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途之初-
我的台灣、我的座位、我的朋友、我的餐點、我的老台北…。徹徹底底生活在自我中心與漢人沙文主義的我們,總是以「我的」來稱呼一切,只要身在台灣,好似我們做任何事情、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合理的,因為是我家。
不。
台灣不只是「我們」的家。
一切從我的家門前開始,從我們家門前結束。
這天晚上沒有想像中的冷,月亮圓了超過二分之一,殘雲在秋末的晚風吹拂下又更破碎了些。小七帶頭,我載著K,三人騎上摩托,在半夜一更時,頂著天生對黑暗的不安與遐想鬼魅的恐懼,從北埔越過獅山,穿過已經熟睡的南莊往向天湖去。
向天湖是什麼? 我不知道。經過整整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終於到了山腳下的檢查哨,騎在前面的小七拿出入山證,微胖的警察檢查了一番後,走向我與坐在我後座的K,他用拿著手電筒的手推了下口罩的壓條,問了一句;「回家了吼?」 「對啊,開喝了啦!」 回答的K因為深邃五官的面孔讓我們混過檢查站。 想到K這個外省人常被蔑稱的「番面」,除了帥之外第一次有了實質效果,我們在不斷提升的上坡足足笑了五分鐘,車輪像是拓墾的鋤頭,開闢著我們從未到過的土地。此時路的兩側已經不是鎮郊那樣凌亂的灌木與白色河堤,在我們離月亮越來越近的同時,車燈的右邊是沒有盡頭的懸崖,左邊是通天的松與楠樹,祂們沒有表情的注視著三個異族靠近部落。也許是考驗,可能是歡迎,沒過多久我們隨即闖入一片由祂們召喚的濃霧中,頂著無數水珠與靈的譏笑,我們最終抵達了向天湖。
在我們尚未到達的零點三十分,他們早就用蛇鞭劈開過濃霧與烏雲,看來我們錯過這精彩的一幕。一片霧茫茫的空氣中夾雜著燃燒的灰燼,部落的族人穿著紅白相間的族服穿梭著,這裡是賽夏族矮靈祭的巴斯達隘。
小風-
剛脫了安全帽,K遞了一根香菸到嘴中,尼古丁正在為渡過天亮前的這一段時光做準備,剛吐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在霧中久久不散,我正看的入神時,一個部落的女孩子逆著人群跑了過來,在小七面前輕輕墊起腳,接著給了他一個擁抱。
「這位是小風。」小七的笑容有些強硬的說到。「小風,這個兩個是K跟古。」穿著部落服飾的小風微笑著向我們揮手,絲毫沒有一絲尷尬。小七隱藏已久的戀人好像剛剛的蛇鞭打向天空「啪!」一聲,終於在祭場前露出面目。
經過小七簡單的介紹,我們撥開層層濃霧走到到了靈屋邊上,一個咬著檳榔的青年死死盯著我,一邊警戒著異族的我,一邊在我的臂上綁了避邪的芒草結。快速熟悉的彼此,在小風的帶領下來到買小米酒的攤前。
「表弟!你怎麼那麼像我的表弟啦!」賣酒的A-Way姐對K興奮的大喊著。「你到底是哪一個部落的啦! 」任憑K極力的否認,A-Way姐依舊忽視他的辯解,已然把他當作新認的表弟,我們瘋狂喝著A-Way的小米酒。 我、小七和小風只顧著狂笑。熙熙攘攘的觀光客與族人從我們身邊流過,身為外人的我們在小風的陪伴下,好像與「觀光客」一詞做出區別,與部落沒有距離跟分別之心,意識到這份輕鬆,我不自覺的像個酒鬼一樣講著粗俗的厥詞和大笑。
老話一句,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我可以幻想自己是任何人。
這是與部落第一次碰面就體會到的自在。
買了一瓶小米酒,外加K神似表弟的面孔,A-Way姐又送了差不多1/3瓶小米酒。真慶幸我交了這麼個朋友,我們拿著1.35瓶小米酒走到了向天湖邊,小風一邊介紹起自己的名字與爸爸的名字與姓氏所結合的全名,任憑小風重複再多次,我跟K永遠記不起來。像是兩個蠢蛋對法國人說著四線腔客家話,隨著小米酒的醉意慢慢的攀了上來,我們兩個才終於放棄。 遠處祭場換來的臀鈴與長老的歌聲,此時黑夜依然是大霧的遊樂場,也許再喝醉一點,我們就可以去跳舞了吧!
歌·舞·靈·聲-
在往祭場回去的路上,地板已經開始出現一攤攤的嘔吐物與正在嘔吐的遊客。清晨兩點三十分,我們進入圍著大圈的舞陣之中。 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每個人都不會牽著最靠近自己的人的手,而是左右第二個人的手,K說這是因為我們要向身邊最親近以外的人連結,他說的很對。 我跟右邊咬著「阿檳」的阿姨聊天,但卻牽著某個觀光客的女朋友。左邊跟小七討論著祭典的感動卻拉著小風的手。 這時大家都緊緊的牽著彼此的手,沒有性別與年齡,種族與階級更不存在。佛法提及的了無分別與憲法的種族平等,見證在不屬於它們的部落,卻在它們出現的地方已然絕跡。
除了長老一成不變的歌聲,唯一的樂器只有族人的臀鈴在拍打夜空,長老在吶喊也像是哭泣與祈禱。六隻旗上寫著族人的姓氏,小風的風就是其中一隻。四周的投燈照著,不同的族人扛著一層樓高的靈旗奔跑在靈場,每經過一面旗,光從周圍映射出旗的角度,像是悠然的聖光不經意顯露,在靈旗離開後也隨之隱藏。 重複一句的歌詞、一樣一片濃霧、一樣的舞步、不一樣的雙手,矮靈盪著歌聲在眾人的腳邊奔跑,暖暖的火堆負責驅走寒氣,我無神的重複動作,祈禱這個空靈的夜晚永遠不會天明,時間在這一刻確實停止了。 長老歌聲中的長音將要破碎,這片濃霧會更濃厚,把一切吞噬。等待時間又開始流動時,濃霧在陽光的照射下會不甘心的升起,當地面與霧游離後,剩下的會是一片空地。龍、穴、沙、水,都將歸還祖靈,祖靈也被還給大地。
我們會乘著霧裡永恆的夜晚,到一片新的世界。
剎那即永恆,回過神來好像才過不到十秒,左邊的小七快打瞌睡了,而我的右邊已經換成一個宿醉的大叔。由於已經得到時間的永駐與美好,我們四個退出舞圈由新人替補,又往A-Way姐的攤子晃去。
十六分之十六-
現在是三點三十分,我們第三次回到K表姐的小米酒攤前,跳了一陣子舞好像把醉意遺落在祭場上,隨之跟A-Way姐家常幾句後又往向天湖走去。此時的路上已經七橫八豎躺了不少人,旁邊的小販也找不到傳說中的「的麼面」。K的眼睛紅的像長老的頭帶,小七跟我拿著小米酒跟陌生人辯論體育大學是在陽明山的山腰還是山後。 虛空又推進了一些,我們一行人無話的坐在路邊,小七正在談情說愛,K已經枕在馬路的白線上與矮靈夢舞。 我靜靜的看著眼前走過的女孩子,在這之前我都沒有注意過她們的面孔,她們從霧裡走出又回到霧裡。她們真美!美的像是天使或是女武神,飛翔在不屬於我們的天上人間。而向天湖就是與天界連接的通道。部落女孩子的面孔像是山峰一樣勻稱,赤紅的唇和上了釉的齒在夜裡交替閃耀著,靈魂的烈焰糾纏皎白的月,就在一張張如大壩眾山群的臉龐上。 她們是神靈透過湖面對族人的餽贈,而這種神蹟只會發生在敬畏大地的部落,也只有部落能養育出沒有瑕疵的生命。
清晨四點二十分,我們回到了祭場,A-Way姐的表弟還側躺在馬路的白線上,長老的歌聲從晚上六點到現在還沒有停頓過。
「我們來跳到天亮吧!」我對小風與小七肯定的說。「跳到天亮,是我們唯一能對這裡最高的致敬啊!」「一天要唱完十六首歌,現在也剛好是第十六首喔!」小風又對門外漢的我們科普了一番。 祭場上只有少少幾個人,族人大都因酒醉睡去。我們三人打開舞圈接了上去,小米酒的後勁跟長老的聲波一起擺動著,我們在矮靈祭的十六分之十六裡努力的踩著舞步,朝著沒有盡頭的黎明前去。
「親愛的旅客與族人們! 現在天已經快亮啦! 請大家前往祭場與薩噶雅努跳舞到天亮!」經歷了三次廣播,場上的舞圈越來越大,穿著族服的人有些還在宿醉,也許只剩一隻眼睛是睜開的,也許沒有眼睛是睜開的,但已經通通來到祭場上,而在第四次廣播結束後,久違的K終於醒了過來,我們回歸四人的組合,一起在舞圈裡終於等到天空的黑滲出幽藍的天水。
山的輪廓出現,樹的輪廓出現。長老頭上的亮片不斷閃耀著,矮靈與族人瘋狂的舞著。我右邊的K不知道被擠到哪去,現在是一個自稱姑婆的部落大姐在跟我搭話,我們的舞圈隨著天空的亮度擴大,整個隊伍開始躁動的像結束冬眠的百步蛇,祭典即將進入最後的熱浪與高潮。
領頭的族人咬了一顆「阿檳」在唇間。「咔!」一聲,檳榔爆裂的汁液在口中噴濺,他隨之以微蹲的姿態開始起跳,舞圈隨著中心的收縮不斷旋轉,像是一個旋渦在吸食一切。 不斷的收縮再收縮,每個人的手都死死的握住彼此,臀鈴也在此時高頻的響徹山谷,全部人擠成一團,在最緊繃的時候不斷開始跳躍!大地在震動,湖水波瀾四起,明亮的天空透過霧氣滲了進來,所有人開始大聲吼叫「唬!唬!唬!唬!」 在緊繃的衝撞即將窒息時,隊伍馬上鬆了開來。漢人、族人,每個人還是緊牽著手,視死般的要完成儀式。隊伍隨著又開始在中心打轉加速,收縮至緊繃時所有人又狂吼著跳著撞向彼此「唬!唬!唬!唬!唬!唬!」不斷的來回第五次衝撞之後,我們終於震破了天空久罩的濃霧,一瞬間白色的煙化為空靈,上天與向天湖再次共享同一個藍色,擁擠的人群也在天晴的一瞬間撒開手,所有人擠在原地慶幸的拍著手,為了祭典也為自己,矮靈祭的第一天在我們的掌聲裡畫下句點。
天亮,熙攘的人群走過祭場,我們四個坐在一隅看著遠遠的山,真美。 小風扣著小七的臂胳,我與K沒有定睛的看著前方,永恆的夜晚結束了,祭典就這麼結束了,我們不敢相信卻也接受了發生過的一切。
矮靈在祭典的結尾讓天空打開了十分鐘不到,又送來了濃霧關上藍天,在這十分鐘內,祖靈是不是都回家了? 還是天上又送來幾個美麗的仙女?我不知道,我們騎著摩托,順著來時的路往家裡去,同時也感謝祖靈沒有讓我們在路上遇到酒測臨檢。
這個夜晚,在屬於我們的台灣裡,當了一次異族、外人,活在優勢文化的我們已經把台灣理所當然的收入囊中,卻忘了早在我們之前,台灣也是他們的家。 他們活在偏遠的山裡,在被稱為落後的地方,有最乾淨的水與最漂亮的女孩子,活著最任性的靈魂與最純真的文化。 K說的對,認同感是要一無反顧的一起跳舞、喝酒,然後一起睡在嘔吐物上,並對祖靈有無條件的前程。
小七說得對,民族性是絕對的光榮,不會因為他人而改變自己的驕傲,更不會把民族性當口頭禪與政治標語。
一群住在我們後面一點的居民,有著台灣最美麗的資產。
有人說原住民的驕傲是野蠻。但比起野蠻,巴斯達隘的驕傲更值得也更應該被稱為「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