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去以前,觉得这趟行程只为完成父母的心愿,于自己不过是日后少些遗憾。真的回去了,站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才知道没办法当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毕竟那不只是父母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那天拖后从玻璃相框里取相片出来,那时候的相框工艺落后,两层玻璃,先贴第一层放上相片,把第二层玻璃贴上去,用最小号的毛牙钉子和木框钉起来。第一个念头是,把相框摔在地上,从碎玻璃中挑出相片。但相框中有逝去的亲人,有父母的青春,还有自己的童年,没办法那么粗暴行事。最后还是决定耐下心,徒手把钉子一个一个拔出来,再一张一张取出相片。那个时候,屋子里只有我,心头涌上很多年前读刘若英的《永远不搬家》的况味:
我一一指着家里的东西,问婆婆:“这还要不要?”她的回答都是:“这个?当然要,这是……(回忆开始……)”过了两个小时,我发现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不要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事关重大的,譬如那个缺角的盘子,“是你小时候吃麦片的盘子,你都不记得了吗?”或那张传单,“是公公一个老朋友开画展的……”垃圾桶,“是中兴百货刚开幕时,我跟你去买的啊……”是啊,什么冷血的人舍得丢掉我小时候吃麦片的盘子?
小时候,相机不普及,拍个照片要去乡镇上的照相馆。室内,大多扯一张红布在身后,像如今的证件照,没有布景。一开始都是黑白,一度有染色的半彩色照片,衣服或者脸蛋上些淡色。我就有一张,绿色的棉袄,粉红的脸蛋。
印象中壮年时的父亲,总是黑一张脸,总是嫌人干活不够卖力,总是抱怨要辛苦养活这一大家人。许多年后等我也年届不惑,回头看见父母年轻时和哥哥姐姐的那些合照,不免有些惊讶。啊,原来我爹也曾有过这样的雅兴。一家人吃过早饭,换上干净衣服,我爹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打气,一面催促我娘。我娘在屋子里打扮自己,给孩子们换上干净衣服,哟呵着出门,给窑门上锁。木门闭合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有一扇可能有些走形,需要用些巧劲。然后把顶部一扇上的铁链穿过另一扇的铁环,套在门框上尾部也呈环形的生铁钉上,再把锁子穿进环形里,锁子立起来,正对门框,用拳头砸锁子撅起的屁股,扯一扯,确认锁好了,匆忙转身,一面嘴里咕哝着“把你就催的不行么”。而这时候,我爹已经把两个孩子前后梁各放一个,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那天或许年关将近,镇上有集。又或许去看外公外婆,回家的路上临时起意。无论怎样,五六十年后的今天,写到此处,我双臂交抱在胸前,把上身的重量往电脑椅背上压,抬头看着天花板,想像我娘如何说服我爹这样煞有介事去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明儿有集,走咱去赶个集,再给娃照个相。”“前头就是照相馆,么了咱去照个相,正好今儿都穿的新衣服。”关于我娘的想像很容易合理,但对于我爹,怎样都觉得人设不对。
然而相片是证据,他们确曾有过幸福时光,那怕那幸福转瞬即逝。
就像有天晚上我和二姐十一点钟从县城的烧烧摊上回来,我爹还醒着,见我们进门嘿嘿笑,对于我们吃的啥、多少钱等身外世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致。于是二姐趴在床头,问,你猜一根韭菜多少钱?嘿嘿,嗯……猜不着。一盘子差不多十根,总共十八块,你算一下。嘿嘿,嗯……算不来。一根一块八,大你想嘛,一块八能买多少根韭菜呢!啊哟,实话贵得很。二姐问你觉得老家好还是成都好,他说我……我觉得还是成都好……
那晚上,他们俩聊得尽兴,我拿着手机,录了个十多分钟的视频。想像自己如果是是枝裕和,有一天拍一部关于家庭的电影,要把这十多分钟变成其中的名场面。
那个时候,我一边拍一边在一旁嘿嘿笑,恍惚觉得自己也有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