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觀音山的山鬼-2

    第一幕:遠道而來的委託
    市內電話響起前,身兼大稻埕自治會常務理事與歐米喫茶店頭家的何政芳本想繼續睡下去。
    昨日與學生時代結交的狐群狗黨聚會,回到家已經是清晨。一時高興便渾然忘記自己有一副不耐酒精的身體──現在,勞累與宿醉引發的不適感讓政芳恨不得直接昏死在床上。
    陽光穿透窗櫺,政芳黝黑的側臉因日曬而泛起紅暈,本就偏淡的瞳在日光的照耀下變成金褐色。
    政芳家裡的陳設相對其他生意人要簡樸許多。居所除了一盆只在新曆五月開花的玉堂春、一個塞滿漢文雜誌的書櫃與一組新式轉盤電話,也沒什麼值得說嘴的珍藏。
    陳設雖然樸實,但房間出乎意料的混亂──這大概要歸咎於政芳隨手堆置的繪畫草圖。雖能在書桌前坐一夜只為了詳實描繪他有興趣的事物(像是當日來拜訪玉堂春的麻雀),但他也很容易感到厭倦。
    久而久之,書桌漸漸放不下那樣多的紙張,而這些草圖也就像洪水一樣以書桌為中心向外擴散,地面、床上,甚至是書櫃裡書本間的空隙都無一倖免。避免踩到草圖,政芳花了不少時間才走到話筒前。
    「喂?」
    「頭家,今天是七月一日,張桑來收上個月的咖啡款項。」
    政芳眼睛為之一亮。

    帽子西裝配皮鞋才稱得上當今最時行、體面的穿著,但這也在酷熱時造成眾紳士的負擔。走沒幾步路,政芳便深感後悔。
    在踏出家門前,其實不難發覺今日的陽光似乎要比平時更毒辣些。若是站在街上,還可能產生空氣中的水分在蒸騰的幻覺。
    如僅憑天氣狀態來臆測,實在讓人難以接受秋季已過了三分之一的事實,畢竟此狀非但未有任何秋天到來的跡象,反而給人盛夏還未結束的錯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是本島不同於內地之處。
    擔心在還未走到喫茶店前就中暑,因此政芳走避亭仔腳,並拿出手帕拭去汗水。亭仔腳是本島特有的建築風格,本是為了遮蔽季風帶來的風雨而生的設計,現今倒成為南進宣傳片中必不可缺的地方特色之一。
    相較於近幾年帝國政府大力建設、大多都是內地人居住的台北,因淡水河而逐漸成為貿易重鎮的大稻埕顯得更有人情味些。
    越來越接近大稻埕的中心,街道也逐漸繁榮了起來。除了挑著糖餅零食、沿街叫賣的小販以及推著一車車裝有穀物的麻布袋、準備送貨的長工,也有穿著體面西裝的富商與文人在這一帶活動。
    政芳經營的歐米喫茶店也就坐落在這樣繁榮的地方。雖與其他喫茶店一樣以販售飲品與菓子為主、簡餐為輔,但平易近人的價格使歐米喫茶店更受學生文人的青睞。要不是至交李朝裕當初極力勸進,政芳也不會頂下喫茶店、從雇員變成獨當一面的頭家,擁有今日的成就。
    台灣本無喝咖啡的慣習。咖啡的是由西方傳入內地、又在內地蔚為風潮之後傳來本島,本只存在日本的藝閣與喫茶店更是於這幾年在本島落地生根。
    種植咖啡豆為南洋帶來相較過去富庶的生活,一如糖業與工商業興盛的台灣。然而,這些地方在享受經濟碩果的同時,亦須承擔帝國支配被合理化的後果。因著咖啡獲利的政芳也是知曉這個道理的。有所得必有所失,但要如何將獲得的利益最大化,政芳乃至於全體本島人仍在摸索。
    好不容易來到喫茶店,政芳推開木門便問:「月桂,張桑呢?」
    聽見政芳的叫喚,月桂從忙碌中抬頭,襯著琥珀眼的睫毛在陽光下更顯纖細。
    作為店內最資深的女給,月桂被賦予更多的自由與權力。又因為政芳不常待在喫茶店,因此許多事也就交付給她處理,使她儼然成了喫茶店的二當家。
    除了負責店務,月桂也可說是喫茶店的活招牌:經年積累下來的一眾常客,除是為了喝一杯那平價超值的飲料,也有不少是為了月桂的風采而來──不管是穿著當代最毛斷的洋裝在桌間交錯,又或是修長的手指捧著茶壺在茶杯間靈巧穿梭,月桂都美得像一朵嬌嫩的花。
    但對於不解風情的老闆政芳而言,月桂只是喫茶店裡最能幹、最能招攬顧客,卻又與其他員工領同樣薪水的超值雇員。
    「張桑趕時間,所以我就先把錢算給他了。上個月的咖啡豆價格比較便宜,共是五十圓。」
    「這樣品質,五十圓還算合理。」政芳放心地點了點頭。但過沒幾秒又隨即說道:「下次再砍價三圓或許也成。」
    「今早去郵便局領了包裹,順便寄了十圓給保正大人。」月桂從抽屜取出一份包裝精美的紙盒。包裹裏頭塞著的不是可口的點心,而是一本最新的漢文雜誌。
    雖然視賺錢為人生要務,但政芳在漢文書上的花銷卻是毫不手軟。若省去漢文書的消費,或許政芳還能開兩家分店。
    除了漢文書的支出,政芳每個月亦會寄錢給家鄉的老保正以作為地方貧童的助學金。作為佃農家庭的長子、八個孩子的兄長,政芳差點為了補貼家中生計而中斷學業。幸虧當時豪紳李振捐出善款、與保正通力合作成立地方助學基金,政芳才得以完成學業。
    感念這份恩情,在喫茶店的營運穩定、轉虧為盈之後,政芳便成為這筆基金的贊助者之一。
    「行。再不久就要重陽了,下次寄錢時順便寄些糖餅。」
    「孩子們一定會很開心。」月桂含笑遞了杯融有森永咖啡糖的黑咖啡給政芳。同樣作為這筆基金的曾經受益者,月桂雖沒有餘裕贊助金錢,但偶爾會在休假時回鄉當志願教師教導孩子們課業。
    「那個……」身著全套灰西裝、戴著深咖啡色呢帽的年輕男子從吧檯站起,對著政芳靦腆地笑了笑。
    「您好,我是王文謙。請問是何政芳何理事嗎?」
    王文謙雖有一副本島人面孔,卻又說著比起本島人還要標準許多的日語,讓政芳感受親近卻又異常疏遠。
    「我是。請坐,請坐。有何貴事?」政芳起身倒了一杯咖啡給王。
    「事態緊急,所以我就直接說明來意了,請見諒。是這樣的,我是李朝裕的大學學弟,想向您打聽學長的消息。」文謙將握在手中已久的信件遞給政芳。
    政芳放下咖啡,蹙眉接過信件。粗略看過確實是朝裕的字跡。
    「學長卒業後,便沒再與我聯絡。但上週他突然寄信向我借了三十圓。」
    朝裕是地方望族出身,難以想像他會落魄到需要向人借錢。但這學生的家世背景應該也不差,才能在短時間內籌到這筆款項。
    「我想學長似乎遇到了什麼麻煩。」文謙指了信紙的最後一行字。「『不要離開日本,我很好』。這句話在我看來非常可疑。」
    「確實非常奇怪。」政芳闔上信件,懷疑地看向文謙。「拜訪過寄件地址了嗎?你又是怎麼找上我的?」
    沒想到朝裕五年杳無音訊,如今卻是由一個陌生人口中得知朝裕的近況,政芳心裡很不是滋味。
    文謙緊張地搓搓手。
    「去過了,那是一棟廢棄的屋。學長在學時便常提起您,也有說到您在大稻埕擔任自治會常務理事,所以我便鼓起勇氣前來拜訪。大家都知道您的名號,所以找到這裡也沒有花費多大的力氣。」
    「我們的交情很好,學長在學時幫了我很多忙,畢業後也陸續有在聯絡。本著這樣簡單的信念,所以趁著假日乘船回到本島看看。」
    原以為貿然提出質疑會引起對方不悅,但文謙既沒有露出氣憤的神情、也沒有急於辯解,看來對方真的非常擔心朝裕。
    相比之下顯得自己十分失禮。政芳心中起了一絲愧疚。
    「頭家,你太兇了。」在旁聽了一陣子的月桂忍不住插嘴。「文謙還只是個學生。」
    「非常抱歉,問了你這麼多問題。」政芳聞言連忙道歉,並再次露出一貫的溫和笑容。「朝裕也真是的,一封信就讓你遠渡重洋。不過我恐怕幫不上你的忙。不只是我,就連朝裕的親戚朋友也連絡不上他。」
    「看樣子,只能去棲鳳樓問問看了。」
    「棲鳳樓?」
    「學長曾在信中提過他與棲鳳樓一位名叫『蘭』的藝旦成為好友。我想去碰碰運氣。」
    棲鳳樓位於大稻埕西側,印象中是政商名流談公事或找樂子的主要地點。與藝閣藝旦成為朋友不奇怪,但在不菸不酒、更不會去聲色場所的朝裕身上,這就十分可疑了。
    必須一起前往了解情況才行。
    「明天早上一起去吧,喫茶店門口見。」政芳喝乾咖啡起身。「那不是學生應該去的地方。」
    「頭家,我也要去。我能夠幫上忙!」月桂自告奮勇,眼神中難掩興奮。
    「留在喫茶店才是幫了我大忙。」政芳乾脆地拒絕月桂。「況且,那種場合不是女人……」
    「只有女人才懂女人!」月桂立即反駁。「況且,朝裕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這……」被月桂這麼一說,政芳反倒說不出理由來反駁。
    轉頭看向文謙,文謙露出期待的神情。
    平生最不會拒絕他人請託的政芳也只好點頭應允。
    「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月桂露出神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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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向,人味很重的奇幻小說作品。(後續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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