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果〉- 4
04
該隱的人生只有四個字──
這樣就好。
不求大富大貴，當個普通的農夫，這樣就好。
不求修成正果，他祝福柰與亞伯的戀情，這樣就好。
不求長命百歲，生命本來就很短暫，這樣就好。
亞伯不在的夜晚，該隱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個人站在河邊發呆。反正死後都要躺著，不如趁現在走一走，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
「咳咳……」
該隱沿著河流散步，一隻斑鳩從他面前飛過。該隱想起他的木雕──儘管對不起亞伯，該隱還是想送給柰，他不希望柰忘記自己。
「……。」
走累了，該隱在河畔坐下，抱著虛弱的身子。他後悔沒帶外套。才剛入秋，該隱就覺得好冷。
──亞伯在做什麼？
──柰的身體溫暖嗎？
腦中閃過奇怪的問句。該隱搖頭，告訴自己「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彷彿一句自我安慰的咒語，但咒語的效果並不好。該隱縮著身子，臉埋在膝蓋，安靜地哭。
他很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分離。
害怕被自己愛的人忘記。
該隱想：為什麼呢？他這輩子沒做壞事，為什麼自己無法幸福？為什麼他要這麼早死？為什麼柰選的不是自己，而是亞伯？
他想活下去，他想見柰，他想跟柰說話。他想變成亞伯──凡是亞伯有的，他都想要，可是來不及了。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該隱抬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用嘆氣結束哭泣。
別想了、別想了。該隱告訴自己：柰喜歡的是亞伯。他弟弟很傻，容易被壞人騙，未來有柰照顧，該隱也走得安心。
「欸！你看我撿到什麼！」
該隱正要離開，赫然聽見身後的樹林，傳來陌生人的交談聲。
「……？」
他嚇了一跳。仔細看，樹林中有微微火光。該隱躡手躡腳走進森林。他離火光越來越近，看見兩名黑色翅膀的男人，坐在火邊閒聊。
「這是什麼？木雕？」
「很酷吧！我在河裡撿到的。」
沒錯，男人手上的東西，正是該隱請亞伯轉交、斑鳩模樣的木雕。躲在暗處的該隱瞪大雙眼，為什麼他的作品會在這？
河裡？撿到？
男人剛剛，說了什麼？
「是說，那個叫該隱的，什麼時候會死啊？」
戴著胡狼面具的黑天使說。聽到自己的名字，該隱大吃一驚。
「快了。」
戴著隼面具的黑天使回答。他把木柴扔進火堆，表示：「不超過三天。」
「三天？我們幹嘛這麼早來？」
「水晶要我們以防萬一。要是他突然死了，誰來收割靈魂？」
兩人口氣冷淡，尤其提到關鍵字──靈魂時，他們只覺得是工作，不是在談論一個生命。
「真是的，水晶到底在急什麼？」
胡狼面具──阿努比斯躺到地上，悠哉地說：「伊甸園的靈魂都是他的，人類又逃不出去。」
「急著修復天國啊，人類的靈魂很好用。」
隼面具──荷魯斯又扔了木柴，冷靜地說：「天國修復，聖水才能流到各個Land，丰他們可以早點出來。」
「為什麼不一次殺光，每次都要隔半年？」阿努比斯又問。
「白痴。這麼多靈魂，一夕之間全跑出來，爆發的力量別說水晶，連丰都控制不了，還會吵醒他們。」荷魯斯說：「伊甸園的事，水晶不想讓我們以外的人知道，他連超七和海藍都沒講。」
阿努比斯聳肩，沒有其他評論。另一邊，雖然沒有全部聽懂，得知真相的該隱還是嚇得摀住口鼻，心臟差點停止。
「……。」
打從一開始，伊甸園就是天使的陰謀。那些死掉的人，都變成水晶修復天國的材料。如今輪到該隱，所以他才會生病。
「很悲哀啊，那個人類。」
荷魯斯望著火焰，感慨地說：「兄弟倆都喜歡禁果，禁果卻沒有選他。」
「真的很慘。」阿努比斯想起什麼，坐起身說：「你記不記得，他弟十幾年前差點死掉？」
荷魯斯點頭，「是哥哥去找禁果求救，他弟弟才沒死。」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雖然救回弟弟，心上人也跟著跑了。」阿努比斯看著夥伴，突然拍他的背，「別犯這種低級的錯啊，兄弟。」
「……你跟我講幹嘛？」荷魯斯皺眉。
「為了你和水晶，身為應援團團長，我有責任提醒你。」
說完，阿努比斯就被揍了。趁他們打鬧，該隱安靜地離開森林，一個人站在剛才的河畔邊。跟來的時候相比，他的表情變了。
該隱在笑。
笑得很悲傷、很猙獰。
也令人心寒。
「哈……！」
他遮著臉。雖然看不到眼睛，兩條眼淚卻沿著臉頰流下來，和笑聲形成對比。
「是啊，是啊。」
「……我竟然忘了。」
十三年前，他背著亞伯、連夜跑到那棵樹下，請求柰醫治。亞伯雖然康復，卻以此為契機，去跟柰學藥草。
然後，他們就認識了。
然後，他們就相愛了。
然後，自己什麼好處都沒拿，就要死了。
該死的人不是他。
十三年前，如果自己沒有救亞伯，今天擁抱柰的人，說不定是自己。
「半年一個……」
「那些天使，半年只要一個。」
看著河水，想到自己的木雕被人扔掉──凶手不是亞伯，就是柰。不管是誰，該隱都覺得糟糕透頂。
「只要……有人比我早死。」
「天使就不會殺我……」
沿著河畔，該隱走著、走著。善良的靈魂隨著步伐，變得越來越混濁。名為「這樣就好」的咒語，竟燃起黑色的火，將該隱的靈魂侵蝕，變成憎恨的詛咒。
三天。
沒關係，還有三天。該隱心想。
這時間，足夠了。
-
隔天清晨，亞伯就被柰勸回家。該隱的生命即將結束，柰希望這些日子，他要多陪哥哥。人類的生命很短，既然阻止不了水晶，至少不要留下遺憾。
「呼，好險沒搞砸，成果還行。」
農田裡，亞伯算著準備收成的小麥。該隱負責務農，但哥哥生病，今年換成亞伯照顧農作。雖然種死一堆，幸好結果不算差，數量足以過冬。
「亞伯。」
聽見有人叫自己，亞伯回頭，看見該隱披著外套，虛弱地走到農田。亞伯衝上去攙扶，開口：「哥，你怎麼又跑出來？」
「我沒……咳咳！出來透透氣，等等就回去。」
亞伯沒發現哥哥的手藏在外套裡。該隱問他：「收成如何？」
「還不錯。」亞伯說：「省點的話，還能拿一些給爸媽。」
該隱低頭，看著金黃色的小麥。
「……一人份的話，確實夠用。」
「哥，別說那種話。你一定會好起來，相信我！」
亞伯抓住哥哥的肩膀，表情很難過；相反，該隱慢慢抬頭，安心一笑。
「嗯，我相信你。」
語畢，他抽出藏在外套的東西──雕刻用的木刀。兩人距離太近，亞伯來不及反應，該隱的刀子已經刺入他的胸口。亞伯瞪大眼睛。
「噢，亞伯。」
「我親愛的、可愛的、惹人憐愛的弟弟。」
該隱拔出刀子，亞伯的血濺到他身上。該隱狠下心，反手又是一刀，刺進亞伯的肚子。
「我讓你多活十三年。」
「夠久了吧？弟弟。」
「……！」
亞伯看著哥哥──不可置信地看著哥哥。該隱的嘴笑得很開，秋日的陽光照著他，該隱的臉是側著的，半個臉變成黑暗的陰影，彷彿笑臉被從正中央切斷，猶如惡魔的面具。
──為什麼？
亞伯想問，然而，他的膝蓋不聽使喚、跪到地上，亞伯的身體往右一倒──他只看到哥哥的腳，和自己的血。金黃色的小麥被染紅，血流入伊甸園的大地。
「柰……」
生命的最後，亞伯呼喚摯愛的名字；同一時間，在湖邊練習綁頭髮的柰，胸口突然劇痛，綁好的頭髮披散下來。亞伯的血滲進土壤，碰到知善惡樹的根。
「……！」
柰摸著樹幹，看見該隱和亞伯的家，但知善惡樹呈現給他的，是亞伯渾身是血、死在小麥田的畫面。
「啊……！」
柰全身發抖。該隱站在亞伯旁邊，手裡拿著沾血的刀。柰的腦袋一片空白。他搖頭、搖頭，眼淚從漂亮的紅色眼睛掉下來。當亞伯的血被樹根吸收，柰再也無法思考，抱頭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亞伯死了。
他的愛人死了。
被該隱殺死了。
──柰，你在看什麼？
他狂奔，然而，當柰跑過湖，竟狠狠跌了一跤、摔在地上。樹根纏住他的腳，知善惡樹在阻止他，不讓禁果離開。
「放開！我要救他！」
柰崩潰大吼。樹無視他的要求，樹根死死纏住他的腳，將他往回拉。
「不……他還有救！他還有救！」
柰不聽，整個人被拖在地上，樹的力道越來越大。柰拚死抓著，地上出現紅色的痕跡，他的手指在流血。
──你能教我使用藥草嗎？
「亞伯……！」
──自然就好，你本來就很漂亮。
「我去找你……」
「我去找你，亞伯……！」
他是禁果。
智慧之樹的禁果。
「放開我！！！」
「我要救他！！」
然而，如果禁果不接受現實，放棄理智──
智慧於他，又有何用？
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救他
那一剎那，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活了千年的知善惡樹，竟從頂端開始枯萎、凋零，彷彿被吸乾，樹葉如大雨般落下，樹幹變成腐爛的綠色。禁果扯斷樹根，自此脫離知善惡樹。
「亞伯……亞伯……！」
知善惡樹累積千年的力量，竟一夕之間被柰反噬。他一叫亞伯的名字，立刻出現魔法陣，將他傳送到亞伯的所在地，也撞見在處理屍體的該隱。
「柰……？」
柰一出現，該隱非常錯愕。他早就想好理由，打算將亞伯的死編造成意外；然而，謊都來不及說，該隱的身體就被剖成兩半。
「……！？」
柰不看該隱，也不想看。似是知道主人的厭惡，藍色的冰霜魔法化為利刃，割斷了該隱的身體，人當場死亡。
「亞伯……！」
抱著全是血的亞伯，柰撥開被血弄髒的金色頭髮，一邊哭，一邊笑，一邊摸亞伯的臉。
「沒事了，親愛的。」
「我會救你……」
「等你醒來，我們就離開這……！」
亞伯沒有回答，柰的眼淚落在他臉上，衣服被亞伯的血弄髒。柰寧可欺騙自己。他不會死、不會死……亞伯還有救，柰會知道怎麼救他，跟十三年前一樣。
另一邊，同樣死去的該隱，血也流在伊甸園的大地，卻被柰徹底忽視。該隱贏不過亞伯；就連死，柰的眼裡也只有他。該隱死去的雙眼，似乎目睹了這一切。
「我會救你……」
「我一定，一定會救你……」
柰不斷重複這幾句。他哭著，兩手抱起愛人，腳下出現魔法陣。柰啟動空間魔法，與亞伯一同消失；該隱再一次被丟下，像路邊隨處可見的死老鼠，孤獨的屍體橫倒在地。
「……。」
悲傷、憤怒、不甘、忌妒、絕望……所有情緒在該隱體內匯集。已經死去的他，屍體竟開始蠕動，身體左右搖晃，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惡魔有分兩種；先天，還有後天。
「卡嚓！」、「卡嚓！」……該隱的四肢開始變形，手腳的皮肉被撐破，如同利爪的白色骨頭從裡面長出來。
──不純潔的靈魂，無法進入輪迴。
「咯……」
伸長脖子，兩顆長著鳥喙的白色骷髏，從該隱裂開的頭裡探出來，發出詭異、不規律，如同骨頭敲打的叫聲。
「咯咯、咯、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該隱……不。
第一個由人類變成的惡魔──亞巴頓。
循著食物的味道，伸長三公尺的脖子，張開他人骨般的翅膀，朝伊甸園的村莊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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