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無冤

通往假釋局內部的長廊兩側牆面高聳,延伸再延伸,幾乎看不見最頂端的拱型天花板,光線自接近天空的花窗玻璃透了進來,這是仿哥德式的建物,神秘、哀婉、崇高、通往天國。
沿途的自動門隨著腳步聲一道一道依序開啟,左右展開時無聲無息,像某種體感遊戲,走在張守仲前方幾步的女人踝足纖細,包裹在緊身黑長褲裡,彷彿人造的一樣完美──說不定真的是人造義肢?他不自覺盯著對方下半身瞧,體內的生物本能躁動。
左右兩邊牆面是完美的空白,連一絲細微裂縫也沒有,或許是為了安撫來到此處內心惶恐的人,也有可能是反過來,強調他們的罪,張守仲忽然吹了口哨,像給孩子看的科普影片裡面,那種群居在電線桿上的棕灰小鳥,一大群一大群擠在一起時的啾啾聲。
「……有什麼需要幫助嗎?」帶路的專員轉過半身,語調冷漠,瀏海落在鏡架兩側,一絲不苟,張守仲尷尬笑了笑,擺了擺手。
「沒事,壞習慣。」
「再過兩分鐘,我們便會抵達第三談話間,麻煩稍安勿躁。」
專員似乎不想聽他回應,逕自轉過頭去,維持相同速率與步調前進,張守仲搓搓手掌,上頭流滿汗液。
說不緊張才奇怪。
雖然知道這天終究會到臨,可他還是……
前方道路忽地分岔成無數條,條條通向閃爍光亮的底部,牆上仍舊沒有任何標示,專員毫不遲疑選了其中一個方向,張守仲伸手插進口袋,口袋空空如也,假釋局內部禁止拍照錄影,手機錢包一併被收進置物櫃保管,不得提出異議。
這裡沉悶、嚴肅得令人喘不過氣,如實呈現政府的威信,貫徹黨的旨意。
平時他壓根兒不想來到這種地方,要不是──張守仲低下頭不願多想,悶不吭聲又走了一小段路,最後一道玻璃門才刷刷兩聲開啟。
「第三談話間。」專員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謝謝。」他說。
約莫兩公尺高的桌檯佔據房間三分之二面積,光滑漆黑兼防彈材質,前方相對處另外擺了張摺疊椅,上世紀那種兩片塑膠板嵌進鐵架,隨時可能被坐垮的可憐單薄樣子,專員手掌向上,示意他坐下。
沒有地方可以把手藏起來,他想。椅子咿咿歪歪作響,專員則站在他的右後方,沒有離去之意。
「請問……?」
「另一位負責此業務的專員馬上便會抵達,請耐心等候。」比張守仲預期的更不耐煩,專員的聲調裡甚至有一絲鄙夷,他告訴自己別多想,抬起頭,將目光放至前方。
約莫過了三十秒,才有人聲自桌檯後方傳來,接著機械驅動,一顆刻滿皺紋的大光頭緩緩升起,眼鏡架在鼻翼上,看起來不是那麼好相處。
「歡迎。」
「呃……你好。」
「客套話就不用了,根據我這裡收到的申請,你想折抵的是犯人張明輝的刑期。」
「是,張明輝是我爸。」犯人兩字戳進他的心臟,但他還是語氣和緩的回答,握拳的手指捏住褲管,盡量克制雙腿過大幅度顫抖。
「令尊……」大光頭專員忽然輕笑一聲,試圖打破尷尬似的,但怪異且不合時宜,他隨即收斂笑容,在空中投影出另一位中年人的照片與相關資訊,斗大紅字寫著顛覆國家政權罪,「令尊的刑期還剩下二十二年。」
「是。」
「你想折抵幾年?」
「全部。」
光頭又是一聲不該出現的怪笑,惹得張守仲渾身不舒服,開口問道:「怎麼了嗎?」
「是這樣的,你沒有辦法折抵所有的刑期。」
「……為什麼?」
「根據我這邊的資料,你今年二十八歲,加上折抵上限五十年,也頂多能折抵張明……令尊的十二年刑期。」
「為什麼?這和我知道的不一樣!」光頭的回答出乎張守仲意料,他的胃一縮,就像他高中拿到數學考卷,發現整張會寫的題目就算全對,加起來也不超過三十五分時,那種無力回天的焦慮感受。
「張明輝當初的罪刑是顛覆國家政權,因此計算方式和其他刑罰不太一樣。」
「但是這跟我知道……」
「所有你在外面知道的資訊都有可能是錯誤的以訛傳訛,既然你已經來到這裡了,當然全部以我們假釋局說的為主,」打斷張守仲質疑,光頭專員看也不看他的臉,「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這也是一種保護政府的機制,避免這類人動用關係,找一堆代罪羔羊來,被判刑後馬上能逍遙法外。」慢條斯理,大光頭依舊目光低垂。
「這類人?逍遙法外?」張守仲的牙齒顫抖,臼齒與臼齒喀喀碰撞,他知道自己即將克制不住怒火,像當年他的父親,「你有種再說一次?」
「注意你的措辭。」
「措辭?你那裡有檔案,你應該知道我爸當時是怎樣被定罪的,他就只是──」
「只是怎樣?」終於抬起雙眼,雙眼銳利如箭,光頭專員鼻子噴氣,鼻毛一根一根刺出,「你現在想說政府的判決錯了嗎?」
「何止錯而已!根本就是……」
女專員的手掌冰冷無比,手指緊緊掐進張守仲肩頭,用超乎人類的氣力將本應躍起的他釘在椅子上,張守仲現在才明白為何她會一直站在身後不走,原來是要預防這種情況發生。
機械義肢,他沒有贏的可能。
「根本就是怎樣?」第三次輕笑出聲,大光頭嘴角翹起,像章魚的觸角邪惡扭曲,「注意你的一言一行,我們是法治國家,你現在的行為已經很有可能觸法,就像你爸張明輝那樣。」
「你……!」
「請你記住,情不可能撼動法,你再怎麼激動,我們都會依法行政,因此你這樣是無濟於事的,知道嗎?」
「……」
「請你好好考慮,願不願意代替張明輝受刑,折抵他的十二年刑期。當然,如果你想要折抵少一點,我們也可以慢慢討論。」
輪到張守仲的號碼時,距離他排進隊伍已過了一小時又三十二分鐘,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濕濕濁濁,高昂卻顫抖不已,像滑入泥濘的賽車。
閘門寬度剛好能讓一個成人通過,等待地上紅色光束切換成綠色之後,他才邁開步伐,沿著一整排裝設透明顯影玻璃的隔間左轉到底,和面無表情或垂頭喪氣的人們擦肩而過,二十號櫃檯,犯人編號16044,張明輝。
雙手在口袋裡一張一闔、一張一闔,手機錢包一樣不允許進入這個區域,張守仲彎著脖子,直到鞋尖離牆壁不到兩步之距,他才肯抬起頭,望著玻璃後頭的男人。
熟悉卻又陌生無比,張守仲不記得自己的父親頭髮滿是花白,皮膚曬得黝黑脫皮,皺紋橫跨額頭與鼻翼兩側,像鑿子狠狠刻出來的,但輪廓依舊,方下巴、高挺窄鼻,以及他從小到大都不敢面對的銳利鷹眼。
「咳咳咳……你來了。」
透過窗口傳出的音調詭異,或許是玻璃的關係,張守仲邊想,回了一聲「嗯」,拉椅坐下。
一年只准許會面兩次,他不太敢想像父親在裡面的生活,他知道每天的勞役是少不了的,吃得如何睡得如何更是無法奢望,張守仲胸口悶悶的,眼神在張明輝身後的持槍警衛身上游移。
「家裡……咳咳咳咳……」一連串咳嗽敲碎語句,張明輝的臉紅通通,似乎喘不過氣,張守仲這時才意識到父親生病了,他「啊」了一聲,但手舉起又放下,他無能為力,連伸手過去輕拍背部也無法做到。
這裡是監獄會客室,不是家裡客廳。
「你破病了。」他說。
「沒……咳咳……沒事!」張明輝繼續咳,像要把肺跟胃給咳出來似的,他在椅上掙扎了將近兩分鐘,但對張守仲來說,卻像是整整兩個月,鬍子從皮膚表層冒出,腳底生根深入地面。
「真的嗎?」
「嗯……。」張明輝回答。
「⋯⋯沒事就好。」
「嗯。」
短暫沉默,張明輝才又開口道:「家裡還好嗎?」
「我去了一趟假釋局,去折抵你的刑期。」
「……你去幹嘛?」
「他們說你是顛覆國家政權罪,沒有辦法一年抵一年。」多少預期到父親會不高興,張守仲繼續說了下去,「所以……」
「所以?」
「我就算折抵五十年,也只能讓你少關十二年。」
「咳咳咳……你……你同意了?」
「……還沒。」
張明輝咳嗽未止,但表情複雜,站在一旁的警衛不耐煩癟起嘴,舉起手來查看時間。
玻璃上顯示還剩三分鐘,張守仲雙手交疊在櫃檯之上,手指與手指穿插交錯如網,彷彿等待認可,但父親咳完之後只吐了「不用了」三個字,便逕自起身,離開座位。
「可是爸……」
「你知道我是……咳我是……怎麼被關進來的吧?」
「嗯,收到了……叛亂組織的文宣?」
「對,就只是這樣,誰知道……咳咳咳……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隨機寄送?我甚至不認識他……他們裡面的任何一個人!」張明輝一口氣湧上來,咳得比剛剛更加厲害,警衛快步趨前,跩住他的手臂,將他帶離櫃檯。
會面就這樣結束了。玻璃上的數字仍在倒數,不急不徐,一分一秒的消逝。
張守仲呆坐原處,他有些懊悔,來不及說媽已經有些輕微失智的症狀,可能撐不到爸回來的時候,也沒有說他最近剛丟了工作,卻又不想成天待在家只為了照顧母親。
但就算給他整整一個小時,他可能也說不出口。
真是不孝。他想,搶在倒數截止的嗶嗶聲響起前爬起,雙手插回口袋,他的手指跟掌心溼答答,像剛泡過水一般。
出口在反方向,沿途經過一張又一張焦急難耐或是悲傷哭泣的臉,張守仲雙眼直視前方,不聽不看,接著噘起嘴,吹了一段不成曲調的音。
那些不該組合在一起的音符全擺在一塊,荒謬且毫無章法,但他不以為意,拖著鞋子走啊走,像走進叢林裡,走進沼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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