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7|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見習騎士異聞譚✎ XLIV.歉疚

  昏黑之景無邊無際地向外蔓延。沈浸於其中,索羅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海裡。不知過去多久,載浮載沉的人不經意看見恍惚中若隱若現、堅定往某個方向移動的一頭銀白,熟悉的人影引起注意力──
  「大人,方才所言為真?」彷彿電影的運鏡,銀白人影後方數公尺,有位黑髮的青年緊緊跟著。焦急的語氣、烏黑的頭髮與長相頗為陌生,鬍鬚似是因激動而顫抖。「您心意已決?」
  「姆拉特。」回應這聲疑問的人依然背對追過來的青年。周遭光鮮亮麗、燈火通明,幾近純白的神聖裝潢與彩繪玻璃似是某處神殿。彷彿穿梭於畫中,長廊上的銀髮人雖然在呼喚聲中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過頭的意思。「擁有最多睿智、歷史最為古老的龍族人所剩無幾、相當珍貴。所以,我不會逼你。」
  「大人……」儘管姆拉特似有開口呼喊銀髮人之名,名諱之處卻像是被剪掉的段落,什麼也聽不見。
  「只是,我已經決定了。」銀髮人至此總算回過眸,含著些許悲傷的異色雙眸盪漾著不捨。「那些所謂的『管理』,全部都是謊言……是他們共同編織出來的惡劣謊言──」話語至此,銀髮人深吸一口氣。「我辦不到對這件事坐視不管。所以,你想留在這的話,就不能再跟過來了。」
  任憑陽光灑落身上,銀髮人的忠告清晰且鮮明。
  「大人……」凝神細看呢喃敬稱的姆拉特,他確實開口喊了一個名字,卻什麼也聽不見。而姆拉特在短暫的沈默後,回以堅毅的目光。「請帶上老夫。」彷彿表明決心,與印象中的白髮老人卓根長相不同,卻有著同樣眼神的青年注視著那對異色眸──然後鄭重地俯首躬身。
  此舉反而令姆拉特喚作大人的對象愣然無語。龍族是世上最為古老、充滿智慧與驕傲的高貴生物。他們知曉許多道理與真實、能夠一定程度上隨意變換外貌,正因種族特色過於特別,龍族甚至不會隨便向人主動報上真名乃至示弱或臣服。見狀銀髮人趕緊上前將人扶起。「別這樣,姆拉特……這裡不是地上,不用做這種事──」
  「正因是大人,才有老夫這麼做的價值。」接受對方溫柔的攙扶,姆拉特的視線直率且毫無陰霾,彷彿在敘說蘊含諸多古老神秘的身軀內有著不會動搖的信念。「自從決定追隨大人那一刻起,龍族的驕傲已是能放在第二位的事。」道出自己的主張,姆拉特輕輕一笑。「請務必帶上老夫,大人。」
  「姆拉特……」見識到同行人的堅決,銀髮人垂首輕輕應了一聲。「我知道了。」沒有繼續多言,銀髮人重新往剛才前進的方向邁出步伐。「稍後請在殿外等候,姆拉特。」囑咐同伴的人眸中含著略顯哀傷的笑意。「我很快就會出來。」
  聽從銀髮人的囑咐,姆拉特於長廊盡頭停下腳步,謙遜地垂首恭送銀髮人步向殿內。隨著銀髮人進入神殿,視野明亮寬廣的白色空間內能看見氣勢滂薄的殿內有著挑高的天花板。半開放式的建築風格可以看見相當美麗的藍天白雲就在腳底,潔淨、純粹又夢幻的景色令人驚豔不已。
  與這般景色相反的冷漠氛圍籠罩神殿內,已經有二十幾人在內等候。其中一名頗具威嚴的金髮青年見到銀髮人走進神殿後,目光便沒有移開過──待銀髮人走至神殿中央,他早已忍不住開口。「你可來了──遲到這麼久的藉口是什麼?」
  「為了不同流合污。」承接毫無遮掩的怒意,銀髮人不甘示弱回以瞪視。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們無不沉下臉色、為靜默冷淡的氛圍再添一筆肅殺之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即使另一名黑髮男子跟著加入戰局,銀髮人的目光與態度依舊凜然。
  「從沒這麼清楚過。」吐出比剛才更為篤定的句子,正面回應質問的人深吸一口氣──「要我說幾次都可以,無論是誰都沒有這個權利!」越發用力加重語調,位於神殿中心的銀髮人再度上前一步。「不管是為了妖精或精靈、甚至是人類,你們想做的事情都是錯的!」
  這番義正嚴辭的辯駁惹來許多不悅,其中一名女子更是毫無遮掩地嘖了一聲。「這可是為了這個世界,少拿自己的感受來分辨對錯!」
  「這是我想說的話!」沒有半分懼色的銀髮人眼神依然充滿光輝──即使只是旁觀,也能感受到那份決意與篤定。「就憑這些無理的干涉,不管是為了哪一方,我都會反對你們!」
  「喔?就算不惜失去管理權也要這麼做嗎?」
  聽聞這句赤裸的威嚇,銀髮人卻是露出苦笑。「只要出現反對的聲音,你們優先想到的就是排除嗎?」即使是悲傷的語調,站在神殿中央的人也沒有移開視線。環視在場的二十七人,盡是冷漠與拒絕溝通的氛圍仍無法令銀髮人退縮。「但,就算失去管理權,我也不會停止。」
  凜然宣告似是終於觸到眾人的底線,外貌最為年長的其中一人亦挪步上前。「很好,那就依你的願,剝奪你的管理權,同時因謀反的罪證確鑿,在此褫奪你的真名──」
  隨他一聲令下,銀髮人的腳邊與周遭浮現了散著不祥紫光的法陣,有「什麼」從銀色身影之上被法陣抽取出來──承受著一切的銀髮人相當清楚這代表什麼。真名是此世用來彼此交心與可以控制對方的重要事物,褫奪真名之意,便是這個詞於此世不復存在。抽離「真名」的傷害,意味著掏空那一個人的本質。如果換作別人,當場就發瘋也不奇怪──不再有人喊得出這個名字、也無法用任何方式記載下來。這是對叛徒與罪人的懲罰。而他們抽取的方式是最為極端、在共通語言與妖精語兩者間都抹消了自己的名字──
  劇烈的喪失感鋪天蓋地襲來,銀髮人不住面露扭曲傾下身子,緊抓自己的衣襟大口喘息。內裡大半被掏空的喪失感幾乎令人站不住腳,但還不能就此倒在這裡。眾人冷淡的視線注視著還在掙扎的銀髮人,即使在場的人們不明言,卻也任誰都知道,真名被褫奪卻沒有當場發瘋,全是因為那個過於特殊的魔法系別──
  「從現在起你已從管理者中除名,往後你的子孫也不得再踏入此境!」單方面的行刑結束,再次落下這聲宣告,最為年長的人不由分說地定罪了以自己的正義為名選擇與他們對抗的人。「今日到此散會,你便自行離去吧!」
  「就算,名字被抹消……我也會在地上繼續活下去……」緩過呼吸的銀髮人,堅毅的目光沒有任何退縮之意。「直到阻止你們為止!」
  隨話語越發慷慨激昂,逐漸攀升的凜然決意膨脹到幾乎淹沒自己,難以呼吸──猛地睜開雙眼,不住喘息的索羅眨了眨眼,認出這裡是醫療中心──推開棉被坐起身,索羅趕緊看向四周──莫葉中了黑魔法、還被操控,他在那之後獲救了嗎?他沒事嗎?然而,還沒看見莫葉,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校長與卓根老師。他們似是才剛抵達,與自己面面相覷。
  「大人……」話還未竟,校長身後便又冒出一人逕自靠近床畔──具有個人特色的復古典雅打扮、垂著冰藍馬尾的少女帶著玩味的笑意坐到擺在床邊的椅子上──就跟其他黑魔法師一樣,明明他們已經距離一公尺內,魔咒也沒有發動。目視此景的索羅只得愣然眨眼。
  「你可算是醒啦?」無視邊上愣然的校長與年邁教師,最強的通緝犯正大光明坐在病床邊的椅上翹腳,模樣不可一世。「我早就是詛咒的集合體,那個魔咒對我是沒有用的。」像是看穿索羅的困惑,通緝犯少女的目光沒有從索羅臉上移開。「沒想到是改成這種可笑的模樣──娜塔莉亞、姆拉特,你們可還真捨得啊?要是被盧文涅特那白癡知道,他不氣死才怪。」
  毫不遮掩喊出兩人的真名,通緝犯面無懼色,甚至輕蔑地談起了傳說的英雄──索羅是越發不能明白她言下之意了。即使困惑也不敢隨意搭話,清楚記得她跟任務目標的三人同夥但又內鬨,卻似乎不是可以提問的時機。而且,這人貌似知道很多事,甚至是跟自己有關的事情……
  「大人現在是亞薩奇爾的學生。」正面承接通緝犯的調侃,卓根老師僅以此句回應。「在大人回來前,老夫和娜塔莉亞會以教師與校長的身份保護大人。」
  「在我下的結界裡才敢透露真名,就憑你們這種溫吞作風能有多少用處?我看楚彬跟亞奧劍現在的主人都還比你們有用多了。」毫不客氣地扔出指責,少女態度依舊相當的囂張。也是在她發表言論時,索羅才注意到周遭被透薄的黑色籠罩著。
  「的確,老夫的身份是有所不便。」代替面有難色的校長,年邁的教師倒是相當乾脆地承認目前沒有多少用處一事。「所以,您是否願意協助一同保護大人呢?」
  「姆拉特──」此言一出,校長不禁變了臉色,她驚慌地開口,卻被冰姈的尖銳笑聲打斷。
  「哈哈哈哈!想要無償讓一個通緝犯幫忙?上了年紀、臉皮也一起變厚了嗎?」撥了撥自己的馬尾,少女這才從椅上起身。「我教出的弟子可沒這麼容易死──」她沉下聲音,「如果死了,也就表示現在的弟子只有這種程度而已。」伸手撤去顏色是為透明薄黑的結界,通緝犯如同來訪時一樣隨興,逕自離開索羅的床邊、走出醫療中心。
  來去一陣風的少女並未表明究竟會否相助,索羅卻覺得她應是會的。而且……她在說出「弟子」一詞時,總有著莫名的懷念感縈繞心頭。或許是因為做了那樣的夢吧。
  僅剩下幾人的醫療中心,校長與年邁教師跟自己面面相覷──醫療長似乎是暫時外出了。「大人……您的身體狀況還好嗎?」率先開口的是校長。面對這個問題,索羅輕輕點頭,有些不安的看了看旁邊──「莫葉大人的話,他已經痊癒、開始去上課了,現在應該還沒下課。」
  「這、這樣啊……」聞言索羅輕吁一口氣。已經開始在上課,表示他的身體恢復良好吧?雖然還是想看看本人,但……沒有自信可以用平常心面對他。而且,也不是只有莫葉……「那個,艾夏琳……」她應該也受了傷。
  索羅清楚記得自己伸手攻擊同伴。當時以為在保護莫葉,卻是打傷艾夏琳時,昏黑的意識中傳來了嘲笑聲,轉述著那份過於鮮明的手感,就是自己傷害同伴的證據──不僅如此,莫葉在艾夏琳受傷之後會身中黑魔法,也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緣故。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遭到黑魔法控制、毫無反抗之力,他們根本不會受到這種瀕死重傷。
  「艾夏琳的話,她比兩位都早醒,傷勢相對輕微。」依然是以溫柔的嗓音回覆索羅的提問,校長輕輕點了點頭。「根據沃芙所說,大人的傷勢是最嚴重的……不過您比預估的時間還早醒來,真是太好了。」
  「我……」自責與愧疚令床上的人垂下視線,梗在喉間的對不起遲遲說不出來。「傷害了他們……」選擇說出事實,索羅沒有抬頭面對校長跟卓根老師的勇氣。光是要跟他們吐實就像烈日下被丟進熊熊燃燒的篝火堆中,令人難耐的折磨促使索羅揪緊被單。
  即使在亞奧劍展現出的奇蹟下能去除一公尺魔咒的威脅,索羅.普依路.奧塔依舊能給他人帶來瀕死、差一步便回天乏術的傷害。莫葉吐血的景象還歷歷在目,反覆提醒著那是自己造成的──或許是因為沒見到面才有空間可以思考,現在的自己或許過於依賴莫葉了的事情。這樣的煩惱說不定只是種諷刺跟多餘吧?因為不只是眼前的他們,艾夏琳、海莉、甚至是鬼銀之玹,都是對這樣的自己寄與厚望、期待著「某個誰」的出現──
  「我是不是……消失掉比較好……」由不是自己的「那個誰」來拯救他們,是不是對大家都更好呢。
  即使再遲鈍也隱約有所感覺──那個銀髮人,跟自己應該是有某種程度的關聯的。就算什麼都想不起來、也什麼都不明白──
  「沒有這回事。」比校長跟老師早一步開口的是與妹妹楚楓一同來醫療中心探病的楚彬。「如果那時候索羅不在的話,我已經死了。」他逕自坐到床畔旁邊的椅子上,神情是溫和的笑容。「總算是等到你醒來,可以親口說──謝謝你救了我,索羅。」
  溫柔的安慰與道謝觸到淚點,床上的人只能縮起身子,抱住膝蓋垂下腦袋將自己埋起、回以哽咽的單音。見狀楚彬也只是回頭看向兩位來探望索羅的師長,向他們頷首示意。接收到暗示的校長也點了點頭。
  「關於黑魔法師的事件,現在問或許不是時機……」她對著縮成一團、微微顫抖起來的瘦小身影露出複雜的笑容。「待您狀況好些,隨時可以與我、或者是任何一位班長們回報當時的情況,很零碎也沒關係。」沒有繼續為難對方的打算,荷莉絲校長向床上的人點了頭。「在那之前請好好休息,保重身體。」
  同樣以單音回應校長的溫柔,索羅胡亂點了兩下頭。見狀,兩名師長才一同離開醫療中心。
  不出多久,埋於膝上的索羅聽見放學的鐘聲。距離晚餐時間不遠,楚彬應該會帶著妹妹去用餐吧?得在那之前謝謝他的探望才對的,卻怎樣也發不出聲音……
  「你醒了……」熟悉的喚聲從醫療中心門口傳來。聞言抬起佈滿淚痕的臉,站在那裡的人如同預料,是同寢的戰士少年──他的神情在看見自己時從驚愕迅速轉為黯淡,最終只說了聲對不起便掉頭轉身、快步離開──連一點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給。
  話也不願意說便離開,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從莫葉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緒──揪緊被單,索羅只感眼前愈發模糊,呼吸也逐漸困難。他生氣了?不願意再靠近害他中了黑魔法的人?不……不願意靠近是理所當然的,遭遇那麼可怕的事情,體驗彷彿全身都在燃燒溶解、一點一滴迅速且確實地失去自己的恐怖,全都是自己害的……明明任何忙都幫不上,怎還能因為看見莫葉來探望感到高興或溫暖、甚至奢望只會帶給他傷害的自己有待在他身邊的資格?
  自知哭泣不會讓事情變好,說不出話的索羅努力忍耐著嗚咽,內心滿是對自己的責難。看出這點心思的楚彬僅是安靜地接話。「走掉了呢。看起來很匆忙的樣子,應該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吧。」
  「嗯……」明知道楚彬是在安慰自己,卻什麼也回應也做不了。充斥心中的失落感跟難過是為了什麼呢?彷彿被掏空的這份感受,又是因為什麼呢。僅僅是抱持罪惡感,連聲對不起都沒跟莫葉說,能回宿舍後一定要好好跟他道歉。只是……為什麼呢。即使知道必須這麼做,卻開始害怕回去面對莫葉了。那份過於清晰的拒絕,越是在意越是深陷泥沼般動彈不得──
  「醒了嗎?終於──」熟悉的女音從門口傳來,洛德三步併作兩步靠向床畔距離一公尺處,看上去神采奕奕。「你睡了兩天喔?擔心死我們了!」來的時機合宜地打斷了自怨自艾,洛德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保險起見,今天你還要再觀察一天!在醫療長確定你可以離開前,請務必好好休息,不可以下床喔?」
  清晰地交付醫囑後,洛德盯著楚彬看了一會,隨即一轉話鋒──「所以,要幫你們去把他抓回來嗎?」凜冽的眸中沒有迷茫,洛德的視線最終落到氛圍低落的索羅那張愁雲慘霧的臉上。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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