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日公休》是一部不同世代,會有不同解讀的作品,然而,儘管理解與感受不同,但都會同樣的喜愛,誠如傅天余在自述創作源起裡提到的,每個人都會在這部作品裡面,找到自己的回憶,而在看似質樸的劇情推進中,藏著溫柔的力道,隱隱的堆疊再堆疊,直到最末處,不分世代,引爆所有人的淚腺。
電影《本日公休》是今(2023)年3月上映的台灣電影,飾演這部電影主角「阿蕊」的演員,是睽違超過二十年,不曾在大螢幕上露面的前影后陸小芬;陸小芬精湛的演技,除了得到同年度大阪電影獎的最佳演員獎、台北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外,也獲得今年度的金馬60,最佳女主角提名。
《本日公休》脫胎自2010年,導演傅天余製作的15分鐘紀錄短片《阿蕊的家庭理髮》,阿蕊是傅天余的母親,在台中經營家庭理髮店超過五十年,幾年前,傅天余回家時,聽說母親特地要從台中到彰化,為一位病重的老客人剪髮,觸發了傅天余的靈感,在吳念真的鼓勵下,以此事件為主軸,傅天余同時擔任編劇與導演,製作了《本日公休》這部電影。
傅天余在學生時代時,參加了吳念真的編劇課程,也跟在吳念真身邊,從場記開始學習;或許是由於這樣的師承關係,在觀看《本日公休》的過程裡,常可感受到很吳念真式的台式風格,他總是能在極其平常的生活場景裡,透過你我在街坊裡隨時都遇得到的叔叔、阿姨、小朋友們,發生的一件件尋常生活事件,提煉出如淡水珍珠般,曖曖內含光的故事。
《本日公休》的劇情結構不難預測,在主軸的「專程開車一兩小時,幫一個老客人剪頭髮,是否划算?」的親子想法差異下,穿插了阿蕊與客人們的互動與故事,以及阿蕊與她的孩子們之間的相處,與世代差異造成的代溝。
阿蕊有三個孩子,陳庭妮飾演的大女兒阿欣,以及施名帥飾演的阿男,各自懷抱自己的夢想;阿欣在台北與男友同居,同時為自己的理想拚搏;阿男則一天到晚對阿蕊遊說,太陽能光電的美好遠景,希望阿蕊能投資他;方志友飾演的小女兒阿玲,則跟阿蕊一樣,從事美髮業。
阿蕊對阿欣與阿男的夢想,很不以為然;至於阿玲,雖然跟阿蕊一樣,選擇了同樣的專業工作,但阿玲在工作上與婚姻裡,所做的抉擇,阿蕊也不是很能理解。
傅孟柏所飾演的阿玲前夫阿川,經營修車廠;阿川的心腸軟,常常朋友有困難來修車,就讓朋友賒帳,也不敢去討,阿玲有時看不慣,就一個個打電話去追錢,兩人因此常常為了錢發生衝突,日積月累,兩人儘管還有愛,還是走向結束婚姻一途。阿蕊不懂,阿川沒有任何惡習,個性又溫柔體貼顧家,阿玲為什麼執意要離婚?
工作上,阿蕊一輩子奉持師父教給她的理念,從客人進門起,就全套式的好好服務,師父說,如此用心的對待客人,客人就會死忠的跟著你一輩子;阿蕊的客人,就像阿蕊講的,像吃了嗎啡一般,牢牢的黏著她,有些客人即使搬了家,還會搭很久的車,來找阿蕊理髮;長久下來,阿蕊跟這群老客人,也建立了一種近乎親人般的關係。
阿玲則是在髮廊工作,一直想著要跟朋友一起創業,經營快速理髮,阿蕊很疑惑,客人進來,剪完頭髮就走,這樣的快進快出,是要怎麼經營長期顧客關係?
我的年紀與導演傅天余相仿,劇中的阿蕊,無論是外在的形象,還是內在的價值觀,都與我母親很像,因此,對劇中阿蕊與她三個孩子之間,彼此之間的差異與隔閡,非常有既視感,也喚起我在成長過程裡的回憶,我想起,當年考大學填科系時,母親無法理解,為什麼明明分數夠,我就是不願意去念師範學院;大學畢業後求職,我執意要進入一般企業工作,母親也不懂,公務人員穩穩當當的,為什麼我沒有興趣。
在觀看《本日公休》時,我不禁猜想,母親應該也會喜歡這部電影,電影裡的阿蕊,必定會勾起很多她的「想當年」,而對阿蕊的三個孩子,母親也一定會跟阿蕊一樣無奈搖頭。
而我,對於母親養大我們的那段舊時光,也有緬懷,緬懷那鄰里人際之間,還能互相熟識,互助幫忙的美好人情,只是,除了緬懷舊時光之外,我更理解,在大環境不斷的改變之下,我們這代,對於個人界線與自我價值的重視。
以婚姻為例,對阿蕊世代的女性來說,婚姻最重要的,是實用的經濟價值,只要丈夫能夠養家、沒有不良習慣,就是一段很合格,可以白頭到老的關係;但如阿玲的我們,那樣遠遠不夠,還必須要心靈相通,如果像阿玲與阿川般的三觀不合,那麼,對雙方最大的愛,便是放手。
以工作來說,阿蕊們的世代,會在一個組織裡或職務上,勤懇忠心的由年輕服務到老;我們這世代,重視自我價值的實踐,比起忠於組織,我們更想要忠於自己;而數位工具與網際網路的發達,更提供了我們及之後的世代,更多能夠發展自我的多樣職業選擇。
兩代間的觀念不一樣,沒有誰優誰劣的問題,就只是因為身處的大環境不同,看世界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阿蕊們在二次大戰結束的前後幾年出生,戰後民生凋零,如何好好的生存下來,成為第一要務;而被阿蕊們養大的我們這代,在台灣經濟成長最迅速的時代成長,受過良好的教育,更在進入社會工作後不久,網路時代來臨,使得我們這代,在思維的方式上,與阿蕊們存在巨大差異。
關於這類的兩代代溝議題,很容易會演變為同一橋段,各自解讀的平行世界,阿蕊們認為阿欣、阿男們好高鶩遠,不腳踏實地,不像他們那代勤奮務實;而阿欣與阿男們,也有時代已經不同,父母怎麼老是還是用以前的價值觀,來要求我們的無奈與委屈。
但劇中有一個很小的橋段,很巧妙的,在兩代各自的平行世界之間,搭上一座互相理解的橋樑。那是阿蕊在開車往彰化的路上,遇見的年輕農夫帶來的契機;阿蕊開車去彰化時,忘了帶水,開到路邊,詢問陳柏霖所飾演的年輕農夫,哪裡可以買水?農夫說,水何必需要購買,煮就有了;於是當場用太陽能燒開水給阿蕊喝,喝水聊天時,阿蕊得知,農夫曾是科技園區的工程師,不想要整天對著機器工作,於是辭職回鄉種田;這次的巧遇,讓阿蕊第一次看到太陽能的效能,對於兒子阿男,三天兩頭的太陽能投資願景,才有了實際的體感,明白兒子可能不是只出一張嘴在做白日夢。
唐朝詩人李季蘭,寫過一首《八至》詩,詩中其中一句提到「至親至疏夫妻」,其實至親至疏的,不只是夫妻,也可能是親子;夫妻與親子,理應是理應是世間最親密的關係,但往往不知不覺,走著走著,彼此之間,就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劇中開場以及貫穿全劇的主橋段,都有提到這樣遙遠的心理距離;影片開始時,阿欣失戀返家,家裡卻掛上「本日公休」的牌子,阿欣找不到媽媽阿蕊,阿男跟阿玲也都不知道媽媽在哪裡;就在這三人,無頭蒼蠅似的找著媽媽時,他們才同時意識到,他們竟然都不清楚,媽媽平常在做什麼。
弔詭的是,後來,他們是透過阿川找到阿蕊,三個親生的孩子,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裡,唯一知道媽媽下落的,卻反而是無血緣關係的前女婿阿川。
得知媽媽下落的這三人,馬上透過阿川的關係,跟阿蕊通話,電話一接通,三個孩子對著阿蕊,就是一陣嘮叨碎念,碎念的東西,沒什麼重要內容,但這就是最真實的親人對話,但在這些看似瑣碎,又不怎麼客氣的話語裡,有著說出口就太噁心,於是用碎念或反話偽裝的關心,以及大喇喇,可以不用戴面具溝通的親暱。
隨著時代不停的往前走,兩代之間的差異與代溝,一直都會存在,我們必須承認,無論是哪一個世代,我們都有各自的侷限,也必然存在程度不同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兩代之間,如果要做到理解,真的很困難的話,那麼我們至少,就敦促自己,做到尊重吧,尊重彼此是獨立的個體,擁有各自獨立的世界觀;然而,即便我們的觀念不同、想法不同,即便我不是那麼懂你,我也覺得你不是很懂我,但我們依然彼此相愛。
《本日公休》是一部不同世代,會有不同解讀的作品,然而,儘管理解與感受不同,但都會同樣的喜愛,誠如傅天余在自述創作源起裡提到的,每個人都會在這部作品裡面,找到自己的回憶,而在看似質樸的劇情推進中,藏著溫柔的力道,隱隱的堆疊再堆疊,直到最末處,不分世代,引爆所有人的淚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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