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王家衛的獨特語言
生長於香港影壇被譽為「東方好萊塢」的黃金時代,筆者從童年到青春期幾乎都是由港片餵養長大。又剛好遇上錄影帶(年輕人知道這個是什麼嗎)租賃事業的巔峰期以及有線電視剛剛就地合法化,所以能看到的電影數量非常多,而且葷腥不忌,從《東方不敗》看到《六指琴魔》;從《秋月》看到《去年煙花特別多》。其中滋味有雅有俗,風流有之下流亦有之。但是直到1994年王家衛的《重慶森林》,才使我第一次意識到電影也是一種「藝術」。 原來電影不僅僅是只能以重現的方式平鋪直敘講完一個故事,他可以用燈光、用鏡頭、用剪接、用聲音去重整故事的結構,換句話說,在看王家衛電影的時候,導演「怎麼講故事」變得比「故事本身」更為重要,而這種說故事的方法,是電影才獨有的語言,也是電影如此迷人之處。
《花樣年華》當然也是如此。即使這次他缺乏了王家衛電影往常慣用的「角色獨白」,我們依然可以從構圖完美的每一幀影格裡,去捕捉角色內心的世界與情緒的幻變。
下雨的夜晚在鍋蓋鎢絲路燈下的等候、蒸氣雲繞的餛飩麵攤前的相遇、小巷內狹廊陡梯的交錯、激情紅色裝潢旅館房間裡冷靜的對談,以及在舊磚牆的鐵窗邊一次次心碎排演。這些全都是王家衛電影獨有的語言。那是一種橫切面,觀眾無須知道更多的人物背景,也能走進他們自我分裂的内心世界。
「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
—劉以鬯《酒徒》
當賭徒、編輯、夕陽武士是同一個人
王家衛曾經說過:「《阿飛正傳》的續集以某種方式在很多電影裏完成了。《花樣年華》是不是《阿飛正傳》續集?可以是。《東邪西毒》是不是?邏輯上也可以是。」
在門號2046的旅館裡,周慕雲第一次在房間等蘇麗珍到來,那是整部電影我最喜歡的鏡頭。
周慕雲不再只是可憐的婚外情受害者,他突然變得更深沈、更複雜,他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彷彿蘇麗珍的赴約與否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下一個瞬間他可能會修剪指甲、梳理頭髮、拾起手錶前往「大檔」開賭,也可能坐在窗邊看著雲卷雲舒等待馬賊的到來。只是這一次,他不再託人代他回家鄉去看妻子桃花最後一眼,他要在這個房間懲罰與他同樣無辜的另一個人。
隨著周慕雲與蘇麗珍的互動越來越緊密、越來越自然,我們突然可以理解他們從未露臉的另一半為什麼要背叛自己的婚姻:「「以前我只是想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開始的。現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知不覺就來了。」
她留下的半支菸
這幾乎是王家衛電影慣用的一種符號。
《熱血男兒》(《旺角卡門》)裡張曼玉留給劉德華一個玻璃水杯,《重慶森林》裡王菲在梁朝偉家裡遺留了一張CD,《春光乍洩》裡梁朝偉回到張國榮的住處將香菸擺滿的整個木盒,以及《東邪西毒》中張曼玉託人帶給張國榮那一壇名為「醉生夢死」的酒,他/她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離開了,但也都心有不甘的要在對方的生命裡留下一個印記。
她穿上象徵情慾的紅色外套前往旅館赴約,卻一次次徘徊在樓梯上下。如果說陳太太即是《阿飛正傳》裡的蘇麗珍,那在面對愛情的困窘時,她比年輕的自己勇敢了一些,她還是敲了門,不再是那個夜夜等候在前男友窗下的傻女孩,而且最後她還拿走了那雙原本就屬於她的拖鞋轉身離去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着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
一再提起那曾經受傷的時間點
時間來到一九六六。蘇麗珍帶著孩子回到舊處,房東太太說:「時局那麼亂」。時局確實是很亂,隔年香港工潮四起,最後爆發了著名的「六七暴動」。與此同時,周慕雲正在異鄉報導法國總統戴高樂總統訪問柬埔寨,標誌柬埔寨的殖民統治結束的新聞。
一個時代的過去,人們是否熱切盼望新時代的到來呢?香港的殖民時代什麼時候結束呢?
我認為王家衛對情感的冀望是敏感且悲觀的,他非常執著於時間對記憶的傷害,他好像害怕自己會遺忘幼時上海以及成長的六十年代香港,所以總反覆地在電影裡重現他的童年回憶,總想走回去那已經消逝的歲月。
那是《阿飛正傳》裡「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是《重慶森林》裡「五月一號到期的鳳梨罐頭」、是《春光乍洩》裡「九七回歸前鄧小平過世的電視新聞」,更是1997+50年不變的《2046》。
為什麼明明想要重新開始、從頭來過,卻一再提起那曾經受傷的時間點?
是否他擔心新時代不如人們口說的那樣美好?
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