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 1
天落起霞紅細雨的瞬間,正好是夕陽沉入山丘的時候。阿桃決定今天就採收到這裡,她扛起裝滿黃澄澄柑橘的塑膠簍子,穿過晚暮的悶雷與黯淡的蜘蛛網。沿途,早熟而墜的果實躺在水溝邊陲,雨點打在它們綻露的內裡,阿桃垂眼凝望,再抬起頭,一道人影正撐著傘佇立在鄉間小徑上,彷彿在等待著,等待這一整年像輪車駛過石橋一樣過去。阿桃頓時感覺她的肩上,是數十顆晦暗的日頭。
week 2
煙硝瀰漫的戰壕裡,混雜著屍骸血塊的紅土,被槍砲打得紛飛。下令全軍衝鋒突圍的將軍,已身先士卒而身首異處;壕溝裡無法瞑目的通訊官,還緊勒著斷裂的電線。最後一個後勤兵,從準星目送著那些永不轉身的背影,心想:「我應該要忘了他們。」
week 3
已屆打烊時間的餐館清寂冷落,只剩一對彷彿剛參加完葬禮的男女遲遲無意離去。男人的桌前有一杯酒,他燃著一支煙,翹起椅子,鬆了鬆領子,做好了這個夜晚將會如跛行者爬梯那般漫長而令人不耐的心理準備。女人將臉埋在手巾裡,整個人倒在桌前,不知是醉了還是哭了,抑或兩者皆是。男人凝視著她的顱頂的黑帽,呼出一口濁煙,說道:「你並不是真的那麼傷心,對吧?」
week 4
那個人已經多久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了?女人有時候會因為思考這件事情而摔碎了手裡的瓷器或玻璃,但也因為思索著那人,而勤於更換瓶中的鮮花,或者從家中最美麗的那扇窗,望向城市街景。那張細緻蕾絲與厚重藏青簾幕搭配的窗簾,曾經是他們一起挑選的。如今,女人的丈夫也喜愛坐在窗前閱讀報紙,這兒光線充足,能聞到晚夏植物的氣味。 「親愛的,剛剛有個小孩拖著一顆氣球過馬路呢。」以前,女人會這麼描述她所看見的給丈夫聽。
「真可愛,嗯。親愛的,你擋到我的光了。」丈夫總是差不多的無趣回應,漸漸地,她也就不與他多說什麼了,甚至在某一天,她終於收到了那個人的書信,依然守口如瓶。
week 5
這間療養院深處的單人病房,就像其他的單人病房一樣,乾淨、簡約,日用品和醫療雜貨堆在置物櫃上,定期清潔的會客沙發椅沐浴在蒼白的燈光下。這個地方,絕對不像任何一個病人曾經居住的家室,卻因為無可迴避而終究地滯留於此,豢養出生活的痕跡。 電動病床上掀開的棉被,還遺留著房間主人躺過的形狀;被拔掉的點滴輸液管垂在床邊,儀器卻照常運轉,沒響警報。窗邊擺著一個空的瓶器,大概是用來裝親友送來的探病花束的,但目前那裡什麼都沒有。打開抽屜,是幾罐可以用很久的大瓶乳液,還有一把看起來很新的指甲刀。清晨的冷風不斷從敞開的窗戶流入,帶著露水和夜咳的氣味;兩側的白色薄透窗簾輕輕擺動,若天氣晴朗,當它揚到最高點時,會在病床上投下紛飛的陰影。 他應該就是從這扇五樓的窗口離開的。不是墜樓──以他的病況,也更不可能是攀爬。底部是療養院的中庭,就算真能抵達地面,他究竟是怎麼消失的呢?如果說:他是變成鳥飛走了,似乎還比較可信。
week 6
世界末日來臨那天,我正在露臺上澆花。
花是假的,露臺也不過是一截斷垣殘壁;日光有毒,河流是泥狀的金屬色。我分享給這朵假花的水,是我僅剩的物資,卷尾不希望我這麼做,甚至哭了,但很快收起眼淚。
「走吧,我們去種樹。」她忽然說道,然後張開手心,裡面柔軟地擺著幾顆種子。
我說好。於是我們走過灰飛煙滅的城市,最後一次凝視遺跡在成為遺跡之前的樣貌。一朵受傷的雲,寂寞地躺在塌陷的樓梯間;成千上萬的鴿子屍骸,腐朽為蛹的顏色。塵埃遍布,竟無一抔壤土。這裡,是我們從未離開過的居所。一日將盡,生命亦然。
「你想要種在哪裡?」
卷尾仰望天空,再看看我,然後伸手撫觸自己的心臟。
「這裡。」卷尾舉起刀刃。
刀光閃爍的那一剎那,我明白了:世界曾經綻放得如此絢麗,是因為有種子落在亡逝者的軀殼之中。
week 7
這座露天咖啡館位於山邊,視野良好,從欄杆那頭可以望見平緩的稜線。傍晚的生意不錯,幾張小圓桌都坐滿了人,懸掛在遮棚邊緣的彩色燈籠也即將點亮。
客人之中,有一名特別顯眼,他是個臉塗油彩、身著戲服的小丑,叼著菸,面前擺著玻璃細頸酒瓶。坐在對面的,是一名軍官和蓄著長鬚的黑帽男人,他們似乎正在交談。圓桌旁邊站著一名濃妝豔抹的短髮女子,她的肌膚蒼白,穿著方領低胸綠色洋裝,戴耳環。她抬高了眉宇和下巴,略顯尊貴地望向某個地方,可能是隔壁那桌的另一個女人。她和同行的男伴皆穿著宴會禮服,桌上擺著紅酒杯,其中一個已經空了,男人的臉頰因為酒而發紅,有些緊張疑惑地看向身旁模樣怪異的小丑。
還有一張圓桌,坐著獨自飲酒的男人,他膚色較深,穿著深褐色大衣和黑色盤帽,可能來自勞動階級。他雙臂交叉,肘撐桌面,和小丑一樣也叼著菸,似乎在想些什麼,雙眼睏倦地垂向桌邊,嘴角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
week 8
愛情是一個手感溫潤的陶杯。起初,你受到它別緻的色澤和姿態吸引,趨前捧起細看,發覺它的重量、容量、觸感,渾然天成地適合你;用唇去觸碰杯緣的時候,就好像這個杯子已經陪伴你多年。它擺在桌前、架上、水槽邊,看起來既尋常又散發優雅的氣息。冬裝熱茶,夏盛冰釀,你透過它品嘗季節之變。但是,儘管作為日常使用器皿,它並不是不需照料的。它會因為種種不經意嗑碰出傷痕,會因為清潔不周而染垢,也會因為潮濕的天氣生黴。這個賞心悅目的杯子,隨時都處於易碎的狀態──只是你常常忘了這個事實。還有一件事是更常被遺忘的:這個杯子的存在,來自一雙細膩勤勞的手;拉坏、素燒、上釉,它來自土壤、泉水和焰火。一個杯是這樣成為杯器的。你應謹記這段你並未參與的歷史──在它每一日的磨損之中。如此,你才會在失去之前就懂得珍惜。
week 9
哭泣很苦澀,可是我希望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怎麼掉眼淚。做夢很疲倦,可是一生夜裡無夢的人會失去所有的逃逸路線。
流淚往往出於情緒。情感潰溢、肉體劇痛,一滴蘊藏鹽分的細小水體,便突破眼瞼之堤墜落。眼淚也是人體的自然分泌物,保護角膜、修復組織;睡醒時殘留眼角的眼屎,就是昨夜堆積的少量淚水。若有異物進入眼睛,身體則會分泌大量淚水將其排除。人們在流眼淚不想被人發現時,往往會辯稱「是眼睛卡到沙子了」,以前我認為這種說法很蠢,直到有一天我走在路上時,眼睛真的飛入一粒頑強的沙子,怎麼弄也弄不掉,只好一路揉著眼睛、邊哭邊走。
所以眼淚真的可能與悲喜情感無關、與抒情鏡頭和煽情表演無關,只是一種短暫的生理不適。然而,我記得有一種眼淚,處於曖昧不明的狀態。曾經有這樣的晚上,我正在睡覺,卻意識不清地哭了起來──不是嬰兒啼哭的那種哭法,而是安靜地流淚,心臟有一種酸澀疼痛的感覺。是因為夢嗎?還是有迷路的螞蟻爬進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可是那樣強烈的傷感如此具體。醒來以後,我往往會忘記所有的夢,然後花上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洗臉。
week 10
一個帶衰的空服員遇到一個很煩的奧客,於是在飛機發生引擎事故、必須疏導乘客跳傘逃生的時候,給了那個奧客一個「普通的背包」,微笑說道:「請依循剛才的指示拉開飛行傘,非常感謝您的配合。」
故事的啟示是不要惹服務業。
week 11
里娜呼喚在院子裡玩耍的小妹,把洗衣間裡那條晾乾的藍色絲巾從陽台這邊扔上來給她。小妹做了一個鬼臉,隨即從屋子牆角溜走。
里娜扶著欄杆、微微傾身探頭,不確定小妹是否聽話去拿了。她遲疑地向著院子張望。早晨的陽光很溫暖,把鑄鐵欄杆曬得幾乎有些柔軟;草地上散落著幾顆橘黃色的小沙包,是小妹愛不釋手的玩具,遠遠看起來就像真的柳橙一樣。過了兩分鐘,屋外仍然毫無動靜。「鄭~里~美~」里娜再叫一次小妹,開始覺得不耐煩。
鬆鬆的髮髻盤在後腦,洋裝的肩帶也還沒綁到最優雅的長度,不過,對里娜來說,最重要的是那條藍色絲巾──出席同學會這般場合,怎麼能夠少了它呢?就算有誰暗中嘲笑盛裝打扮的她像一根烤得油膩金黃的玉米也無所謂,里娜心中只在乎那個人還能否認出她來。如果,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幫一個女孩從風中救回一條絲巾的話。
太陽似乎往雲頂攀了一格,莫名熾熱起來。里娜聽見身後的房間傳來踩樓梯的「碰、碰」聲,大概是小妹吧。「唉,她又要說她找不到了。」里娜想著,轉身走進屋內。
week 12
正好是銀幕上亮起一片雪景的瞬間,我看見了前排某個觀眾陷入睡眠的安詳樣貌。她睡得很靜,像影子依偎著黑夜那樣融入自身的夢境──即使電影如白晝般無聲刺眼,閃爍著新年第一天的銀色雪原。
我看著她,想起去年秋天離開的老貓,也曾經這樣睡在我播放著電影的筆記型電腦前。漫漫冬日裡,老貓和我會窩在床上看著那些安靜的電影。牠總是比我還要快睡著,牠總是比棉被還要柔軟暖和。
空蕩蕩的電影院十分寒冷,我不禁再次望向前排的女子。她蜷縮在座位上,蓋著一件深色大衣,腦袋歪倒在毛絨絨的流蘇圍巾上,微微仰起的側顏,在投影燈光的反射下竟顯得有些透明。我想起送走老貓的那個早晨,我獨自坐在餐桌前喝一杯水,玻璃杯透出冷調濕潤的光。往常,杯中總有一兩根黑褐色的貓毛。
我忽然感覺很倦,倦得幾乎要打呵欠。電影在演什麼,我已經連不起來了。前排的女子一動也不動,像靜物,像標本,像按了暫停的定格畫面。我懷疑沒有什麼是永恆的,靜物會腐敗、標本會遭竊,而暫停之暫──儘管偶然拖延出巨大懸缺──你我仍是一部川流不歇的生命史。
而今,女子的模樣,就好像永遠似的。我想起曾經長久凝視過的老貓的屍體,逐漸枯瘦、萎小──那不是永遠;老貓闔上眼皮、卻尚未斷氣的時刻,才是我深深記得的永恆。就像走進一間燈暗下就再也不會亮起的電影院,睡醒睜眼,映入記憶的是新年第一天。
散場以後,我佇立在門側等待那名女子帶著惺忪睡眼走出。然而,等了又等,不見她現身。或許她從別的出口離開了嗎?門關上,下一部電影開始放映。
我踱著步子,感到一陣哀傷,室外冷風呼嘯。如果有老貓的陪伴,我是捨不得晚上出門看電影的呀。總是因為失去了什麼。或許,她也是嗎?我走向大廳,最後一次張望著。
2022 九月 - 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