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自以為可以一邊『自助旅行』,順便還可以一邊擔任志工,單獨前往藏區去探訪一個村子。
背著紅色的登山背包,走在仲夏七月傍晚五點的祁連山小路上,如果此時是在台北街頭,早就被漸漸偏西的太陽照著睜不開眼睛,黑色的柏油路在經過一整天烈日的凌虐下,從地表上散發著令人難受的悶熱潮濕,下班時一群群的汽機車在紅燈等候區,從排氣管釋放出的廢氣,總讓路上的行人覺得頭昏腦脹、烏煙瘴氣。
沒有想到在同樣的時間,一樣的太陽,山裡一段沒有任何遮蔽樹蔭的路上,卻沒有感受到一絲絲烈陽下的難受,向著太陽面的山麓上是一排排的松葉林,而山的另一面卻是遍滿了綠色的青草地,更遠方草原上的羊群,安靜地低著頭吃著剛發出新芽的嫩葉子。
今年的雨水特別豐沛,所以草原上的花草也特別茂盛,雖然沒有遊牧民族口中唱的『刺勒川』天滄滄,野茫茫,風吹草動見牛羊般想像中高過牛羊的牧草,但散落在山間裡的羊群在青翠的野地裡,遠遠看去像極了在一塊抹茶蛋糕上灑滿了白色糖霜般的模樣,百來隻的馬匹就從我的前面穿越過小徑向另一邊跑去,隨後揚起一陣黃土飛塵,但這樣的塵土卻沒有帶來任何令人不愉快的感受,反倒覺得像一陣清風從身邊帶過。站在其中,環繞著三百六十度的景色,會有一種彷彿置身在精靈勒苟拉斯,奔馳在魔戒電影場景的錯覺。
但如此美景相伴,我卻沒有任何一絲絲陶醉其中的喜悅,原因就出在三個鐘頭之前,正當我預備穿過黃羊川的石門峽,坐在村子口的一位大叔試圖阻止我繼續往前走,瞧著我的模樣就知道我是外地來的陌生客,嘴裡還叼著長長的煙斗,正吐著裊裊白煙的大叔,急忙過來拉著我說:「小夥子,過了這個村子,在往前就是藏區囉!」
我說:「我知道啊,我就是要去那裡玩玩,然後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別進去,那裡很危險的,等一下太陽下山,山裡的狼就出來了,好多人進去都沒再出來過。」
「太陽下山?狼?大叔,請問這裡太陽幾點下山?」
「八點左右」
什麼!?我有沒有聽錯啊,晚上八點太陽才下山,現在才下午兩點耶。我沒有理會他,算算還有六個小時太陽才下山,端了端後面的背包,就往石門峽進去了。
高聳入天的石門峽,只有正午才可能有陽光灑進來的一線天,才走不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出了峽口,眼前出現的就像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
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在這裡彷彿一切都停止了,滿山遍野的牛羊,無數計的馬匹和有著純白毛色的髦牛群,沿著雪山頂上融雪後的清澈山泉溪流旁駐留,卻沒有看到有一人在放牧看守,好像整個大地就是牧者的庭園,無須擔心牠們走迷了路或盜賊偷去了牠們。只有一條沿著涓涓溪流和森林的邊緣往草原深處的小徑,我邊走邊享受著這個從未有過的美好經歷。
逃離孤單恐懼
停止的也包括了『時間』。等我回過神來,看著手錶的指針停在下午五點多,這時才發現我已經走了超過三個多小時,沿途除了牛、羊、馬匹和白髦牛之外,居然沒有見著一個人影,雖然距離太陽下山還有三個小時,但遠遠看去整個草原上沒有任何一戶人家的存在。我開始慌張,那位大叔所說的『狼』,該不會就是在這裡的第五種生物吧。
我的腳步逐漸加快,但太陽下沈的速度怎麼追也趕不上,月亮模糊的樣子開始清晰,著急著想成為天空的新主人。心裡越是緊張,身體的疲累程度也越發加劇,直到黑暗降臨在整個大地,氣溫在失去了陽光的護佑,立刻下降到身體無法抵抗的程度,沒想到卻在這個時候颳起了一陣大風,大雨像傾盆倒下,原來白日所見的清新原野是前一天晚上雨水洗滌後的結果,像冰一樣的雨水浸透了全身,寒氣從外面向身體裡面鑽去,這時才明白許多美麗的背後往往是致人於死的劇毒。
黑暗、無助、恐慌,飢餓、寒冷的雨水和傳說中的狼替代了之前所有喜悅的情緒,腳步不再輕盈,連原本感覺輕省的背包都因為吸飽了雨水而變的沉重。
如今只能靠著從雲層間透出的微弱月光,一個人走在陌生的地域,身旁只有從耳邊呼嘯而過的犀利風聲,讓人不寒而慄,森林裡的深處就像是會把整個人吞食在暗黑世界般的恐怖,遠方隱約聽到的動物嘶吼聲,已經是晚上九點半,飢寒交迫下力氣用盡。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突然發現遠處山裡,彷彿有盞忽暗忽明的紅色燭光,像是在黑色大地上一盞探照燈打在那裡,那是我唯一可以逃離孤單恐懼的機會,靠著意志力終於走到了這棟只用黃土泥建成的破舊房子,如果是用旅行者的角度,絕對不會相信會有人住在裡面,因為從外表看起來它根本就是一個四面只有牆和屋頂的廢墟。
我敲了門,沒多久一對藏族的老夫婦緩緩地把門打開,看得出來他們早已就寢,房子外通到屋內炕上邊的火苗正燒旺著,從洞口吐出的紅紅火舌,就是我剛剛看到的一線救命曙光。
老人吃驚地看著我:「怎麼現在還有人在外面,快進來暖暖身子。」
還來不及自我介紹,就被老人拉進屋子,他幫我把背包卸下來的同時問我:「吃飯了嗎?」
我說:「還沒。」他們從木櫃子裡拿出一個缺了一角的透明玻璃杯,灑了點茶葉和鹽巴放進杯子裡,再從炕上的煤爐子端起茶壺,倒了杯熱水說:「小夥子,熱茶,坐到炕上去。」
我捧著,杯子的熱氣暖了我的雙手,我挨著燒正熱的煤爐子邊取暖。
老人轉身又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個大餅:「我們這裡條件不好,實在對不住。怎麼不上炕啊?」
「我的衣服全濕透了,怕弄髒了您的床。」
「沒關係,你上去唄,等等我拿衣服給你換上,先吃點饃饃。」
換上了他給我的乾淨衣服後,才開始有機會認真看看這間屋子的模樣,如果要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裡,一點也不為過,屋子裡就一個土炕,炕上邊一個煤爐子,爐上擺著茶壺,對面木櫃子裡放著幾個鐵罐、杯子和大餅。
不一回功夫,老人居然從屋子另一扇門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拉麵進來,說:「我們這裡條件不好,現在就只能做點拉麵。」
「志工」的真正意義
不敢置信,他們連我是誰?叫什麼?姓什麼?都不知道,卻如此待我。整個過程就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句話都沒有說,等我把麵吃完,把碗收了去。回來後手中拿著一瓶青稞酒、一個碟盤、三個小杯子和一條白色的絲巾說:「我們是鄉下人,不太會說話。」
老人對我說:「您是我家裡尊貴的客人,這是我們藏族對尊貴客人的儀式。」於是把他手中的白色絲巾披在我的頸上,雙手合十說:「扎西德勒」
白色的絲巾就是藏族人的哈達,代表著祝福我吉祥如意、為我祈福的意思。之後把三個小杯子放在碟盤上,然後把酒斟滿了,老人告訴我每一杯都要先用右手的無名指輕沾一下酒面再將酒彈出去,三次的動作代表著「敬天、敬地、敬朋友」。喝的時候,前兩杯輕輕地抿一下即可,第三杯就要乾杯。我喝的是老人自己釀的濃度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青稞酒,酒才入喉就像燒起來的辣,但當酒順著滑進胃裡後,突然整個身子都暖活了起來,齒唇間居然留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香味。
之所謂三杯黃湯下肚,藏族老人的話夾子也開了,聊天中得知我來自台灣,興奮著不能自己,對他而言台灣是一個美麗的寶島,其實他不知道真正的天堂就在這個『破舊的屋子』裡。此時的我才領悟,這對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自己家鄉、沒有擁有高深學識的藏族老夫婦用身體力行詮釋了『志工』真正的意義,那就是:
一個願意在寒風中為著陌生人起身開門、熱情地接待不認識的過路客,預備吃喝、將自己僅有的一切和素昧平生的他人一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