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光者 - 4

2022/07/2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所以說,她真的是警官?」馮果問。
「昨晚我打電話和紐約市警局確認過了,」手機裡傳來浦遠峰的聲音,「那個高小姐去年剛升為警探,目前在曼哈頓的Major Case Squad任職,曾經拿過一座Honorable Mention和一座Medal for Valor。另外,呃…」
「呃?」
「高小姐託她的長官問我們,能不能帶著她一起調查方爾利的案子?」
「遠峰,」馮果說:「現在天上看得到星星嗎?」
「現在是白天,」浦遠峰說:「這種天色有星星也看不到。你問這個做什麼?」
「只是確定你是不是工作太久,開始產生幻覺了。」馮果說:「再怎麼說她也是關係人,想辦法讓她迴避都來不及了,還要帶她一起查案?」
「我也是這樣和局長說的,不過局長准了。」
「什麼?」
「局長說有個外國人加入,多少可以封住游奢的嘴,免得他礙手礙腳;另外也可以促進兩個單位間的友好關係,」浦遠峰哈哈笑了兩聲,「換句話說,你現在就是我們刑事警察局的使節。 - 好好加油吧,馮果大使。」
「喂,喂,等一下 - 」
「馮警官,您在和誰通電話?」
「哦,沒什麼。」馮果將手機收進外套口袋,轉過頭來。
高晴雪站在通往二樓住房區的迴旋梯口,一襲黑色琺瑯質地的風衣讓原本修長的身形更加醒目,長髮收在風衣的頭套內,只露出白晳的瓜子臉。
「謝謝。」她將手上的牛皮紙提袋遞給馮果,馮果朝袋裡瞄了一眼,是昨天借給她的塑膠雨衣,
「不客氣。」馮果抬起頭,「高小姐,妳真的要穿這樣?」
「我沒帶太多衣服,這件剛好可以當雨衣用,」高晴雪說,「不合適嗎?」
「不,很合適,」原本大廳中等待Check In、看報紙的人群,已經有不少眼光投向這裡,「不是要請我吃飯嗎?餐廳在那裡?」
餐廳佔據了飯店一樓半邊的空間,靠牆舖上米黃色桌巾的長桌上,放著各式菜色的保溫盤一字排開,角落還有咖啡機和果汁機,以及裝滿冰淇淋的冰箱。舖上紅桌巾的十人圓桌填滿了偌大的空間,藍天和草原映在朝外弧形的落地窗上。
「這裡用電沒有管制嗎?」高晴雪抬頭望向頭頂,投下眩目熾光的吊燈。
「沒有,」馮果夾了個麵包放進餐盤,「為了顧及國際形象和避免造成外國旅客不便,飯店和公共設施一樣,用電是沒有管制的。另外那幾面落地窗 - 」
「是液晶螢幕?」高晴雪嘴角微揚,「昨晚來這裡吃飯時,上面播放的是鯨魚和海豚。」
「飯店地下就是捷運站,觀光客可以坐捷運到博物館之類的室內景點,或是乾脆跑遠一點,到郊區等霾害比較輕微的地方。」馮果說:「我想應該不會有旅行社,敢真的帶人到外面走一圈吧?」
兩人挑好餐點,找了張圓桌坐下。
「聽說妳想跟我們一起調查方爾利的案子,」馮果說:「妳來這裡應該有自己的行程,有親友要拜訪,用不著和我們一起 - 」
「如果我在這裡還有親人,就不會住在飯店裡了,」高晴雪說,「我的親人大部份都在美國,回到這裡,也只是想回到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看一看而已。」
「而且妳在警局工作,凶殺案應該已經看習慣了。在外地度假應該好好休息。」
「馮先生,如果你在外地旅行遇到案子,難道不會感興趣嗎?」
「我會,」馮果啜了口咖啡,「但是我會透過報紙和電視,而不是跟在承辦刑警後面。」
「報紙不會告訴你所有事,比方說,」高晴雪直盯著他,「方爾利的指甲到那裡去了?
「指甲?什麼指甲?」
「在警校上急救課時,老師告訴我們要留意傷患的指尖,觀察是否有動物咬傷和檢查血液循環,」她停了一下,「幫方爾利急救時我檢查了一下,十根指頭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馮果的視線在她臉上逡巡片刻,「妳真的想弄清楚這件案子?」
「嗯。」
「一切都聽我的指揮?」
「沒問題,」高晴雪說:「畢竟您是承辦警員。」
「以後三餐都要在外面吃,像昨天那樣,可以接受嗎?」
昨天早上的冷麵包和礦泉水閃過她的腦海,「沒問題。」
「萬一我或是我的夥伴受傷或生命垂危,要妳離開時,妳保證會服從命令嗎?」
「這個案件有這麼危險?」
「警官,我只要聽是或不是。」馮果直直盯住她。
高晴雪避開他的視線,望向圓桌中心的白瓷花瓶。
「好,」她過了很久才開口,「我答應你。」
「很好,」馮果從夾克中拿出幾張相片,「這是鑑識人員在停車場和走道拍的蒐證相片,希望不會影響妳的胃口。」
高晴雪接過照片,放在桌上一張張瀏覽,「方爾利的指甲,就掉在走道上這些盒子附近?」
「沒錯。」
「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還記得我昨天跟妳說過的嗎?」馮果說:「因為太多人用金塊接上公共場所的插座偷電,很多地方將牆上的電源插座上蓋加鎖,由主管保管唯一的鑰匙。」
「牆上的插座和行動電源,」高晴雪抬頭,「所以方爾利目的只是要電而已?」
「可以確定的是,他應該不是用來給手機充電。」馮果說:「他的手機放在車裡,和其他東西一樣都弄濕了。」
「弄濕了?」
馮果花了點時間,說明停車場的鑑定發現。
「那我們今天去那裡?」高晴雪問。
「拜訪游奢和何國達,」
「何國達?那個反風力發電廠的?」
「他和方爾利一樣,都是『綠之島行動聯盟』的代言人,也是市立大學的教授,」馮果收起相片,「他們一個人在總部,一個人在市立大學,應該不會太難找。」
「市立大學?」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高晴雪連忙揮手。眼前浮現早上浦遠峰打電話來時的光景 -
「高小姐,如果您要和馮果搭檔,麻煩您留心一件事,」浦遠峰在電話中說:「千萬,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到他的妻子和兒子。
「我知道他兒子五年前過世,可是妻子 - 」
「沒妳想的那麼簡單,」浦遠峰說:「他兒子五年前參加『綠之島行動聯盟』的示威活動時,從市立大學校舍的屋頂跳了下來,一年後的同一天,他妻子也在同一個地方跳樓。事件後馮果就請長假休養,兩年前才回到警局。」
「是誰 - 」
「不知道,」話筒那頭的聲音驀地壓低,「即使過了五年,這裡也沒人敢問這個問題。妳可能是第一個。」
「為什麼?」
「以後妳就知道了。 - 妳之所以對方爾利的案子感興趣,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汽車穿過飯店地下停車場門口的水幕,浸進外面濃湯似的闇黑。
「馮先生。」
「嗯?」
「您平常抽菸嗎?」
「喔,妳說這個,」馮果唇上的菸點了點,「我平常抽,不過妳也在車上,所以沒點起來。」
「我在警局的同事大部份是老菸槍,已經習慣了。」高晴雪抽出儀表板上的點菸器,點燃他唇上的菸。
「謝謝,」馮果吐出一口菸,按下儀表板上的按鈕,車廂裡瀰漫的白煙霎時被吸進前方一片百葉窗裡,「空氣污染少數的好處,就是空氣清淨機的普及程度會變高。」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去『綠之島行動聯盟』的總部找游奢。」馮果說:「他們的總部在市中心,不難找。」
「那個『綠之島行動聯盟』到底是什麼團體?」
「最早是游奢成立的一個像是地區志工互助團體的組織,當時他還是小學老師,」馮果說:「十年前發生核電存廢爭議時,因為新核電廠的預定地,就蓋在這個組織所在的縣市裡,身為會長的游奢立刻表態反對,吸引了原本是二線演員的方爾利,還有當時在大學當助理教授的何國達加入,這兩個人在媒體和學界都有人脈和管道,所以聲勢愈來愈高。」
「何國達一開始就參加?」
「在風力發電廠的興建案中,他透過團體和媒體一再要政府重新環評、釋憲、假處分。最後廠商因為虧損宣布撤資停建。他也因為『對社會展現的熱情及持續關懷』升為副教授。」
「副教授?」
「不光是他,原本在戲裡連主角都當不了的方爾利,也因為經常出現在談話節目和抗議活動,變成民眾口中的『核電專家』和『能源權威』。至於游奢嘛 -」馮果伸手到後座拿出一疊報紙,放在她面前的儀表板上,「這是昨天的晚報,或許能給妳一些參考。」
游奢的全彩照片佔據了報紙頭版的全部空間,他站在講台後,手指另一邊低垂著頭的警政署長。嘴巴張大到可以看見臼齒處的銀質填補。臉上的肌肉像生物般扭動虯結。
頭版的標題印著:『誰殺了方爾利?游執行長立院質問警政署長!』
「立院?游奢是立法委員?」
馮果搖搖頭,「幾年前他當眾宣示為了不與腐敗官僚同流合污,不從政、不選立委。 - 反正就算不是,也能在立院訓斥政府官員,為什麼還要花錢花心力花時間去搞選舉?」
「那為什麼他可以在國會 - 」
「委員會的主委以『專業顧問』的身份,邀請游奢上台,」馮果控制車子轉了個彎,「對立委而言,找社運人士上台可以塑造自己『苦民所苦』的親民形象;對社運人而言,可以用立委的身份訓斥及要求官員,推動或否絕自己主張的政策,可以說是各取所需。」
「可是專業顧問的角色應該是提供專業意見。不是 - 」
「誰說他沒有?」馮果說:「他訓斥警政署長,正是提供『民眾不爽』的證據給委員會。」
「而且他也沒有民意基礎 - 」
「他手下的會員、支持他的媒體就是民意基礎。」
「難道沒有法律規定 - 」
「對他們而言,所有限制他們的法律都是惡法。反對他們的政權都是獨裁者,對他們有意見的人,都是支持獨裁、頑固、守舊的幫凶。」
「你在開玩笑嗎?」
「我也希望自己是在開玩笑,」馮果笑了笑,「待會在我們要去的地方,妳不妨自己驗證一下。」
話剛說完,前方已經浮現用白色燈光照亮的地下停車場入口,像一張等著吞下他們兩人的大嘴。

這裡是社運團體的辦公室?
高晴雪的頭不停左右扭動,不知道是不適應突然變強的照明,還是不適應眼前的景象。
或者兩個都有。
她和馮果站在應該是一樓大廳的地方,大理石穹頂籠罩著挑高五層樓的半圓形空間,四周牆上和車站一樣,鑲上高達穹頂的落地窗,本該可以看見外面自然風景的窗玻璃上,人造的光影正不停變換閃現:
『「菊島之心」公佈網路票選「十大豬頭」得獎者』
『為了頒獎給第一名得獎者,又不致於接觸到傳說中帶賽的行政院空氣,理事長特地向國外訂購一套單價數千萬元的鋼鐵裝』
『為了感謝梅氏企業捐助「公民至上聯盟」,聯盟號召全國民眾,認購梅氏企業在墾丁國家公園之新建案「西湖梅莊」』
大廳一頭沿著牆一字排開的電梯門不斷開合,吐出扛著木板標語、粗麻繩、撬棍和垃圾袋的青年,有些人身上還穿著學生服,他們流過她和馮果,消失在中央通往地下停車場的手扶梯,在空氣中留下一股酸中帶腥,像下水道的氣味。
「有什麼奇怪的嗎?」
「這裡是『綠之島行動聯盟』的總部?」
「不完全對,」馮果說:「幾乎全台灣的社運團體總部都在這幢大樓裡,綠之島只佔了頂樓。」
高晴雪抬起頭,弧形樑柱在她頭頂交會,垂下透亮的水晶吊燈,「這棟大樓有幾層?」
「一百零八層,」馮果掏出菸包,拿到嘴邊抽出一根,「七年前蓋好的,原本某家電力公司計劃當做企業總部。不過沒等到完工,電力公司就跳票倒閉,另一家企業接手才蓋好。」
「那間企業呢?」
「只用了這裡一年,」馮果帶著她走到電梯門所在的牆壁一角,一塊鐵灰色的石碑鑲在乳白色大理石的牆面上,和石碑相接的邊緣參差不齊,似乎是鑿掉原來的碑銘後,鑲上現在的石碑:
『這棟大樓見證公民力量戰勝財團,實現居住正義』
「公民力量戰勝財團 – 」高晴雪低聲唸著石碑上的銘文。
「不好意思,」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回過頭,只見一個身穿深藍色西裝外套和長褲的青年站在她和馮果後方,「我是大樓的接待人員,請問兩位是遊客嗎?」
「這位小姐是綠色和平組織的代表,來拜訪游奢先生的,」馮果搶先說:「現在時間還早,方便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這裡有接待人員?」高晴雪說。
「因為台灣所有的社運團體都在這裡,需要有人帶路。」青年笑了笑,「妳對這棟大樓的歷史感興趣?」
「能幫我介紹一下嗎?」高晴雪望向石碑,「這棟大樓是怎麼變成社運團體總部的?」
「是我們從不公不義的財團手中爭取來的,」青年指向石碑旁一部嵌在牆壁裡的液晶顯示器,透過一層紗的朦朧白闇,只能看見一個個模糊的身影和標語牌,在大理石牆面前結成人群。
「這是 – 」
「七年前台灣房價高漲,一般民眾在市中心根本買不起房子。財團卻能興建摩天大樓。」青年的眼中散發著光采,話聲微微顫抖:「大樓落成後,台灣的社運團體在這棟大樓前串聯抗議財團安居高樓,踐踏平民居住正義。這是當時的記錄片。」
「你當時在現場嗎?」馮果說。
青年點頭,「我們包圍整棟大樓將近一年,所有人分三班輪流看守,直到財團撤離為止。當時不管是誰進出大樓,至少都要花半個鐘頭。」
螢幕中幾個身穿黑西服的外國人陷在人群中,就像激流中的島嶼,四周鼓噪的群眾離得近的揪住他們的領帶與衣角,離得遠的朝他們揮舞標語和拳頭。
「後來呢?」
「財團撤離之後,還妄想把大樓分租給其他財團借屍還魂。我們在外面持續阻擋人員進出。直到財團週轉不靈倒閉。政府在民意壓力下和我們妥協,將大樓交給所有社運團體管理。」
「我們剛從飯店過來,」高晴雪瞟向頭頂的吊燈,「這裡的電力有管制嗎?」
「沒有,」青年說:「電力管制上路時,政府在財團施壓下挾怨報復,曾經停過這裡的電兩三次,當時全台灣的社運團體聯名在報上刊登廣告,揭發政府用限電報復社運團體,實行威權統治壓迫的陰謀。政府在媒體和民意壓迫下,只好將這裡也納入不限電的範圍。」
「當時只有這棟大樓停電嗎?」高晴雪問,「應該一般民宅和工廠也有,不光是這裡。」
「那他們為什麼不停財團和工廠?」青年說:「這分明是受到財團的唆使,沒有其他原因了。」
「目前台灣大部份的老百姓都在限電,這裡卻有充足的電力可用。會不會 – 」
「我們為了台灣民眾扛十字架,多用點電也是應該的。」
「時間到了,我們上樓吧。」馮果連忙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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