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某方面來說,祈月的預感是對的。
我坐在椅子上,就著天光,凝視離我大約有兩公尺的悅華琴。
明明是白天,卻有隱約的寒氣不斷飄散,我已經用黑布將她蓋上了,仍然擋不住那股冷意。
這也是為什麼,我遲遲沒有開始學習彈琴。
「來人。」扶憶公主的聲音傳了過來。
或許是要帶我這個新人又要如常侍奉扶憶公主和練塵大人,我們從琴室回來後不久祈月就病倒了,她的工作則暫時由我來代理。但我也發現了很奇怪的事情,雖然神殿侍女很多,但她們似乎都在盡量避免進入神殿。
走出室外,神殿圍牆邊生長著一株極年長的櫻花樹,我目測,大約有三四十層樓高。它終年都維持在盛開的景況,微紅的淡色花瓣漫天飛舞,在地上厚實地鋪展開來,像一塊精心織就的布匹。
我走過櫻花辦落英繽紛的入口,穿過重重迴廊。
神殿共分成三層:白紗飛舞的外殿、香氣瀰漫的外室,還有內室,是扶憶公主為人民祈福的地方。
最後,我來到點了無數香精蠟燭的外室。
香氛與燭光交織的視界中,扶憶公主就站在那裡,一襲及地的白袍,五官就跟我初次見到的一樣美麗,精緻到像由神親手雕刻出來的傑作;那雙水晶一樣的灰藍色眼眸閃著光,整個人看來既嬌弱又神聖,身上也少了初次見面的那種凜冽氣味。
「神官大人。」依照禮節,我在離她大約五公尺的地方停下,雙手在胸前交叉,行禮。
「祈月呢?」她開口,眼睛看著從屋頂孔洞中灑下的金色陽光,表情溫柔卻有些哀傷。
「她病了,司藥大人說需要休息一個月。」我照實回答。
扶憶公主移動視線,緩緩落到我臉上。「妳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我叫憑箏,祈月是我的阿姨。」
聽了我的回答,她沒有接著再問下去,只是移開目光,彷彿失神似的看著虛空,過幾秒才指示我將香爐裡的餘燼清掉,更換上新的薰香。
「下去吧。」不再理會我,扶憶公主踏著飄邈的步伐走往內室,香霧瀰漫中,我看見那道纖弱的身影遠遠跪坐下去,沉靜而虔誠的為人民祈福著。
「神殿那兒,一切安好嗎?」才踏進祈月房間就聽見這句著急的問話,發聲的人一臉蒼白像是快支持不住就要昏過去一樣。
「很好,妳放心。」我將剛煮好的粥放在桌上,過去將她扶坐起來。
「妳呢?一切順利嗎?」她避重就輕的問,換句話說,就是有沒有發生像之前曾經差點就不小心誤傷我臉蛋的相關「意外事件」?
祈月不在身邊,手上又沒有悅華琴……只要一把小刀就能順利毀了我的容貌,不過,當然不會這麼簡單。
「很順利。」輕吹仍在冒煙的粥,我舀起一調羹送到她嘴邊。「另外,我也很喜歡妳的那份禮物。」
從琴室回來的那天晚上,祈月就給了我一份大禮。
那是只純銀製的手練,繞過手腕兩圈之後,細鏈分別連接著五枚戒指,鏈身上綴以形狀精巧的銀色鈴鐺……祈月說,這就是初見面那天晚上,她用來架住我脖子的東西。
戒指內側雕刻了五重符咒,連接著心臟的數道血管,只要心念一動就會化作銳利的銀絲,攻擊任何試圖想傷害我的人、事或物;而鈴鐺則能阻止致命的琴聲。
多虧這項禮物,在祈月抱病的這段日子裡,我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刁難,那些侍女只會用很不甘心的目光瞪著我,並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舉動。
「想起來對妳也是抱歉,練塵大人吩咐下來,我到現在卻連基本指法都還沒教會妳。」嚥下調羹裡的粥,她琥珀色的眼帶著愧疚。
「反正還有時間,妳就負責乖乖休息,等病好了,再來煩惱教我的事情吧。」心念一轉,我問道:「對了,我想多了解這個國家的歷史一點,關於這方面的知識,該問誰比較好?」
「我國歷史?如果妳想研究,可以到史料樓去看看,不過那需要經過司史大人同意。」
「如果我想了解關於音韻妖精的故事呢?」
「音韻妖精?」祈月受了驚嚇似的放大音量,眼睛瞪著我。「妳想知道音韻妖精的事?!」
「嗯。」我點頭,又遞上一調羹的粥。
「等等,」她推開我的手,神色嚴肅異常。「妳怎麼突然對她們這麼感興趣?」
「因為我很好奇,這個愛唱歌的精靈種族。我想知道她們的背景跟來歷,還有這個國家始祖怎麼將精靈族長囚禁住並封印在神殿下。我覺得那會是一個很精采的故事。」自殺前,我雖然是個上班族,但愛聽故事愛看故事的習慣到現在還是沒有改變。
「好奇心殺死貓啊。」祈月扶扶額,不知道該對我的太過好奇作什麼反應。
沉默半响,她才開口:「如果妳真的那麼想知道的話,去問問司樂大人吧。」
「司樂大人?」我不解。
「司樂大人是我國最長壽的人,她已經一千兩百多歲了,去問她吧,如果她肯告訴妳的話。」
「祈月,妳這十五年來,從來沒有好奇過這些事情嗎?」十五年並不是短暫的歲月,難道她完全不會想知道?
「沒有。」她搖搖頭,神色變的有些滄桑。
「怎麼了?」我不了解她為什麼突然沉默。
「我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妳,我自殺的原因。」
「……愛情?」我猜測。
「算是,也不是。」
我更模糊了,但也在猶豫要不要問。
然後祈月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愛情長跑了十二年,終於決定結婚。誰知道他家人非常迷信,說我剋夫,抗爭了一年多,我們終於如願。誰知道結婚不到兩年他就因為意外過世。沒有他的日子很痛苦,他的家人也處處對我冷朝熱諷,甚至,他們不讓我見自己的女兒。」她的嗓音變調,「來到這裡的前十年,我還是會不時想起丟下我先走的他,還有我們未滿周歲的小女兒,我想知道她過的怎麼樣了,卻無能為力。後來我漸漸釋懷,才能真正專心在悅華琴上。對於這個國家甚至那些妖精,我都沒有關注過,唯一例外的只有練塵大人和扶憶公主,因為她們給了我一個重生的機會,讓我能走出傷痛。」
聽完,我沉默。
「憑箏,我不會過問妳自殺的原因,直到妳真正釋懷了為止。至於那把悅華琴,我希望妳還是多小心一點,妳也看到當時精靈族長的反應,小心不要出任何意外。」
「我知道。」
「剩下的粥就先放在桌上,我晚點再吃,妳先忙妳的去吧。」
「好。」我知道祈月需要一點時間平復心情,所以將碗放在桌上以後,就退了出來。
誰知道一出來就被人攔住了。
「……請問,祈月小姐她好點了嗎?」我認得這個人,是那時候在司樂省送祈月布料的男人。
「已經請司藥大人來看過了,說要休息一個月。」
「這樣啊,那麼,這些東西能不能請妳幫我轉交給她?」他侷促的將一大包東西交給我。
「這是?」
「都是些補品,希望祈月小姐早日康復,這就勞煩妳交到她手上了。」滿臉通紅的說完這些話,男人有些慌張的跑走了。
我惦惦手上沉重的補品,他的心意再明白不過。
轉身走回祈月的小屋子裡,她也在看窗外。
「他走了?」她問,語氣裡有隱藏不住的脆弱。
「嗯。」我把那包補品放在桌上。「這些是要給妳的,他祝妳早日康復。」
「謝謝,」祈月看著那一大包東西,眼眶有些濕潤。「妳去忙吧。」
「好。」在將房門關上之前,我清楚聽見一聲深深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