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6|閱讀時間 ‧ 約 50 分鐘

戰爭之路:美國努力說服盟國和澤倫斯基相信入侵的風險

華盛頓郵報獨家報導 (Road to war : U.S. struggled to convince allies , and Zelensky , of risk of invasion)

西恩.哈里斯(Shane Harris)、卡琳.戴楊(Karen DeYoung)、伊莎貝爾.赫舒迪安(Isabelle Khurshudyan)、艾希莉.帕克(Ashley Parker)及莉茲.史萊(Liz Sly),2022年8月16日聯合報導
本文為翻譯文,翻譯內容僅供參考
2021年10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美國最高情報、軍事和外交領導人湧入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與拜登總統舉行緊急會議。他們帶著高度機密的情報分析抵達,該分析由新獲得的衛星圖像、截獲的通訊和人力資源彙編而成,相當於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亭全面入侵烏克蘭的戰爭計劃。
幾個月來,拜登政府的官員一直警惕的注視著普亭集結了數萬名士兵,並在烏克蘭邊境佈署了戰車和飛彈。隨著夏天的過去,國家安全顧問傑克.蘇利文(Jake Sullivan)手邊有關於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情資數量不斷增加。在他自己的想法從不確定俄羅斯所圖為何轉變為俄國將發起軍事行動的高度疑慮之後,他安排了橢圓形辦公室會議,試圖發出警報。
這次會議是官員們在那年秋天就烏克蘭舉行的幾次會議之一-有時會以較小的小組形式舉行—但值得注意的是所展示的詳細情資圖片。拜登和副總統哈里斯坐在壁爐前的扶手椅上,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國防部長羅伊德.奧斯汀(Lloyd Austin)和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A.米利上將(Gen. Mark A. Milley)則坐在咖啡桌周圍的沙發上,和國家情報總監及中央情報局局長一起。
蘇利文的任務是對俄羅斯的意圖進行概要說明,他們告訴拜登,根據關於普亭行動計劃的情報,加上正在進行的在烏克蘭邊境的部署,在在顯示俄國已經準備好進行大規模攻擊。
據美國官員稱,美國的對俄情報網絡已經滲透到俄羅斯的政治領導層、情報機構和軍隊從高層到第一線的多個單位。
與莫斯科在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並在烏克蘭東部煽動分離主義運動相比,普亭這次的戰爭計劃更加激進,企圖奪取該國大部分地區。
米利使用堅毅書桌(Resolute Desk)前畫架上的地圖,展示了俄羅斯軍隊的陣地和他們打算征服的烏克蘭領土。這是一個驚人又大膽的計劃,可能對北約東側諸國構成直接威脅,甚至破壞二戰後歐洲的安全架構。
在聽取簡報時,曾承諾讓國家遠離新戰爭的拜登總統在接受簡報時下定決心,要不威懾普亭,要不對抗普亭,但美國絕不能單獨行動。然而,北約在如何與莫斯科打交道上口徑從未一致過,美國的信譽也很薄弱。在對伊拉克的災難性佔領、從阿富汗撤軍後的混亂以及唐納.川普總統4年任上試圖破壞聯盟之後,很難確定拜登能否有效地領導西方對俄羅斯的擴張主義的反應。
美國陸軍上將,第20任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A.米利,美國陸軍官方檔案照,公共領域
美國陸軍上將,第20任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A.米利,美國陸軍官方檔案照,公共領域
烏克蘭是一個陷入困境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有著腐敗的歷史,美國和盟國對俄羅斯早些時候的侵略(2014年頓巴次戰爭)的回應一直是分裂和曖昧不明的。當入侵到來時,烏克蘭人將需要大量的新武器來保護自己。如果援助太少,毋庸置疑將使俄羅斯獲得勝利,但援助太多,又可能會引發北約和擁有核武器的俄羅斯的直接衝突。
本報導以過去未報導的細節,為恢復美國信譽的艱難歷程、在情資保密與說服他人真相的必要性之間取得平衡的嘗試以及確定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同盟將如何發展的挑戰提供了新的啟示。幫助俄羅斯邊境不那麼完美的民主國家,在北約不開火的情況下抵抗攻擊。
這是一系列研究烏克蘭戰爭之路和軍事行動的系列文章中的第一篇,它取材於對超過30名美國、烏克蘭、歐洲和北約高級官員的深度訪談,內容涉及一場尚未有明確結局的全球危機。其中一些人在要求匿名的情況下討論敏感情報和內部會議。
克里姆林宮方面對於本報一再就報導發表評論的要求沒有回應。
在10月的那個早上,米利在地圖上佈置了一系列部隊,他和其他人總結了普亭的意圖。「我們評估他們計劃同時從多個方向對烏克蘭進行重大的戰略性攻擊行動」,米利告訴拜登總統,「這是一個震懾作戰計畫」。
根據情報,俄羅斯人將從北方,兩路入侵直取基輔。一支部隊將從東方穿過烏克蘭城市車尼哥夫(Chernihiv),而另一支部隊將在西部側翼,從白俄羅斯通過廢棄的車諾比爾核能發電廠的「禁區」與周圍沼澤地之間的天然間隙向南推進,最終兩路部隊將攻佔基輔並在那裡會師。攻擊行動將在冬天展開,這樣堅硬的土地將能讓戰車能夠輕鬆通過。俄羅斯軍隊在基輔周圍形成一個鉗子,他們計劃在3~4天內佔領這個烏克蘭首都。斯佩茨納茲(Spetsnaz)-俄羅斯特種部隊,將搜索並逮捕烏克蘭總統弗拉迪米爾.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必要時將他格殺,並建立一個對克里姆林宮友好的傀儡政府。
另外,俄羅斯軍隊將從東部出擊,穿過烏克蘭中部到達聶伯河,而來自南部克里米亞的軍隊則將佔領烏克蘭東南沿海地區。俄羅斯方面預估,上述諸般行動可能需要數週時間。
在停下來重新集結和整裝之後,俄軍接下來將繼續向西推進,直到抵達一條從摩爾多瓦(Moldova)延伸到白羅斯(Belarus)西部劃定的南北軸線,之後在西部留下一個殘缺的烏克蘭—在普亭的計劃中,這個地方將是施捨給「無可救藥的新納粹及俄羅斯恐懼症患者」僅有的立足之地。
國家情報總監艾薇兒.海恩斯(Avril Haines)後來解釋說,美國已經獲得了有關克里姆林宮秘密戰爭計劃的「非常詳細的訊息」,但它繼續否認俄羅斯的意圖。因為當中不僅包括部隊和武器裝備的部署和作戰戰略,還包括普亭「即使在應對武漢肺炎大流行等其他緊迫需求的資源不足的情況下,仍舊異常而急劇的增加緊急軍事行動和建立後備戰力的資金」等細節。她說。這不僅僅只是恐嚇演習,不像當年4月份俄羅斯的大規模部署,當時普亭的部隊逼近烏克蘭的邊界,但從未發動攻擊。
白宮中的一些人發現他們很難想像這位俄羅斯領導人的鴻圖野心。
「這似乎不是一個理性的國家會做的事情」,一位與會者後來談到俄羅斯的計劃時如此說道。因為這代表要佔領一個232,000平方英里(相當於601,000平方公里)和近4500萬人口的國家的大部份地區時。烏克蘭部份地區強烈反俄,即使普亭在基輔推翻了現任政府,也將引發了叛亂的幽靈。然而情報顯示,越來越多的部隊正在抵達指定位置並準備進行全面的作戰。軍火、糧食和其他重要物資也被存放在俄羅斯的營地。
拜登向他的顧問施壓。他們真的認為普亭這次很有可能出手嗎?
是的,他們肯定了。這次千真萬確。儘管政府會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公開堅稱,它不相信普亭已經做出了最後決定,但他的團隊唯一不能告訴總統的是,俄羅斯總統將會在秋天的何時扣下扳機。
中央情報局局長威廉.J.伯恩斯(William J.Burns)曾經擔任美國駐莫斯科大使,並在拜登政府中與普亭進行過最直接的互動,他向其他人描述了俄羅斯領導人對烏克蘭的關注。掌握著整個國家的普亭就是關於俄羅斯身份和權威的概念的代名詞。從戰爭計劃的精確性,加上普亭堅信烏克蘭應該被祖國「重新吸收」,讓他毫不懷疑普亭確實準備入侵。
幾個月後,伯恩斯在回憶簡報時說「我相信他是相當認真的」。

II
情報強調了普亭自己的承諾。3個月前的2021年7月,他發表了一篇7000字的文章,「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充滿了不容質疑的主張。他認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是「一個民族」—這一想法植根於普亭關於「血緣關係」的主張—而莫斯科被詭計多端的西方「掠奪」了自己的領土。
普亭寫道:「我相信,只有與俄羅斯合作,烏克蘭才能真正擁有主權。」(I am confident that true sovereignty of Ukraine is possible only in partnership with Russia .)。
就在這篇文章發表前幾週,拜登和普亭在6月16日舉行了一次高峰會,雙方都宣稱這是「有建設性的」。那時,烏克蘭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但白宮官員認為這個問題可以解決。當白宮代表團離開在日內瓦舉行的會議時,拜登的一位高階助理後來回憶道,「我們沒有上飛機回家,並認為世界正處於歐洲大戰的風口浪尖上」。
但普亭隨後發表的文章「極大地引起了我們的關注」,蘇利文後來這樣說。「我們開始研究這裡面發生了什麼,他的最終目標是什麼?他想要推進到什麼程度?」作為預防措施,拜登於8月27日授權從美國的庫存中調出價值6000萬美元的防禦性武器,並將其運往烏克蘭。
到了夏末,當他們將來自邊境和莫斯科的情報拼湊起來時,一輩子都在研究普亭的分析師們越來越相信這位俄羅斯領導人—他本人是一名前情報官員—看到了一扇機會之窗正在關閉。在2004~2005年橙色革命和2013~2014年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之前的抗議活動期間,烏克蘭人已經兩次站起來要求更民主的未來,沒有腐敗和莫斯科的干涉。
雖然不是北約或歐盟的成員,但烏克蘭現在正逐漸進入西方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軌道。這種移動加劇了普亭對俄羅斯失去帝國的更廣泛的不滿。
在一項嚴峻的精算評估中,分析人士得出的結論是,即將年滿69歲的普亭明白,他已經沒有時間鞏固自己作為俄羅斯最偉大領導人之一的遺產—恢復俄羅斯在歐亞大陸的卓越地位。
分析人士說,普亭計算過,任何對武力收復烏克蘭的企圖都會引起西方的激烈反應,但實際懲罰效果有限。他們說,這位俄羅斯領導人認為,拜登政府因為美國從阿富汗的羞辱性撤軍而受到懲罰,並希望避免新的戰爭。美國和歐洲仍在與武漢肺炎大流行奮戰。德國總理梅克爾,實際上的歐洲領導人,即將卸任並將權力移交給未經考驗的繼任者。法國總統伊曼紐爾.馬克宏正面臨與右翼復興的連任之戰,而英國正遭受脫歐後的經濟衰退。非洲大陸的大部份地區依賴俄羅斯的石油和天然氣,普亭認為他可以藉此作為分裂西方聯盟的楔子。
蘇利文說,拜登在10月的簡報會議上展示了新的情報和分析,「基本上有兩種反應」。首先,為了威懾普亭,他們「需要派人到莫斯科與俄羅斯高層坐在一起,告訴他們:『如果你這樣做,後果將會如何』」。
其次,他們需要向盟友展示美國的情報,並讓他們接受美國政府認為美國及其盟友應該採取嚴厲且一致的姿態,即威脅對俄羅斯實施制裁、加強和擴大北約防禦,以及援助烏克蘭。
伯恩斯被派往莫斯科,海恩斯則被派往布魯塞爾的北約總部。
幾個月後,米利還在他的公文包裡隨身攜帶便條卡,上面寫著10月份簡報會議上討論的美國利益和戰略目標。他可以背誦它們。
問題:「你如何在不變成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情況下,確保並執行現有的國際秩序規則不被擁有強大核武能力的國家打破」?(How do you underwrite and enforce the rules-based international order” against a country with extraordinary nuclear capability, “without going to World War III?)
答案1:「不讓美軍和北約諸國與俄羅斯之間發生動態衝突」。(Don’t have a kinetic conflict between the U.S. military and NATO with Russia,其中「動態衝突」(Kinetic conflict)就是指「直接交戰」的意思)
答案2:「把戰爭遏制在烏克蘭的境內」。(Contain war inside the geographical boundaries of Ukraine.)
答案3:「加強和維護北約的一致」。(Strengthen and maintain NATO unity.)
答案4:「准許並提供烏克蘭裝備以幫助他們戰鬥」。(Empower Ukraine and give them the means to fight.)
拜登的顧問們相信烏克蘭境內會發生交戰。美國、英國和其他北約成員國花費數年時間裝備及訓練烏克蘭軍隊,與7年前俄羅斯襲擊克里米亞和頓巴次東部地區之前相比,烏克蘭軍隊更加專業並更有組織。但是,培訓的重點幾乎都擺在如何在俄羅斯入侵之後建立敵後抵抗的力量,以及如何在第一時間阻止。他們提供的武器主要都是小口徑和防禦性的(比如槍械、攜帶式反戰車武器或肩射防空飛彈等等),因此不會被視為西方的挑釁。
(美國)政府還對烏克蘭的年輕總統表示嚴重關切,這位前電視喜劇演員在民眾支持和尋求根本變革的巨大浪潮中上任,但失去公眾地位的部份原因是他未能兌現承諾與俄羅斯和平。44歲的澤倫斯基似乎不是無情的普亭的對手。
數量上對烏克蘭很不利,俄羅斯擁有更多的部隊、更多的戰車、更多的火砲、更多的戰鬥機和飛彈,而且在之前的衝突中,俄國人也挑明它願意不顧平民生命財產的損失,只要能將其較弱的對手打倒。
美國人總結說,基輔可能不會像俄羅斯人預期的那樣迅速倒下,但它終究會輸掉戰爭。

III
11月2日,中央情報局局長伯恩斯在普亭的外交政策顧問、前俄羅斯駐美國大使尤里.烏沙科夫(Yuri Ushakov)的陪同下進入克里姆林宮辦公室。烏沙科夫的老闆在電話線的另一端,並在度假城市索契(Sochi)與伯恩斯通話,他在莫斯科的另一波武漢肺炎感染浪潮中已經撤退。
這位俄羅斯領導人重複了他對北約擴張、對俄羅斯安全的威脅以及在烏克蘭的非法領導者的一貫抱怨。
伯恩斯回憶道「他對澤倫斯基總統作為政治領袖不屑一顧」。
伯恩斯從他在莫斯科的歲月中練習聽普亭的長篇大論,傳達了他自己的有力資訊:美國知道你在做什麼,如果你入侵烏克蘭,你將付出巨大的代價。他說,他將留下拜登的一封信,信中肯定了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任何襲擊都會造成的懲罰性後果。JJ/ 
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威廉.J.伯恩斯,中情局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伯恩斯說,普亭「非常實事求是」。他沒有否認指向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情報。
局長還會見了普亭的另一位顧問、前克格勃(KGB)官員尼可萊.帕特魯舍夫(Nikolai Patrushev),他來自普亭的家鄉聖彼得堡(St. Petersburg),負責管理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
帕特魯舍夫原以為伯恩斯飛往莫斯科討論普亭和拜登之間的下一次會面,並且似乎對這位中情局長帶著關於烏克蘭的警告而來感到驚訝。
在與伯恩斯的討論中,他幾乎完全呼應了普亭對歷史和北約的不滿。似乎沒有進行有意義的接觸的空間,這讓局長懷疑普亭和他緊密的顧問圈子是否已經形成了他們自己的回音室。普亭並沒有做出不可逆轉的開戰決定,但他對烏克蘭的看法變得強硬,他也越來越樂意冒險行事,這位俄羅斯領導人相信他的機會很快就會逝去。
這位情報機關負責人向拜登匯報「我的擔憂程度上升了,而不是下降」。

IV
當伯恩斯與普亭交談時,國務卿布林肯正與澤倫斯基在蘇格蘭格拉斯哥(Glasgow)坐下來參加國際氣候變遷峰會。他列出了情資圖片,並描述了正在向烏克蘭前進的俄羅斯風暴。
「那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相距兩英尺」,布林肯回憶道。這是一次「艱難的對話」。
布林肯以前曾與這位烏克蘭總統見過面,並認為他足夠了解他,可以坦率地說,儘管「告訴某人你相信他們的國家將遭到入侵」似乎有些超現實。
他發現澤倫斯基「嚴肅、深思熟慮、堅忍不拔」,是信仰與懷疑的結合。他說他會向他的高層團隊簡報情況。但烏克蘭人「過去曾看到過一些俄羅斯的佯攻」,布林肯知道,澤倫斯基顯然擔心如果他的國家陷入恐慌,會導致經濟崩潰。
布林肯的說明和澤倫斯基的懷疑,設定了一個模式,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這種模式將在私下和公開場合重複出現。烏克蘭人承受不起完全不相信美國的情報。但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這些資訊都是推測性的。
烏克蘭總統弗拉迪米爾.澤倫斯基,烏克蘭總統府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他後來回憶說,澤倫斯基聽到了美國的警告,但表示美國人沒有提供烏克蘭自衛所需的那些武器。
澤倫斯基說「你(美國)可以說一百萬次『聽著,可能會有入侵』。好吧,他們可能會有入侵—那麼你能提供我們飛機嗎?」,「你會給我們防空系統嗎?」,「抱歉,你們不是北約成員國」。「哦,好吧,那我們還要談什麼?」
據澤倫斯基的外交部長迪米卓.庫萊巴(Dmytro Kuleba)說,美國人幾乎沒有提供任何具體情報來支持他們的警告,「直到入侵開始前的最後幾天都還是這樣」。
格拉斯哥會議後不到兩週,當庫萊巴和澤倫斯基的幕僚長安德烈.耶爾馬克(Andriy Yermak)在華盛頓訪問國務院時,一位美國高官用一杯咖啡和微笑迎接他們。並用「大夥兒們,挖壕溝!(Guys, dig the trenches!)」作為正式的開場白。
「當我們回以微笑」庫萊巴回憶道,這位官員又說,「我是認真的,你們要開始挖壕溝。......你們將會遭到攻擊,一場大規模的入侵,你們必須盡快做好準備」。我們詢問了細節,但回覆是「抱歉,詳情無可奉告」。
如果美國人對烏克蘭對俄羅斯計劃的懷疑感到沮喪,那麼烏克蘭人也會對美國日益公開聲稱入侵即將到來的警告感到不安。
烏克蘭外交部長迪米卓.庫萊巴,烏克蘭外交部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我們必須在現實地評估風險和為國家做最壞打算的準備......以及保持國家的經濟和財政運作之間取得平衡」,庫萊巴說道。「美國關於戰爭不可避免的每一條評論都立即反映在「荷林夫納」(Hryvnia,烏克蘭貨幣單位)的貨幣匯率中。」
一些美國官員對烏克蘭的回憶提出質疑,他們聲稱在入侵初期和整個入侵期間都有向基輔當局「提供了具體情報」。
然而,當談到烏克蘭時,美國的情報並不是一本攤開的書。官方規定禁止情報機構分享戰術情資,烏克蘭可以利用這些情資對克里米亞的俄羅斯部隊佈署地點或烏國東部克里姆林宮支持的分離主義份子發動進攻性攻勢。
由於烏克蘭自己的情報機構也被俄羅斯鼴鼠(Russian mole,代指俄國間諜)滲透,美國官員對最終可能落入莫斯科手中的敏感情資抱持謹慎態度。戰爭爆發後,拜登政府改變了政策,並對烏克蘭分享了俄軍在整個烏國的動向,理由是該國現在正在保護自己免受入侵。

V
在10月底在羅馬舉行的20國集團(G20)會議期間的一次場邊會上,拜登與美國最親密的盟友—英國、法國和德國的領導人分享了一些新的情報和結論。
11月中旬,海恩斯利用之前預定的布魯塞爾之行向更廣泛的盟友圈子介紹了情況:北約北大西洋理事會,它是由30個成員組成的聯盟的主要決策機構。在一個大禮堂發表談話時,她將她的言論限制在情報界認為證據顯示的內容上,並沒有提供政策建議。
海恩斯回憶道,「一些成員提出了問題,並對普亭總統正在認真準備大規模入侵的可能性的想法表示懷疑」。
法國和德國官員無法理解為什麼普亭會試圖入侵和占領一個據信集結在邊境的只有80,000~90,000名士兵的大國。衛星圖像還顯示部隊從邊境來回移動。其他人則認為,俄羅斯人是在進行一場演習,正如克里姆林宮自己所堅持的那樣,或者是在玩一種旨在隱瞞入侵目的的空殼遊戲。
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艾薇兒.海恩斯,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肖像照,公共領域
大多數人對此表示懷疑,並指出澤倫斯基似乎認為俄羅斯永遠不會以美國人預測的野心和武力進行攻擊。烏克蘭不是最了解俄羅斯的意圖嗎?
只有英國和波羅的海國家對這議題十分投入。有一次,一位來自倫敦的官員站了起來,對著海恩斯做了個手勢。「她是對的」,這位官員如此說道。
但巴黎和柏林還記得美國曾經聲稱「握有對伊拉克生化武器的決定性情資」。入侵前的所有討論都籠罩著這種帶有嚴重缺陷的分析的陰影。一些人還認為,就在短短幾個月前,隨著美軍撤離,華盛頓方面大大高估了阿富汗政府的韌性。結果塔利班一進入喀布爾,阿富汗政府就垮台了。
「美國的情報不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可靠來源,」安全專家、法國官員的長期顧問法朗索瓦.海斯堡(François Heisbourg)說。「它被認為容易受到政治操縱」。
歐洲人開始安頓在幾個月內變化不大的營地。
「我認為基本上有三種情形,」一位高級政府官員說。對西歐的許多人來說,俄羅斯人正在做的是「徹底的強制外交」,『普亭』只是在故作姿態,看看他能得到什麼。他不會入侵的......這太瘋狂了」。
這位官員說,東歐和東南歐的許多北約新成員認為普亭「可能會有所行動,但範圍有限」,「......只是又咬了『烏克蘭』蘋果一口」,類似於2014年發生的狀況。但一直對俄羅斯的意圖感到緊張的英國和波羅的海國家認為,一場全面的入侵即將到來。
當抱持懷疑態度的成員國要求提供更多情報時,美國人提供了一些,但不願全部分享。
從歷史上看,美國很少向像北約這樣多元化的組織透露其最敏感或高度機密性的情報,主要就是因為擔心洩密的風險。雖然美國人和他們的英國夥伴確實分享了大量資訊,但他們隱瞞了對確定普亭計劃是否為真至關重要的原始情資或提供者的資訊。這尤其讓法國和德國官員感到沮喪,他們長久以來一直懷疑華盛頓和倫敦有時會隱藏他們的情報來源基礎,以使其看起來比實際更篤定。
海恩斯說,一些盟國也提供了自己的調查結果。美國還建立了與布魯塞爾的外國夥伴隨時共享資訊的新機制。奧斯汀、布林肯和米利正在給他們的同行打電話,分享、傾聽或安撫。
隨著時間的推移,北約的一名歐洲高級官員回憶說,「情報被反覆、一致、清晰、可信地敘述,內容非常詳細,劇本非常完整,而且有證據支持。我不記得燈泡熄滅(light bulb went off,意指「警報解除」)的關鍵時刻」。這位官員說,他長達數月的努力說服盟友。最終,「燈火一直照耀著房間」(it was the volume of the lights in the room,「警報沒有解除,戰爭即將爆發」)。

VI
馬克宏和梅克爾多年來一直在與普亭打交道,很難相信他如此不理智,以至於發動了一場災難性的戰爭。在拜登日內瓦會議後的幾週內,他們曾試圖安排一次歐盟-俄羅斯峰會,但遭到持懷疑態度的歐盟成員的反對,他們認為這是對俄羅斯侵略姿態的危險讓步。
幾個月後,儘管有新的美國情報,法國人和德國人堅持認為存在以外交手段化解的機會。美國人和英國人幾乎不希望任何外交努力會得到回報,但仍保持大門敞開的準備—如果歐洲人給予回報的話。
「我們關注很大一部分」蘇利文回憶道,「基本上是對他們說『聽著,我們會走外交路線,認真對待......如果你有認真面對(軍事)部隊佈署態勢並規劃制裁的話』」。
每一方都相信它是正確的,縱使可能是錯的,仍然繼續在堅信正確的路上前進。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美國人努力向西歐和其他國家表明,他們仍然願意尋求和平解決方案,儘管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他們相信對俄羅斯的任何談判努力都只是一場騙局。「它基本上奏效了」,蘇利文談到管理策略時如此說。
12月7日,普亭和拜登通過視訊通話。普亭聲稱,西方聯盟(北約)東擴是他決定向烏克蘭邊境派兵的一個主因。他認為,俄羅斯只是在保護自己的利益和領土的完整。
拜登回應稱,烏克蘭短期內不太可能加入北約,美國和俄羅斯可能會就俄羅斯對在歐洲部署美國武器系統的其他擔憂達成協議。理論上,有妥協的餘地。
有一段時間,隨著布林肯領導美國外交部門,多次訪問北約在布魯塞爾的聯盟總部,烏克蘭人繼續與歐洲各國政府接觸,這些政府似乎仍然遠不如美國人相信普亭的意圖。
烏克蘭外長庫萊巴後來說,他和政府中的其他人認為會發生戰爭。但直到入侵前夕,「我仍無法相信我們會面臨如此規模的戰爭。世界上唯一一個堅持不懈『如此肯定地告訴我們』將會發生飛彈襲擊的國家是美國。......其他所有國家都沒有分享這種情資分析,而是說,是的,戰爭有可能發生,但將是侷限在烏克蘭東部的局部衝突」。
「設身處地為我們想想」庫萊巴說。「一方面,美國告訴你一些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而其他所有人都對你眨眼,說這不是我們認為會發生的事情。」
事實上,英國和一些波羅的海國家的官員認為全面入侵是有可能的。不是只有庫萊巴的一個人懷疑。據澤倫斯基的幕僚和其他向他說明情況的官員說,他(庫萊巴)的總統分享了這一點。
「我們很認真面對西方合作夥伴向我們提供的所有資訊」,澤倫斯基的幕僚長耶爾馬克回憶道。「但說實話:想像一下,這會造成許多人極大的恐慌。製造恐慌是俄羅斯人的慣用手法。......再想像一下,如果這種恐慌提前3、4個月就開始了。我國經濟會發生什麼事?我們能像現在這般堅持住5個月嗎?」

VII
2022年1月初,美國副國務卿溫蒂.薛曼(Wendy Sherman)率領外交代表團前往日內瓦,會見了她熟悉的俄羅斯副外長謝爾蓋.雷亞布科夫(Sergei Ryabkov)。他重申了莫斯科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立場,該立場於12月中旬在兩項擬議條約中正式提出—北約必須結束其擴張計劃,並且停止在1997年後加入該聯盟的國家境內的任何活動,其中包括波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波羅的海國家。
美國政府拒絕這種要求關閉北約大門並降低部份現有成員國地位的提議,而是在一些安全領域提出了會談和建立信任措施,包括在北約東側沿邊界佈署部隊和武器。該提議的條件是降低對烏克蘭的軍事威脅。雷亞布科夫告訴薛曼,俄羅斯對美國的態度感到失望。
時任國家安全會議發言人的愛蜜莉.霍恩(Emily Horne)說,白宮曾將薛曼與雷亞布科夫的會面設想為「一個機會,以檢驗俄羅斯人是否認真對待這些擔憂的實質.....以及是否有任何形式的外交解決的道路」。她又說「我認為很明顯,很快我們就發現「俄羅斯人」是有進行外交斡旋,但是實際上毫無行動。他們甚至根本就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
一位參與談判的英國政府高級官員表示:「所有西方盟國都傳達出訊息,我們尊重俄羅斯作為一個大國,希望能考慮一下包括對話的替代選項」。「但越來越清楚的是,俄羅斯對這些壓根兒不感興趣」。
在走外交路線的同時,美國還佈署了保衛北約的軍力,莫斯科和歐洲人都可以看到這些軍力,並表明美國願意參與其中。雖然拜登一再表示不會在烏克蘭駐軍,但五角大廈增加了在波蘭的預置武器庫存(Pre-positioned weapons stocks)*,並將一個直升機營從希臘調往那裡。第173空降團的傘兵被部署到波羅的海諸國。更多的軍隊從義大利被派往羅馬尼亞東部,其他人則前往匈牙利和保加利亞。
*正式名稱為「單位物資集中預置」(Prepositioning Of Materiel Configured in Unit Sets , POMCUS),這是美國從1961年設計、1970年實施的戰備計劃,根據該計畫,美國在德國、義大利、盧森堡、荷蘭及英國若干地點建置倉庫,並將足以供應至少10萬人規模的軍火、裝備和相應物資都預先儲備在這些地方。當戰爭爆發,從美國本土馳援的美軍只要人一到,就可以從倉庫領取全套裝備及物資並立即投入戰鬥,而不需要大老遠從美國本土帶著裝備到歐洲。隨著北約東擴,美國也在波蘭等地開始建立這些預置裝備倉庫,並將原先儲備在本土或西歐的裝備轉移到當地。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美國在歐洲的軍力從74,000人增加到100,000人。原本只有4個的戰鬥機中隊變成了12個,該地區的水面作戰艦艇數量也從5艘增加到26艘。戰鬥空中巡邏和監視任務在聯盟東側上空全天候執行,能深入監視烏克蘭深處。
「我們當時說,瞧,我們正在外交管道認真對待,但我們還是非常擔心這一點,以至於我們實際上仍運送了人員和物資以防萬一」,蘇利文回憶道。
在國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gency)的授權下,美國建立了一條從烏克蘭軍隊到美國歐洲司令部的直接通訊線路。隨著事件的發展,高度安全的系統將使美國人與烏克蘭同行保持直接聯繫。
政府還向烏克蘭運送武器。12月,拜登總統授權從美國庫存中額外調出價值2億美元的武器—儘管基輔政府、國會中的許多人以及政府內部的一些人認為,如果美國真的相信全面入侵即將到來,它還不夠。
但政府行政部門的每一步行動都是以避免美國直接捲入軍事衝突為前提。白宮對於被俄羅斯視為挑釁的擔憂壓倒了一切,影響了每一個關於要給予烏克蘭人多少援助和什麼樣的武器來保護自己的決定。
談到這個戰前時期的決策,蘇利文表示「我不會為我們的目標之一是避免與俄羅斯發生直接衝突這一事實道歉」。
一位參與決策的高級官員表示,無論盟國做了什麼,俄羅斯人都會做他們想做的事,而政府認為這個想法「令人難以置信」,正如後來一些人事後認為的那樣,「如果我們能給予」烏克蘭人更多的武器,「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位官員說,確定俄羅斯是否會將軍事演習或武器運輸解釋為挑釁或升級是「藝術多於科學」。「沒有一個清晰易懂的數學公式。...... 在有效防禦所需的內容與俄羅斯認為美國實質上支持殺傷大量俄國人之間始終存在平衡」。
烏克蘭官員對美國自戰爭開始以來所提供的一切表示了無盡的感謝。比如庫萊巴最近就說「自2月24日以來,世界上沒有其他國家比美國為烏克蘭獲得必要的武器所做的更多。沒有其他國家」。但他也說,從一開始,他和其他烏克蘭官員就認為「不挑釁」策略是錯誤的。
「它把我們帶到了哪裡?」庫萊巴說。「我認為這場戰爭—造成數千人傷亡,失去領土,部分經濟遭到破壞......對於那些仍然主張不要挑釁俄羅斯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答案」。

VIII
作為其正在進行的、讓世界相信即將發生的事情並勸阻俄羅斯人的行動的一部分,白宮決定在2021年底前挑戰自己和情報機構最不情願的事情,把一些最敏感的情報給公開。
美國情報部門發現了俄羅斯人計劃的「假旗」行動(false flag),在這些行動中,他們將對自己的部隊發動攻擊,然後將攻擊偽裝成來自烏克蘭的越界挑釁。政府官員推斷,公開揭露這些計劃可能會剝奪普亭為入侵製造藉口的機會。
作為第一步,白宮決定公佈俄羅斯持續在烏克蘭邊境增兵的規模。12月初,美國政府發布了衛星照片,以及由美國分析師繪製的顯示俄羅斯部隊佈署位置的地圖,以及情報界對俄羅斯計劃的分析。
分析稱,俄羅斯人計劃對100個營級戰術群(Battalion Tactical Groups)進行「廣泛移動」,這涉及多達175,000名士兵,以及戰甲車輛、大砲和裝備。美國政府官員數週來秘密研究的畫面,現在變成全世界各地都能夠看到。
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傑克.蘇利文,白宮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由於預計會有更多選擇性公開的情報,蘇利文在白宮設立了一個相關的標準程序,一個團隊將確定某一份特定情資如果公開,是否會妨礙俄羅斯的計劃或宣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該份情資將被提交給情報界,以徵求關於是否公開及如何發布的建議。
2022年1月下旬,英國政府公開指責俄羅斯密謀在基輔建立傀儡政權。這一指控基於美國和英國的情報,在倫敦的外長莉茲.特拉斯(Liz Truss)的一份極不尋常的新聞聲明稿中被披露,該聲明稿在倫敦時間深夜發布,但正好趕上週日的早報。
2月初,拜登政府透露,莫斯科正在考慮拍攝烏克蘭對俄羅斯領土或講俄語的人的假攻擊—情報部門發現的「假旗」。官員們說,宣傳片會很壯觀,有爆炸的生動場景,還有假裝成受害者的屍體和假裝為犧牲者哀悼的人群。
另一位美國官員說:「我多次看到普亭錯誤地設定了敘述。」現在,「你可以看到他在「烏克蘭東部」的虛假旗幟上進行了非常具體的計劃。這是相當精確的」。
情報公開本身具有戲劇性的氣氛。衛星圖片的最初公開可以通過商業衛星鏡頭得到證實,儘管這種分析是情報界獨有的。但公眾是否相信隨後的公開資訊取決於政府的公信力。拜登政府官員知道,在伊拉克戰爭和塔利班重掌阿富汗之後,他們面對的國內外公眾可能對「情報」深表懷疑。
從廣義上來說,美國的公共資訊宣傳活動奏效了。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俄羅斯的軍隊集結上。普亭會偽造他入侵原因的想法似乎是合理的,也許是因為他在2014年全盤否認他手下的部隊有在克里米亞,這是針對「小綠人」(little green men)的斬釘截鐵的描述,這些穿著沒有任何徽章的綠色迷彩軍服的人佔領了烏克蘭的部份地區。
美國官員表示,有鑑於一些盟友對情報仍然抱持懷疑態度,公開情報的最強大影響是塑造俄羅斯的行為並剝奪普亭使用錯誤資訊誤導視聽的權力。

IX
1月12日,伯恩斯在基輔會見了澤倫斯基總統,並進行了坦誠的評估。情報畫面變得更加清晰,俄羅斯打算對基輔進行閃電襲擊並斬首烏克蘭中央政府。美國還發現了戰場規劃的一個關鍵部份:俄羅斯將嘗試先在首都郊區的霍斯托梅爾機場(Hostomel Airport)降落其部隊並控制當地,那裡的跑道可以容納滿載部隊和武器的大型俄羅斯運輸機(比如伊留申Il-76)起降。而對基輔的進攻將從那裡開始。
在他們談話的某一時刻,澤倫斯基問他或他的家人是否有個人危險。伯恩斯說,澤倫斯基需要認真面對他的人身安全。總統面臨的風險越來越大。當時的情報表明,俄羅斯的暗殺小組可能已經潛伏在基輔,等待展開行動。但是澤倫斯基拒絕了重新安置他的政府的呼籲,並堅稱他不會讓烏克蘭的公眾感到恐慌。他想到他的政府若這麼做了,烏克蘭將必敗無疑。
「你不能簡單的跟我說『聽著,你現在應該開始準備告訴人們,叫他們需要存錢,需要儲存食物』」,澤倫斯基回憶道。「如果我們向公眾表達了這一點—這就是某些人想要的,我不會說出是誰—那麼從去年(2021年)10月以來,我們國家每個月就會損失70億美元,而在俄羅斯人發動攻擊的那一刻,他們可以在3天內逮到並抓走我們。......總的來說,我們內心的直覺是正確的:如果我們在入侵之前就讓人民陷入混亂,俄羅斯人就會吞噬我們。因為在混亂期間,人們會爭相逃離這個國家」。
對於澤倫斯基來說,讓人們留在這個國家,在那裡他們可以為保衛家園而戰的決定是擊退任何入侵的關鍵。
澤倫斯基說「儘管聽起來很偏激,但正是這些人阻止了一切」。
烏克蘭官員仍然對美國人沒有更多的分享他們的情報來源感到惱火。比如庫萊巴外長就曾回憶說道「我們收到的「情資」,我如此稱呼它,都沒有披露這些情資的來源或這些情資的事實背景」。
但並不是只有西方情報機構認為澤倫斯基應該為俄羅斯的全面入侵預做準備。烏克蘭自己的一些情報官員雖然仍然懷疑普亭會動手,但他們正在做最壞的打算。烏克蘭軍事情報局局長凱里洛.布達諾夫(Kyrylo Budanov)表示,他在戰爭前三個月將檔案從總部撤出,並準備了燃料和彈藥儲備。
1月19日,美國再次發出警告,當時布林肯國務卿短暫訪問了基輔,與澤倫斯基和庫萊巴進行了面對面的會面。令國務卿沮喪的是,澤倫斯基繼續聲稱,任何關於動員的公開呼籲都會帶來恐慌,資本外逃也會將烏克蘭本已搖搖欲墜的經濟推向崩潰邊緣。
布林肯強調,正如他在之前的談話中所說,確保澤倫斯基和他的政府的安全和完整的重要性,他是拒絕有關政府敦促他們撤離首都的報導的幾位美國高級官員之一。「我們對烏克蘭說的是兩件事」,布林肯後來回憶道。「無論你想做什麼,我們都會支持你。但我們建議您考慮看看......如何根據發生的情況確保政府運作的連續性」。這可能意味著躲在基輔、搬遷到烏克蘭西部城市或甚至將政府轉移到鄰國波蘭。
澤倫斯基告訴布林肯,他要留下來。
他開始懷疑一些西方國家官員想讓他逃跑,好讓俄羅斯可以輕易的在基輔建立一個傀儡政府,與北約大國談判解決。「西方的合作夥伴想要—我敢肯定有人真的很擔心我和我的家人會發生什麼事」,澤倫斯基說。「但也有人可能只想要趕快讓事情落下帷幕。我認為大多數給我打電話的人—嗯,幾乎每個人—都不相信我們烏克蘭能夠挺住並堅持下去。」
同樣的,他還說,警告烏克蘭人按照一些合作夥伴的要求為戰爭做準備,會削弱該國的經濟實力,並使俄羅斯人更容易占領他的國家。「就讓人們在未來討論它是否正確」,烏克蘭總統回憶說道,「但我絕對知道並且直覺認定—我們每天在國家安全和國防委員會等處討論這個問題—我有一種感覺,「俄羅斯人」想要我們國家軟弱的投降。這很可怕。」

X
拜登總統在1月19日的記者會上說,他認為俄羅斯會入侵。普亭已經走得太遠,無法退縮。總統說「他必須做點什麼」。
拜登承諾西方將回應俄羅斯的攻擊。他說:「一旦俄羅斯真的入侵烏克蘭,我們的盟友和合作夥伴已經準備好讓俄羅斯和其經濟付出嚴重代價」他預測,如果普亭下令入侵,這將對俄羅斯造成「災難」。
這是拜登當時最有力的警告之一。但總統也攪渾水,暗示俄羅斯軍隊只會「小規模入侵」,而不是全面入侵,可能不會引發他和盟國威脅的嚴厲反應。
一名記者要求他澄清他所說的「小規模入侵」是什麼意思。拜登表示「如果這是一次輕微的入侵,那是一回事,然後我們最終將不得不就『要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等問題而爭鬥」,這表明北約在反對俄羅斯使用武力方面的口徑並不一致。拜登在隨後的記者會上說「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比如俄軍越境、殺死烏克蘭戰士之類的,我認為這會改變一切」。
「這取決於他(普亭)做了什麼,實際上,我們將能夠在相當程度上讓北約陣線全面團結一致。」
美國第46任總統喬.拜登,白宮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拜登的評論顯示了他自己的政府以及北約的計劃存在漏洞。布林肯在基輔發誓,如果烏克蘭遭到襲擊,美國將全力支持烏克蘭,但絕不會派出自己的軍隊。但私底下,政府官員數週來一直在考慮如何應對「混合」攻擊,俄羅斯可能會對烏克蘭發動破壞性網路攻擊,並對烏克蘭東部地區發動有限攻勢。
澤倫斯基和他的幕僚們仍然不相信普亭會發動戰爭,他們用刻薄的推文回應了拜登關於「小規模入侵」的評論。
「我們想提醒「大國」,沒有什麼「小規模的入侵」和「小國」這回事,就像失去親人的悲傷沒有輕微和沉重之分一樣。我是作為一個大國的總統這麼說的。」
拜登第二天澄清說,如果「任何集結在邊境的俄國部隊越過了烏克蘭邊境,那就是入侵」,普亭將為此付出代價。但白宮官員暗地裡感到憤怒,當政府試圖為烏克蘭爭取支持時,澤倫斯基更感興趣的是在尷尬的評論上戳戳總統的眼睛。
「這令人沮喪,」一位前白宮官員說。「我們正在想方設法要幫助他,但同時我們感覺,他要麼否認,要麼表現出莫名的信心來保護自己的政治招牌,因為這在當時對他​​來說很重要。」
幫助製作這條推文的澤倫斯基的一名助手說,這是為了反駁拜登,但也是為了輕鬆幽默,這是緩和日益加劇的緊張局勢的一種方式。澤倫斯基的核心幕僚圈擔心華盛頓關於戰爭即將來臨的預測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
正如拜登澄清的那樣,澤倫斯基的團隊試圖用和解的資訊來安撫華盛頓。
「感謝@POTUS*為「烏克蘭」提供前所未有的「美國」外交和軍事援助」,澤倫斯基在推特上寫道,並在最後放上美國和烏克蘭國旗的表情符號。
*「美國總統」(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的縮寫。

XI
1月21日是日內瓦一個寒冷、淒涼的日子,陣風吹拂著這個與瑞士城市同名的通常平靜的湖面。當布林肯和他的幕僚與他們的俄羅斯同行坐在湖岸線豪華酒店宴會廳的一張桌子對面時,秘書將白帽作為隱喻。或許,布林肯告訴俄羅斯外交部長謝爾蓋.拉夫羅夫(Sergei Lavrov),他們可以平息兩國之間洶湧的水面。
在轉向烏克蘭議題之前,他們交換了緊張的細節並討論了其他問題—關於他們在對方首都的大使館的規模和活動內容,以及有關伊朗核子協議的爭執。布林肯再次闡述了美國的立場。如果普亭有正當的安全顧慮,美國及其盟國隨時準備坐下來談論這些問題。但只要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開始,西方的制裁將迅速而無情,孤立俄羅斯並削弱其經濟,該聯盟也將為烏克蘭提供大量軍事援助。如果有任何一名俄羅斯士兵或飛彈觸及哪怕一英寸的北約國家領土,美國都將保衛其盟友。
布林肯發現拉夫羅夫的反應尖銳而堅定。一個半小時​​的來回無果後,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了。但當他們的幕僚開始列隊走出舞廳時,布林肯阻止並要求俄羅斯部長單獨與他交談。兩人走進一間毗鄰的小會議室,關上門,因為美國和俄羅斯團隊在外面不舒服的站在一起。
在拉夫羅夫擔任俄羅斯外長的近18年期間,一連串的美國外交官發現他直率和獨斷,但偶爾對兩國關係又很坦率和現實。布林肯再次回顧了烏克蘭的局勢後,停下來問道:「謝爾蓋,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這真的是關於俄羅斯一再提出的安全擔憂—關於北約對俄羅斯的「侵犯」和感覺到的軍事威脅嗎?或者是因為普亭幾乎是神學上的信仰,即烏克蘭曾經而且一直是俄羅斯母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拉夫羅夫沒有回答,打開門走了,他的幕僚緊隨其後。
這是俄羅斯和美國的高層國安官員在入侵前最後一次親自面對面的會議。
拜登再次與普亭通電話。2月12日,白宮表示,他告訴俄羅斯總統,「雖然美國仍準備與我們的盟友和夥伴充分協調,但我們仍準備好應對其他狀況」。

XII
一天前,英國國防大臣班.華勒斯(Ben Wallace)飛往莫斯科會見他的俄羅斯同行-俄國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Sergei Shoigu),他是克里姆林宮的長期倖存者,他幫助塑造了普亭的硬漢形象。
華勒斯想再問一次,普亭關於北約在東歐擴張和同盟活動的要求是否還有談判的餘地。他說,俄羅斯人對參與這種談判沒有興趣。
華勒斯警告紹伊古,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它將面臨激烈的抵抗。「我認識烏克蘭人—我曾五次訪問烏克蘭—他們會戰鬥」。
「我母親是烏克蘭人」,華勒斯說紹伊古如此回答他,暗示他更了解這些人。「這都是我們同一個國家的一部份」。
華勒斯隨後提出了制裁的前景。紹伊古回答說:「我們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受苦」。而華勒斯回應道「我不想讓任何人受苦」。
紹伊古發表了一長串現在熟悉的抱怨清單,並表示俄羅斯不能容忍烏克蘭的西方軌跡。「這在某些方面令人難以理解」,一位參加會議的英國官員說。「每個人都想繼續談判—我們正在放棄坡道(off-ramp,隱喻升高對抗),但他們沒有接受」。
當英國官員即將離開時,紹伊古直接與華勒斯交談。「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們沒有入侵烏克蘭的計劃』」華勒斯回憶道。「但如今證明這是彌天大謊」。
俄羅斯聯邦國防部部長謝爾蓋.紹伊古,俄羅斯國防部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英國國防大臣班.華勒斯,英國國防大臣辦公室官方肖像照,公共領域
一周後的2月18日,拜登給幾個北約盟國的領導人通電,告訴他們美國的最新情資分析。當天晚些時候,拜登在白宮西翼的羅斯福室(Roosevelt Room)對記者說,「截至目前,我確信他已經做出了入侵的決定」。「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點」。
然而,法國人繼續尋求擺脫危機的方法。
2月20日,馬克宏打電話給普亭,要求他同意在日內瓦與拜登會面。談話使法國總統相信普亭終於願意尋求解決方案。
「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提議」,普亭說,根據幾個月後在法國電視紀錄片「一位總統,歐洲與戰爭」(A President, Europe and War)中播放的一段對話錄音。
馬克宏向俄羅斯領導人施壓。「但是,今天,在這次談話結束時,我們能否說我們原則上同意?我想從你那裡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我理解你對確定日期的抗拒。但是你是否已經準備好向前邁進,並說今天『我想與美國人『面對面』會面,並擴展到歐洲人』?或『不,還不是時候』?」(But can we say, today, at the end of this conversation, that we agree in principle? I would like a clear answer from you on that score. I understand your resistance to setting a date. But are you ready to move forward and say, today, ‘I would like a [face-to-face] meeting with the Americans, then expanded to the Europeans’ ? Or not ?)
普亭沒有承諾,似乎手頭有更緊迫的事情。「老實的跟你說,我想去『打』冰球,因為我現在正在健身房。但在開始鍛煉之前,讓我向你保證,我會先打電話給我的顧問」。
「Je vous remercie,Monsieur le President」(法語:非常的謝謝您,總統先生)普亭總結道,並用法語感謝他。
掛斷電話時,可以聽到馬克宏高興的開懷大笑。法國總統和他的幕僚們認為他們獲得了突破。馬克宏的外交顧問伊曼紐爾.邦納(Emmanuel Bonne)甚至手舞足蹈。
但就在隔天,普亭在電視演講中宣布,他正式承認烏克蘭頓巴次地區的兩個分離主義州份-包括還在基輔當局控制下的領土-為獨立國家。這是一個明顯的跡象,表明普亭—撇開他的法語寒暄不談—打算要肢解烏克蘭。

XIII
隨著英國和法國在外交上做出最後的努力,世界各國領導人齊聚慕尼黑參加年度安全會議。澤倫斯基出席了會議,這引發了一些美國官員的擔憂,即他的缺席可能會給俄羅斯帶來一個完美的打擊時機。其他人想知道烏克蘭領導人是否相信俄羅斯會發動襲擊,並在炸彈開始落下之前利用這個機會離開該國。
澤倫斯基在演講中提醒聽眾,他的國家已經與俄羅斯交戰,自2014年以來,烏克蘭軍隊一直在與東部州份的分離主義分子作戰。
澤倫斯基說道,「若要真正幫助烏克蘭,沒有必要總是只談論入侵的可能日期」。相對的,歐盟和北約應該歡迎烏克蘭加入他們的組織。
一些歐洲官員仍然不相信入侵即將來臨。一位人士告訴記者,「我們自己並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普亭已經下定決心,我們也沒有看到任何其他暗示」。
「感覺很超現實」,英國官員說。在場邊談話中,美國和英國官員確信入侵迫在眉睫,但「大廳裡感覺不出那樣的氣氛」。
這位英國官員說,倫敦的一些人開始懷疑自己。「人們說『我們』在阿富汗問題上搞錯了。我們該回頭並再次整理『烏克蘭』的情報」。
他們得出了同樣的結論—俄羅斯會入侵。但是,儘管美國展開了外交和情報共享活動,但它仍然很難讓所有人買單。
「如果你發現某人計劃攻擊一個國家,而這些計劃看起來根本瘋狂至極,那麼你很有可能會做出理性的反應,並認為就是因為計劃如此瘋狂,所以它不會發生」,法國安全專家海斯堡如此說道。
他並說「歐洲人高估了他們對普亭的理解」。「我認為美國人......與其試圖將自己置於普亭的腦袋瓜裡,不如就根據資料採取行動就好,而不用擔心這是否有意義」。
有很多理由讓人感到困惑。美國情報顯示,克里姆林宮的戰爭計劃並沒有傳達給必須執行這些計劃的戰場指揮官。官員們不知道他們的命令。軍隊出現在邊境,不知道他們正在參戰。一些美國政府的分析師對俄羅斯軍方內部缺乏溝通感到困惑。分析人士認為,事情太詭異了,俄羅斯的計劃實際上可能會失敗。但這仍然是一個明顯的少數觀點。
對於庫萊巴來說,轉折點出現在2月18日至20日慕尼黑會議之後的幾天,當時他再次前往華盛頓。「這些天我收到了更具體的資訊,」他回憶道。他們告訴他,在俄羅斯的一個特定機場A,5架運輸機已經處於全面戒備,隨時準備搭載傘兵,並將其飛往烏克蘭的特定機場B。
他說道「在那裡你可以看到事情的順序和正在發生的事情的邏輯」。
西方情報官員回顧了俄羅斯對基輔的混亂襲擊,承認他們高估了俄羅斯軍隊的效力。
一位英國官員說「我們以為他們會像我們那般入侵一個國家」。

XIV
2月23日傍晚,白宮收到緊急情報。入侵開始的可能性「極大」。部隊正在移動,俄羅斯人向烏克蘭的目標發射了飛彈。總統的高級顧問齊聚一堂;一些人在戰情室會面,而另一些人則透過安全線路加入。
蘇利文與澤倫斯基的幕僚長耶爾馬克進行了交談。一位知情人士說,基輔方面非常激動」。「他們並沒有失控,只是非常情緒化,一如原先所預料」。
耶爾馬克告訴蘇利文留在線上—他想把澤倫斯基帶到電話前,直接與拜登交談。蘇利文將電話接通到條約室,這是白宮二樓用作書房的一部分,並讓總統接通了電話。
澤倫斯基懇求拜登立即聯繫盡可能多的其他世界各國領導人和外交官。他應該告訴他們公開發表意見,直接打電話給普亭,告訴他「停止行動」。
「澤倫斯基很震驚」,該人士回憶道。他要求拜登「為我們提供你現在可以得到的所有情報。我們將會戰鬥,我們將會捍衛國土,我們能夠堅持到底,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Get us all the intelligence you possibly can now . We will fight, we will defend, we can hold, but we need your help)。
西恩.哈里斯從華盛頓和倫敦;卡琳.戴楊從華盛頓、布魯塞爾以及德國蘭姆斯坦和斯圖加特聯合基地;伊莎貝爾.赫舒迪安從基輔;艾希莉.帕克從華盛頓;和莉茲.史萊從倫敦的報導。華盛頓的保羅.松恩(Paul Sonne)和奧立佛.諾克斯(Olivier Knox)、柏林的索德·梅亨內特(Souad Mekhennet)、巴黎的瑞克.諾亞克(Rick Noack)和基輔的謝爾希.莫古諾夫(Serhiy Morgunov)為本報導做出了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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