次,方先生好像昏倒了。還上了報紙的頭條。」
「那時候我們跑太多地方,爾利可能時差調不過來,」游奢嘴角微微一勾,「沒想到您還記得。」
「因為那時候方先生被送進醫院靜養,當時聯盟這裡還舉辦活動為他祈福。」
「可能是老天爺疼惜爾利,要他再為台灣奮鬥幾年。」
「游先生,」高晴雪說:「就您知道,方先生有什麼仇人嗎?」
「哦,我們的仇人很多,畢竟我們是跟極權國家對抗嘛。」游奢說:「老實說,我甚至懷疑爾利是被國家機器派人暗殺的。」
「即然如此,才更應該驗屍,不是嗎?」
「這種一看就再清楚不過的事,正常人是不會要證據的。」
「哦,對了,」馮果咳了一聲,「游執行長,您最後一次遇到方先生是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游奢說:「爾利打電話給我,確認一下昨天演講的細節,地點跟相關設備是否有到位。」
「今天早上五點到七點之間,您人在哪裡?」
「馮先生,您懷疑我是殺爾利的犯人嗎?」
「游先生,別這麼說。」高晴雪說:「凶手的目標或許是您,只是誤殺了方先生而已,身為警察,我們總是要確認一下。萬一您真的有生命危險,我們也好找人保護您。」
「是嗎?」看著面前微笑的高晴雪,游奢點點頭,「昨天早上五點多,我還在家裡睡覺。直到八點多聯盟這裡打電話通知我爾利出事了,我才醒過來,召集學生到火車站去。」
「有人可以證明嗎?」馮果說。
「我的家門口有連接警局的監視器,您可以調出來看。」
「好的,非常感謝您,」馮果起身,「可以給您一個意見嗎?」
「您請說。」
「如果方先生像您說的,是被人殺害的話。接下來您可能是凶手的下一個目標,」馮果說:「建議您這一陣子除了這裡和家,儘量別去其他地方,如果需要的話,警方會派人保護您。」
「要國家暴力保護我?」游奢說:「不用了,靠聯盟裡的學生就能保護我了。接下來,你們應該會去找何國達吧?」
「是的,我們也會那樣提醒他。」
「幫我向他問好。」游奢說:「畢竟他的學生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們會的。」
高晴雪跟著馮果走去辦公室。
「待會我們要去那裡?」
「市立大學,」馮果說:「何國達在那裡擔任副教授。 - 不,現在要稱呼他教授。」
「他又升職了?」
「是啊,因為『對社會展現的熱情及持續關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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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很大暴力警察』跟『美麗東方女奴』的組合, 橫跨非洲和香港的異國犯罪冒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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