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月下獨酌〉說:「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真是個寂寞人。而人處寂寞之中,總要找些法子排遣。李白邀月對飲,某種程度是將人格之「我」切割,將一部分投射到無知無感的月亮上。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也常這樣做。我指的,當然不是喝酒,而是一人分飾二角。一手一個塑膠人偶,此為史艷文,彼為藏鏡人……。
隨著年齡再大一點,似乎能切分出更多化身。一生二,二化四。能就此化生無窮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是神童。要獨自撐起心靈舞台上一齣大戲。是很累人的。更別提,手邊也就幾個廉價人偶。史艷文之旁為劉三,其伴為二齒,再過來,人偶沒了。
變通的方法是,人偶也得擔當多重身分。古希臘戲劇搬演時,台上演員有限,配戴面具,就成了區隔角色不可缺的演出成規。我沒能給人偶戴上面具,只好因陋就簡。一切由我這小小導演說了算。此為史艷文,亦為女暴君,亦為三缺浪人,亦為……。導演搞混了,戲也就散了。印象中,有時索性將人偶一拋,食指權作偶頭,拇指、中指權作雙手,就演了起來,很有周伯通雙手互搏的意味。周伯通也是個寂寞人。
將人格之「我」如細胞分裂般形成不同個體,需得暫時擱置理性。人越大,理性越難打發。等我又大了幾歲,就不再玩近似雙手互搏的把戲。李白在〈月下獨酌〉中抱怨,月亮不曉得飲酒,我讀起來,總疑心是詩人的理性在暗地裡作祟。
讀李白這首詩,我還感受到詩人—或者說詩裡敘事者—的作態與矯情。獨飲,而歌,而亂舞,可以解釋成醉後的癲狂。但癲狂,未必沒有幾分刻意。所求的,也許不過是在歌狂舞亂的時刻,有人恰巧經過,為眼前的歌與舞駐足。而後,或者笑罵,或者譏嘲。又或者,在幾無可能之下,那人笑著說,能飲一杯無?
等不到這麼一個人,敘事者發願「無情」,更確切說是「忘情」,然而實際上是「矯情」。就像孩子與玩伴賭氣,說著,不跟你好了。等哪天氣一消,玩伴揮手相招,就歡天喜地跑過去了。「作態」,「矯情」剖開來看,都是血淋淋的寂寞。
陸游《老學庵筆記》提到,某人「秋夜待潮于錢塘江,沙上露坐,設大酒樽及一杯,對月獨飲。意象傲逸,吟嘯自若」。又有一人來,「亦懷一杯,就其樽對酌」。前一人不問,後一人無語。兩人對飲,又像各自獨飲,酒喝完,就分頭離開。說是放曠也好,說是做作也好,這種況味,李白應是最能體會的。
民國一百○三年四月九日於府城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