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2/2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京八流、關東七流

日本武術的起源,眾說紛紜。關鍵在於從何時起算,還有以什麼作為計算的依據。日本在神話時代就有關於刀劍的紀載,既然如此,推論當時已經存在刀劍的使用技術也是十分合理的。例如在神話中,伊邪那祇以隨身的十握劍將柯遇突智斬成三段,有的劍道著作以此作為劍術起源[1]。在《本朝武藝小傳》中則說「夫刀術者,始武甕槌命經津主神拔十握劍倒植於地,踞其鋒端於神術[2]」同樣是從神話時代開始。在後世的軍紀物語中,也有武將善使刀槍、術名稱的紀載[3],然而這裡所說的是劍術而非武術流派。
伊邪那岐(圖右),有一說日本武術起源於神話時代。 (圖:小林永濯)
伊邪那岐(圖右),有一說日本武術起源於神話時代。 (圖:小林永濯)
武術流派是一個更複雜的問題。
今天說到日本古流武術,多半會提到所謂的「兵法三大源流」,即念流(中條流)、陰流、神道流。「源流」意謂後世大部分武術流派皆是從這三個系統而來的。然而依照《本朝武藝小傳》,日本在此前就有「京八流」、「關東七流」等流派,既然要溯源為何不回溯到更早的時期?
所謂「京八流、關東七流」,是指室町時代以前出現在東國與西國的劍術流派,被稱之為中古流或上古流。這些流派出現的年代及具體的內容現今已多不可考。今天筆者想談的事情要從這些上古流派說起。
到底是哪些流派?
《本朝武藝小傳》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日本武藝者列傳集,關於日本武術的相關研究多會加以引用。書中〈刀術〉部份的引言即提到「常陸鹿島神人為其長者七人,以刀術為業,至今號關東七流[4]。」但是並沒有說明是哪七個流派。另外在〈吉岡拳法〉的部分則提到「京八流者鬼一(鬼一法眼)門人八人矣,謂之京八流[5]。」同樣未提及具體的流派名稱,僅說到江戶時京都的吉岡道場一門應是京八流的末流。
雖然並沒有多少實質內容,這「京八」、「關七」的說法還是流傳下來了。後世介紹日本古流劍術的書籍或文章,或多或少會帶到這個說法。然而關於這些流派的傳承始終有爭議,甚至就連流派的正式名稱至今也眾說紛紜。
綿谷雪曾引用富永泰欽的《劍術名數》,指出「關東七流」是指「良移流、鹿島流、香取流、本心流、卜傳流、神刀流、日本流」[6]等七流,但是這個說法其實頗有爭議。從《劍術名數》的前後文可知卜傳流是指塚原卜傳的傳承;本心流則是江戶時期的本心刀流,也就是心形刀流的源流;而良移流則是指筆者在起倒流文章中曾提到的良移心當流,同樣是江戶時期創立,為起倒流的起源之一[7]。換言之,這裡所稱的七個流派有過半都是戰國後期、江戶時代才出現的。以時間次序來看,書中所列舉的關東七流,並非傳說中的關東七流。
有趣的是,富永泰欽本身是起倒流分支「神明和光傳」的創始人。作者將良移流列入關東七流,並且在書中註明「諸多流派衍生自這七派,至今日已有上百流之多」恐怕也有自抬身價的意味在內。
《劍術名數》成書應在在江戶中後期[8],從書中這種挪用拼貼的現象來看,「京八流、關東七流」的說法恐怕不是故老相傳,而是在江戶時期才出現的。甚至此處流派的數目到底是實指還是虛指也頗有疑義。為何會這樣說呢?
《本朝武藝》曾引用《兵術文稿》說明源義經在鞍馬流習劍的掌故。而在《兵術文稿》中對於「京八流」有這樣的說法:「時天皇崩…..神功皇后輒發兵而至西州之賊。於時皇后元年辛巳六月漢土有履陶公者持兵書來授皇后,此乃太公八陣法也…..自是源家以八陣為家法,新羅義光三郎亦受此法…..其後堀川鬼一得其遺法而立教也精矣…..然深秘此法而不傳之於人,為以刀術教人而已,學其術者有鞍馬僧八人,又有市原次郎者,凡九人謂之京八流之兵法也[9]。」
太公八陣法當然是源自於太公望啦!說真的,我蒐集資料前沒想到會看到這個名字....... (圖片來源:《封神演義》,藤崎竜著)
對於關東七流,書中則說:「倭邦陳法(陣法)之祖也,夫神武帝始起…..皇以道臣命、大來目元戎為先驅之左右合之本軍而為七軍,蓋倭邦兵家用七軍始於此…..後來猶存其風而用七數者多矣,所謂鹿島武甕槌神者,軍神也。其神人等以兵法為業其長者有七人,謂之關東七流之兵法也[10]」在此七與八的數字源於軍學的神武七軍與八陣法,則該數字究竟是實指還是虛指自然有待商榷。
劍術源於軍配法?
前文引用的《兵術文稿》成書於江戶前期。以筆者可見的資料來看,是最早提到京八流與關東七流的文獻。在其敘述中,劍術僅是這些流派的表象,其本質是軍配,亦即行軍作戰的方法:「蓋曰京八流、關東七流者,以七陣、八陣言之也。故以刀術為表,以軍配為裏。然兩流往往遺失軍配而以刀術為兵法,實可惜之至也。[11]
《兵術文稿》這段掌故,是香西成資紀錄與小早川能久之間的師徒問答。小早川在《武藝小傳》中也有出場,是甲州流軍學的傳人。《文稿》中認為刀術是軍學的支脈末流,或許與作者本人的出身有關。
是自抬身價也好,師徒問答也好。以書中的說法,武術流派可追溯的源流為鞍馬寺與鹿島、香取神社,再往上就開始牽拖到神功皇后和神武東征了。香西成資除了是兵學家,也是江戶前期的歷史學家。換言之,即使是當時的歷史學家也只能把兵法源流追溯到寺社。
「據說」義經就是在鞍馬寺學習劍術的....... (圖:月崗芳年)
為何是寺社呢?實際上考察諸多流派譜系即可發現,寺社(寺廟、神社)在日本武術裡佔有不小的位置。念流、陰流、神道流等戰國時期三大兵法派系皆是創立者在神社或寺廟裡遇到神佛體驗而領悟的。自江戶時代以來更有無數的武術流派創立者有類似的「神祕體驗」。務實點說,沒有些靈感體質大概不適合練武(誤)。
究竟是否存在這些流派?
西山松之助曾提出一個觀點,即武術技藝傳承的體系化與家元化是江戶時代以後才出現的,而今日所看到古流武術的歷史譜系甚至「型稽古」傳授形式都是在江戶以後才逐漸整理出來的[12]。在此之前,雖然未必沒有類似的教學方式或是傳承紀載,但相對是較散亂沒有系統的。
實際上,考察江戶以前乃至江戶初期的武術軼聞即可發現諸多例證。例如神道流的諸岡一羽究竟師從飯篠家直還是塚原卜傳,在《鹿島史》與《武藝小傳》中記載的即不同[13]。而在上泉伊勢守授予柳生宗嚴與疋田文五郎的傳書中,「型」的名稱與順序也有頗大的出入[14]。西山氏認為,類似情況即是武術傳承尚未體系化的證明。
以體系化的觀點來看,戰國時期到江戶初期的武術恐怕都頗「不合標準」。例如師父教不同的徒弟不同的型(如上所述)、師父師承來歷不明[15]、師父教學隨便不敬業[16]、師父傳承的方式很「特別」[17]……總之,以近代的標準來看,當時的武術傳承是很隨興的。而就西山氏的觀點來說,戰國時期的武術流派尚未「形式化」、「遊藝化」與「制度化」,換言之,尚未被規訓。
扯遠了,回到「京八流、關東七流」
如果說戰國時期的流派尚未形成正式的傳承體系,則更早期的武術傳承自然更不待言。實際上,「京八流、關東七流」雖然在《武藝小傳》、《擊劍叢談》等著作中有記載,但更多是當作掌故、備註的形式來說明,畢竟不只流派名稱,連傳承的年代都多有不明。有意思的是,如神道流、念流等流派譜系,其實與傳說的「京八流、關東七流」也相差彷彿,同樣是僧人、神人等傳授的武術。但是到了江戶以後,傳承體系成熟後,習藝者多,戲棚子自然也就搭起來了。
武術修行在江戶似乎是武士的必修項目,也因此江戶初期武術流派發展十分迅速。然而在江戶以前,流派的發展卻相對沒有那麼蓬勃。考量到戰國時期才是有大規模、持續性戰爭的時代,不禁令人疑惑:要上戰場的士兵們,真的會去修練武術嗎?
所謂劍術、薙刀術、棒術等或許確實有很強的單兵作戰能力,然而這樣鍛鍊出來的武術家適合參與集團作戰嗎?以集團戰來說,劍術等兵法訓練所提供的效益恐怕遠不如弓術、火槍術、炮術等[18]。劍術等技術對於戰爭而言恐怕是太過「個人主義」了。 本文同步發布於Matters。 註釋:
[1] 參考下川潮《剣道の発達》pp79
[2] 引自《本朝武藝小傳》〈刀術〉部分
[3] 例如《平家物語》中即有「蜘蛛手、蜻蛉返」等刀術名稱、《保元物語》則記載源為朝曾跟肥後的追手次郎則高學習劍術。
[4] 引自《本朝武藝小傳》〈刀術〉前言部分。
[5] 引自《本朝武藝小傳》〈吉岡拳法〉部分。
[6] 引自綿谷雪《武藝流派大事典》p173。此外,在2012年出版的《日本の剣術》中「關東七流」也是同樣的說法。
[7] 《劍術名數》,又稱《本朝古今劍術名數》,作者為富永泰欽(號軉翁),出版年代不明,但應當是江戶中期至後期的著作。此外該書中只有提到關東七流,而沒有京八流。該書應有參考《本朝武藝小傳》,但是書中對於流派的分類以及源流頗有作者自己的見解。
[8] 《劍術名數》書中有提到《本朝武藝小傳》(成書於1714年) 。根據《寬政重修諸家譜》,富永泰欽寬保3年(1744年)時13歲,此外書中的〈軉翁(即作者自身)見聞名家〉部分,提到的瀧野遊軒(1695~1762)為江戶中期的武術家。可以推測成書時間應在江戶中期以後。
[9] 引自《武田兵術文稿》〈倭邦陳法傳來說〉部分。
[10] 引自《武田兵術文稿》〈倭邦陳法傳來說〉部分。
[11] 引自《武田兵術文稿》〈倭邦陳法傳來說〉部分。
[12] 參考西山松之助《家元の研究》pp289《家元の展開》pp9-10。
[13] 參考西山松之助《家元の展開》p10
[14] 參考赤羽根龍夫《新陰流疋田傳研究》
[15] 據「後世」傳聞掌故,當時流派創立者的師承總是天狗啊、神佛直傳之類的,有點不清不楚。例如:陰流的創始人愛州久忠在九州的神社閉關獲靈夢創立陰流,神道流的飯篠家直在香取神社獲神靈傳授兵書,微塵流的根岸兔角得愛宕天狗傳授等等。
[16] 上泉信綱在奈良答應教柳生宗嚴,然後留下個徒弟人就走了,過陣子回來還誇宗嚴「練得好!練得好!」授予傳書。參考《本朝武藝小傳》〈柳生但馬守宗嚴〉部分。
[17] 伊藤一刀齋曾要求小野忠明與自己的師兄真劍決鬥,活下來的那個才能獲授瓶割刀(伊藤的愛刀)。參考《本朝武藝小傳》〈神子上典膳忠明〉部分。
[18] 在《新猿樂記》等平安時期的文獻中,所謂「武藝過人」指的是弓馬嫻熟,也就是擅長打仗殺敵。而根據戰國末年的軍忠狀,兵卒負傷多是因為火槍、弓箭、長槍、飛石傷(礫)等,刀傷的情況反而最少見。高橋昌明、西山松之助等學者據此推論,刀劍的武器在戰場上的用處並不大,其傷敵機率還不如飛石。雖然未必全然如此,但是這種觀點確實有部分合理性。當然不可否認刀劍在近戰是有相當的殺傷力,然而在當時的戰場上,白刃戰的機會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 。參考參考西山松之助《家元の展開》p4、高橋長明《武士の日本史》pp153-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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