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小孩〉- 8
2022/09/03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08
清醒時，十條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回到了柰的城堡。柰正優雅地坐在旁邊，檢查他的傷。
「柰…柰柰！！」
一年沒見，彷彿過了好久好久。十條緊緊抱住柰，邊哭邊說：「好可怕！我差點就死掉了！嗚嗚，嗚嗚嗚……！」
十條哭了五分鐘。柰拍拍他的背，「你很棒，不只完成任務，也變強了。」
十條不在的這段時間，柰的心境似乎也有變化，不再用對寵物的口吻跟十條說話，而是朋友間的互動方式。
「十條，對不起，我失約了。」
柰摸著十條的頭，突然道歉。
「對象是丰，我沒把握全身而退，才拜託魔王大人去接你。」柰露出落寞的表情，「明明約定好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也不想看到柰柰受傷。」十條擦乾眼淚，「能回來見到柰柰，我就很高興了。」
久別重逢的感覺很好。柰一邊檢查十條的傷，一邊聽他分享在天國的經歷。
「吃飽喝足，性生活多采多姿，怪不得氣色這麼好。」柰捏了捏十條的臉，「心得？」
「跟味道一樣，越高階的天使越舒服。」十條嘿嘿笑著，「看他們露出掙扎、痛苦、又爽到不行的表情，超級有趣的！柰柰想不想看？」
「不，沒興趣。」
拜魔王的治療魔法所賜，十條的身體已無大礙。柰給他一杯蘋果汁，十條問他：「話說，地獄什麼時候有了魔王？柰柰怎麼會變他的手下？」
「說來話長。」柰解釋：「你離開後，我打算照預定計畫、整合地獄勢力，卻被人搶先一步，那個人就是杯。」
柰說，杯沒有心，生離死別在他眼裡只是兒戲。他總是笑著，喜歡說莫名其妙的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手段很多，頭腦精明，陰謀陽謀樣樣來，性格也非常古怪。
「至於實力，你也看到了。我想除了觀星者，沒有人能當他的對手。」柰聳肩，「雖然來路不明，但確實，地獄需要這樣的人當魔王，所以我乖乖歸順，也提到了你；他對你很感興趣。」
十條想起那些蠟筆、那些娃娃，雖然令人毛骨悚然，但那些東西救了他，這是事實。
「魔王大人在哪？」十條想見魔王，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陽台。」柰手指窗外，「我陪你一起……！」
話沒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乒乒！」、「砰砰！」的聲音，似乎有人在破壞柰的傢俱，還在大吵：
「誰吃了我的草莓蛋糕！？深海，是不是你！？」
「不是我，是斯巴達！」
「干我屁事！老子才不吃那種娘娘腔的東西！」
「……。」
十條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誰，但柰的笑容變得很可怕，好像矇上一層陰影。
「十條，抱歉，你自己去吧。」柰紅色的眼睛瞪著房門，「外面有髒東西，我去打掃。」
語畢，柰轉身，飛快的速度衝出房間。外面還在吵吵鬧鬧：
「你們幾個，這裡是我家！不要太過分！」
「咿咿！老太婆來了，快逃啊！！！」
然後，門外又傳來「乒乒！」、「砰砰！」的聲音。十條假裝沒聽見，一個人走到陽台，看見杯坐在那裡，好像在發呆。
「……。」
寬闊的陽台，杯披著一件黑色大衣，白色的頭髮有點長、有點亂。魔王不在意外表，只是隨便往上梳、撥開擋到視線的瀏海。十條看見他螢光般的綠色眼睛，及那張──天啊，十條心想──帥到不可理喻的臉。
「不過來坐嗎？」
十條一直杵在那，杯率先出聲，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那…那個！魔王大人！」
回過神的十條連忙鞠躬，向杯道謝：
「謝謝您！我…我的命是您救回來的！之後無論什麼，我都會拼盡全力幫忙！還請您多多指教！」
沒登過大雅之堂，十條很怕自己說錯話，渾身都在發抖，相當緊張。
「……。」
杯沒有說話，一直盯著他。十條嚇得雙手冒汗，「魔王大人……？」
「抱歉，我第一次遇到這麼有禮貌的部下，不知道該回什麼。」
杯一臉心酸，「斯巴達會揍我，辛尼斯特會咬我，柰會罵我，深海和安卡拉岡都不理我。」
「……。」
「你人真好。」
說完，杯不知道從哪變出紙袋，拿出一塊麵包、遞給十條。
「謝…謝謝！」
誠惶誠恐。十條接過著麵包，看著杯旁邊的座位，「我可以坐嗎？」
杯點頭，十條非常高興。除了無形的強者氣場，杯真的不像魔王；能像他一樣、被部下打也不生氣的，世上真沒幾個。
十條咬了一口麵包。麵包熱呼呼的，鬆鬆軟軟，裡面包了奶油，非常好吃，十條三兩下就把它吃光，想再吃一個。
「給你。」
不等他開口，杯又給了他一個麵包。十條問：「可以嗎？」
「當然。」杯微笑，「『再一點』、『再一點』……你不是這樣活過來的嗎？」
「……。」
手停在半空中。十條的表情先是錯愕，然後，他一臉茫然，把手收回來。
「我……」
想起丰掐住他脖子時，說的那些話。十條欲言又止，不知道怎麼表達，試圖把心裡的困惑轉成文字。
「魔王大人，我真的有罪嗎？」
十條好不容易擠出問句，杯連個安慰也沒有，秒答：「有啊。」
「……。」
「裝成受害者、博取同情、用求生意志合理化自己的貪婪……丰沒說錯，你確實是如此。」
杯一臉悠哉。十條200％確定，他們偉大的魔王絕對是單身，因為柰跟他說過，不懂安慰的男人全部out。
「不過，這就是我對你感興趣的原因噢，十條。」
杯歪頭，俏皮的眼神看著十條，表示：「柰一提到你，我就非常確定，你是我貪婪大公的最佳人選。」
「貪婪大公？」
「我的直屬部下，理想人數是七位。」杯說：「前五位我找好了，你是第六個。」
「……。」
當時，十條不知道「大公」代表什麼，「貪婪」兩字卻使他困惑。十條不懂，為什麼聖主和魔王都這麼說他？他到底做錯什麼？
「你有罪，十條。」
「但你沒有錯。」
然而，他在想什麼、擔心什麼，杯都知道。魔王將十條抱到自己腿上，摸摸他的頭。
「除了天使，每個種族都有生理需求，吃是最基本的慾望，差別在於吃什麼、怎麼吃、吃多少。」
杯抬起十條的頭，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螢光般的綠色。
「可惜，惡魔的食物只有天使──由聖主領導的天使，所以惡魔必須變強；沒有捕食能力的惡魔，最終只有一死。」
「……！」
那瞬間，十條的腦袋裡，杯的聲音蓋過了丰。他抓住魔王的手，急切地問：「『我想活下去』的想法，不會因為我是惡魔，就是錯的？」
「是的。」杯瞇起眼睛，「你一直都是對的，十條。」
「真的嗎？」
「真的。」
自己的生存方式被人肯定，十條久違地綻放笑容，雙眼發光，非常開心。
「魔王大人，謝謝您！我明白了！」
十條的心情很激動。他告訴杯：
「每個人都想活，但只有我──只有我把它發揮得淋漓盡致！丰說我貪婪，但這世上，沒有比貪婪更適合我的讚美了！」
為了生存、渴望更多──十條明白，自己只是在發揮惡魔的本性。貪婪是重要的生存技能，沒有生理需求的天使才不會懂，所以十條不用管丰，反正……反正討厭的人說什麼，都是錯的啦！
「還要嗎？」
杯又拿出第二塊麵包、在十條眼前晃呀晃。十條這次沒有拒絕，說了聲謝謝，大膽收下。
「對了，魔王大人。」
十條想起一件事，問他：「您當爸爸了嗎？」
「咳……！」杯差點被麵包噎死，「你誤會了，我還單身哪。」
「可是，」十條告訴杯：「我聽見拿蠟筆的娃娃，叫了您『爸爸』。」
「噢，」杯恍然大悟，「那是來不及出生的孩子，我不是他們的父親。」
「？？？」
十條有聽沒有懂，但他覺得那些孩子很可憐，問杯：「有辦法生下來嗎？」
「可以呀。」杯微笑，「等他們畫完。」
「畫完？」
「作為條件，我讓他們畫畫，畫完才能出來。」杯說：「到時，我就會變成爸爸。」
雖然不明白，但十條覺得很神奇，也很羨慕。
「我也想要小孩，想成為某個人的父親。」
十條突然說。杯低頭看他，「為什麼？」
「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孩子就是我活過的證明。」十條微笑，「他身上有我的痕跡，也會帶著我的東西活下去。某種程度上，我也算永生了。」
「……。」
杯突然陷入沈默。十條抬頭，發現魔王閉上眼睛。一股涼涼的風吹過他們，等風結束，杯才睜開他的雙眼。
「他說好。」
杯突然說了一句。十條問號，「什麼？」
「『期待和你見面，爸爸。』」
「……！？」
魔王的聲音變成另一個人。十條嚇了一跳、驚呼出聲。杯的手放到他唇上，聲音恢復原狀。
「噓。」
杯低頭，臉湊到十條耳邊，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偷偷告訴十條，每個字都是氣音。
「他睡著了。」
「夢見了你。」
「你們一起生活。」
「在一棟，紅色屋頂的房子裡。」
-
紅紅黑黑的地獄裡，有紅紅黑黑的山谷；紅紅黑黑的山谷裡，有紅紅黑黑的瀑布；紅紅黑黑的瀑布下，有座紅紅黑黑的水車。
貪婪大公──十條的家，就在紅紅黑黑的水車旁。那是一棟兩層樓、有著紅色屋頂的雅房，裡面的用品成雙成對；玄關的鞋櫃上，有兩種不同尺寸的鞋子。
「這裡就可以了。」
離開房子，走過吊橋，穿越樹林。朱櫻捧著白色的紙盒，裡面裝著剛出爐的餅乾，向十條道謝。
「托您的福，今天有了很棒的點心。」朱櫻溫和的聲音說：「也聽了很棒的故事。」
「小事！朱櫻，有空再來玩！」十條指著東邊，「那邊是柰柰的城堡，再往前，就能看到你家了。」
「好，謝謝您。」
說完，朱櫻張開了他──十條還是覺得很噁心──的翅膀。雙腳離地時，朱櫻突然想起什麼，看向十條。
「十條殿下。」
石像的臉不會動，朱櫻永遠都是笑的。他拜託十條：
「麻煩您，替我向令公子問好。」
「沒問題！」
十條跟朱櫻揮手，「拜拜，不要迷路喔！」
朱櫻點頭，隨後，血手的翅膀飛向暗紅色的天空。十條目送朱櫻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遠遠的一端。十條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十條心想。後院的落葉要掃、客廳的窗簾要洗、二樓的地板要擦、辛尼斯特要的麵包還沒做，還有……！
「咦？」
突然，十條聽見什麼聲音。他繞去後院，看見被掃成一堆的落葉，以及，被疊成一堆的天使。
「啊！小露露！」
十條衝上前、飛撲，抱住正在打掃後院的青年。十條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五分鐘前。」
身高一米八，看起來二十歲，青年的頭髮、眼睛都是綠色，氣質沈穩，言行舉止很是成熟，但沒什麼表情。
「爸，」青年低頭，問抱著自己的十條：「你剛剛去哪？」
「去送客。」十條說：「新來的傲慢大公，名字是朱櫻。」
「了解。」青年拿著掃把，「後院我掃好了，等一下洗窗簾。」
「謝謝你！小露露最可靠了！」
十條蹭了蹭，名叫季露的青年習以為常。他的爸爸很愛撒嬌、很愛哭、很愛笑，行為舉止就像小孩，外表也是小孩，很活潑的爸爸。
「小露露，這些天使哪來的？」
走到天使堆（？）前，十條發現他們都在呼吸。季露沒有殺死他們，只是重傷。
「他們跟蹤我。」季露面無表情，「他們說，我身上有『迷路的小孩』的味道。」
這些天使等級不高，就像便利商店的關東煮，營養價值太低，十條不會讓兒子吃這種東西。
「……嘻。」
但他知道，天使的靈魂回去後，丰會看他們生前的記憶，所以十條走上前，抓住其中一名天使的頭，掰開他的眼皮。
「好久不見，丰。」
十條瞪大眼睛，瞳孔變成黑色的、細細一條。蛇看著眼前的天使，咧嘴一笑。
「我剛跟朱櫻聊天。」
「放心，他很好，比在天國的時候好。」
「因為這裡沒有你。」
十條靠近，把右眼貼到天使面前，裡面的指針一直轉、一直轉……高速的旋轉模式，丰會知道代表什麼，十條故意給他看。
「聽好了，丰。」
「我現在是大公。」
「地獄的貪婪大公。」
「貪婪大公殺的天使，比『迷路的小孩』更多。」
「不信？你看。」
指針停止。一瞬間，天使們的身體嚴重扭曲；原本堆在地上的天使，全被看不見的外力擰在一塊兒、聲音「畢畢剝剝！」，變成一條血肉模糊的麻花捲，掉在十條的後院。
「爸，」
季露目睹一切。看著地上亂七八糟的血與肉，語氣微慍：「我才剛掃完。」
「對不起！」
十條雙手合十，變回可愛的小孩模樣，慌張地跟兒子道歉：「我等等會弄乾淨！小露露，不要生爸比的氣，可以嗎？」
季露嘆氣，「我沒有生氣。」還是沒表情，「爸，午餐要吃什麼？」
季露是不可思議的孩子，話題總是跳來跳去，思考方式很特別，十條覺得這樣的兒子很可愛。
「沙拉可以嗎？」十條問兒子：「還是要別的？」
「沙拉。」季露表示：「我要很多番茄。」
「嘻嘻，沒問題，包在爸比身上！」
十條牽著季露，帶兒子回去他們的家。父子倆一起在廚房忙，季露幫忙洗東西，十條則踩著板凳，一邊哼歌，一邊將新鮮的蔬果切片。
「爸。」
「嗯？」
「我的名字為什麼是季露？」
又迸出很突然的問題。十條看著他，「『季節的露水』，你不喜歡嗎？」
「不，只是好奇。」季露說：「我常常想，為什麼是『露』這個字。」
十條微微一笑。他告訴兒子：「『露水』象徵純潔和幸福。爸比希望你一直都很好，才選這個字。」
季露眨了眨眼，「就這樣？」
「嗯。」
「沒有別的？」
「……嘻嘻。」
不得不說，他的兒子真的聰明、直覺敏銳，但有些事，十條不想這麼快告訴他，先賣關子。
「『露水』還有一個含義，是爸比追求的目標。」十條瞇起眼睛，「等小露露長大，我再告訴你。」
「……。」
季露不意外，因為十條從不說自己的過去，原因是「兒童不宜」。他的原則是「不做讓爸爸困擾的事」，索性不追問，繼續忙手邊的事。
──他身上有我的痕跡。
──也會帶著我的東西活下去。
至於十條，因為沒跟兒子說過，季露不知道他對生命有多麼執著。
十條渴望「生」，也渴望「不死」──一切來自對生命的貪婪，所以他的孩子叫做「露」。
露水，是純潔、是幸福、是禮物，
也是他引頸期盼的──
「永生」
──Chapter 2 迷路的小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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