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4|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一、潤無聲

    我是皇后。
    我不聰明,不美貌,沒有光榮顯赫的家世,沒有舉世無雙的才華。
    太后不喜,皇上不愛,妃嬪不敬,朝臣不尊。
    我甚至沒有自己的兒子。
    1
    入宮時,孃親對我說,我如此年輕又是庶女出身,若皇后之位坐不長久便不會有好下場。
    一個無才無貌的女人想要在這世上立足只有一條出路,便是以賢德良善爲武器,唯有將這賢德二字做到極處纔會有人真心敬你,即便無才無貌,也可以在後宮容身立足了。
    做皇后並不是我的意願。
    但我更不願被廢,以卑賤之身處於高位,若退一步便是萬丈懸崖,死無全屍。
    所以,我便做足了這賢德的模樣。
    太后不喜我,我便投其所好,我知太后喜歡唸經禮佛,我便刻苦修習佛法經文,抄經唸咒,只爲與太后講經論道。
    我知太后顧念幼子又不能常常相見,我便以皇子嫡母之名常去上書房探望,以向小王爺傳達太后一片憐子之心。
    太后生病時我親侍湯藥,衣不解帶,太后病好後已是離我不能,非我不行。
    皇上不愛我,我便親至養心殿,跪求皇上封他的白月光爲皇貴妃,只爲皇上歡心展顏。
    我親自主持皇貴妃的冊封禮,比之立後大典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將後宮中最奢華的宮殿給皇貴妃做寢宮,親自過問貴妃的衣食起居喫穿用度,視之如親妹。
    貴妃本人都折服於我的賢德,冊封第二日便來找我說話,我一番溫言軟語,循循善誘,她哭的梨花帶雨,拉着我的衣袖傾訴心腸。
    之後,她每日都會來我寢宮給我請安。
    太后不滿皇帝寵愛貴妃,我便爲皇帝廣選美人,充盈後宮,以此來爲他們二人遮掩。
    朝臣不敬我,我便與誥命夫人們打好關係,三天兩頭請她們進宮打牌說話。
    我將宮裏的首飾緞面雪花一樣的賞了出去,並與她們稱姐道妹,與她們探討治家之道,爲她們家中的小兒女頒旨賜婚,誰家有困難第一個便要來找我。
    通過她們,我在民間施粥散銀,救助勞苦百姓,久而久之,我賢德的名聲在朝臣裏廣爲流傳。
    妃嬪不尊我,我便從低位嬪妃開始拉攏,且新進的宮妃都是我親自挑選的美人。
    我對她們仁慈友愛,噓寒問暖,親自過問她們的衣食起居,告訴她們皇上的脾氣秉性,推薦她們侍寢得寵。
    由此大部分嬪妃無不對我感恩戴德。
    當然,其中不乏一些不識好歹自命不凡之人,自以爲能取代我。這也不急,我仔細觀察她們的喜好與習慣,分析她們的性情脾氣,對症下藥,一個一個慢慢調教便是了。
    如此,即便皇上不愛我,卻也不得不對我稍假辭色,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好皇后。
    我的行爲堪爲國母,我讓他母子和諧,妃嬪融洽,朝臣讚頌,他翻遍整個後宮都找不到比我更合適的皇后。
    2
    闔宮大宴,我與皇上一起接受朝臣敬酒祝賀之後,他也不得不做做樣子一起來到我居住的寢殿。
    他靜靜地盯着我看了我半晌。
    「子潤,你真是天生的皇后。」
    他說出這句話時我提了這麼多年的心放下了一半。
    我知道我得不到他的愛,那我便只求他的需要,讓他需要我,我一樣可以穩穩地活在皇后的位子上。
    可是,還不夠。
    沒有子嗣的皇后如何能夠穩妥?
    我微微斂目,眼中有水光閃爍。
    「臣妾只是個普通人,自幼便愛慕着陛下。」
    「陛下爲國爲民日夜辛勞,臣妾無才,不能爲陛下征戰沙場,也不能爲陛下治理國事,臣妾只有爲陛下打理好後宮,以求讓陛下能有一絲的寬慰。」
    我這一番深情表白,皇帝果然動容。
    他眼眸微動,有情緒一閃而過,伸手便抱住我:「子潤,朕不是不愛你,朕只是……」
    你只是什麼呢?不就是嫌我夠不漂亮。
    我心裏冷笑,面上卻絲毫不顯,畢竟我也只是想要子嗣。
    我用力掙脫他的懷抱,轉身強忍着哭聲,略帶哭腔道:「臣妾明白,臣妾從不強求什麼。」
    我轉身,伸手撫上他的臉,「只要陛下開心,臣妾便是千百倍的高興了。」
    說完我便轉身爲他取來披風,強笑着告訴他貴妃已催人來問過了,還請陛下在路上注意風寒。
    不等我轉身,他便扯着我的胳膊將我扯進了懷裏,附身便吻上了我的嘴脣,一邊心疼地叫我:「子潤,是朕虧欠你……」
    我伸手回抱住他,不再掙扎。
    許久他將我抱到牀上,我便主動伸手去摟他,低低的喚他的名字。
    「琰銘……」
    殿外自然有懂事的宮女來撂簾子。
    瑩瑩紅羅帳,晏晏一響歡。
    3
    第二日醒來宮女便對我說,皇上已是上朝去了,走前傳下話來,以後每月初一十五都會來我殿裏。
    是的,我要的便是這句話了。
    起來梳妝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太后宮裏。
    太后是先帝的皇后,並不是皇帝的生母,看似地位尊榮,無慾無求,唯一的掛念便是她的親生子,宮中人稱小王爺。
    但是太后卻不常常召見他,爲避免皇帝疑心,連日常起居過問都是不能夠的。
    我到時,太后尚未用過早膳,我便親自與太后的嬤嬤們一起爲太后排膳。
    太后用膳時邀我一同坐下喫,但我拒絕了,繼續侍立一旁,親爲太后夾菜布膳,侍膳完畢,我端着托盤讓太后漱口淨手。
    太后扶着我的手說道:「你進宮已有三年了,卻日日這般來伺候哀家,你是皇后,是國母,怎麼能一直做這些下人的活計?」
    我握着太后的手誠懇道:「太后是兒臣的母后,是兒臣的婆母。媳婦伺候自己的婆母,做得再多都是應該的。」
    「正因爲兒臣身爲國母才更應該盡心侍奉,如此才堪爲天下女子的表率。」
    太后看着我笑道:「哀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后,自以爲哀家這皇后做的便是十足的賢德了,但是見了你才明白,哀家真是遠遠不及你啊。」
    我趕緊低下頭。
    「兒臣無才無德,能在宮中立足,只依靠太后照拂,兒臣只求盡心侍奉來回報太后。」
    太后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卻換了個話題。
    「昨日宴上怎麼樣,皇帝可還滿意?」
    我知太后想聽什麼,便道:「一切都好,皇上滿意,朝臣盡興,上書房裏讀書的皇子和王爺們也來了,小王爺看着精神很好,又新添了伴讀,是劉侍郎家的嫡次子。皇子們看着也很好,與小王爺看着很和睦。」
    太后聽完臉上笑意更深了:「子潤,聽說皇上昨天晚上去了你那裏,哀家很喜歡你,也很希望你能儘早誕下龍種。」
    我低頭道:「臣妾定當盡力。」
    從太后宮裏出來,我與宮人們走在常青道上,臉上雖然一臉凝重,心裏卻稍稍放鬆。
    如今看着,只要皇上願意來,子嗣只是時間問題,只要是嫡子,我便可以鬆口氣了。
    正走着,突然前面有宮女來報:「娘娘,貴妃已在宮中等候多時了。」
    4
    貴妃是什麼樣的人呢?
    她是太傅的孫女,出身清流名家,自幼讀遍四書五經,能作詩,會填詞,才華,家世,美貌,無一不有。
    且與陛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可是因爲她祖父的政治立場問題,皇上不能給她這皇后的地位,反而是我,一無是處,卻白白佔了這個名分。
    她焉能不恨我?可是我不能叫她恨我。
    如此,我便與皇帝一起來寵她。
    我親自下詔將她召進後廷,親自爲她求來貴妃的名分,爲她在太后處打點遮掩。
    我將後宮中最華麗的殿宇分給她做寢宮,親自照應她的喫穿用度衣食起居。
    有看不過的嬪妃偷偷議論,我一律狠狠斥責。
    我委委屈屈卻又大大方方的承受着所有非議,她和皇帝焉能不感謝我?
    我便是這樣賢良的人。
    等我走進寢宮便看見了一個宮裝俏麗女子笑着迎上前來扶我。
    「姐姐可是去了太后處嗎?妹妹等候多時了。」
    我一臉慈愛的笑着看着她道:「剛伺候太后用過早膳,可巧在路上便聽見你來了。在我這裏不必守那些規矩,你要喫什麼玩什麼只讓他們找出來便是了。」
    貴妃道:「已是用過膳了,只是日子實在冗長,無聊至極便來找姐姐說話了,姐姐日日都去侍奉太后嗎?」
    我笑道:「不曾日日都去,只是習慣常常去看一看心裏方纔踏實。」
    頓了頓我說道:「你入宮有一段時日了,可曾去拜見過太后?」
    她聽完這句便低下了頭,泫然欲泣。
    「太后並不喜歡我,我不敢去。」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道:「你如此聰慧美麗,太后怎會不喜?便是真的有些什麼,我們做媳婦的還能和老人家置氣嗎?你若怕便等下回我帶着你。有我在,你不必擔心便是了。」
    貴妃驚喜的看着我。
    「姐姐,你真是極好的人,我家族裏也有幾個姊妹們,卻從不像你這般待我親厚。」
    我看着她道:「咱們都是嫁進宮裏的女子,何苦彼此爲難呢,陛下操心國事,我們這般彼此照顧着,便不必讓陛下分心了。」
    說完我便招呼外殿侍立的宮人,讓她們把我親做的糕餅點心拿過來給貴妃嘗一嘗。
    我雖然不會填詞作詩,不會彈琴作畫,但我對自己的廚藝卻十分有信心。
    喫過我做的東西的人,沒有不喜歡的。
    她嘗過以後連連誇讚。
    「姐姐真是天下第一賢德人。」
    此番過後我又與她閒話半天,午時親自下廚房做菜,與她喫了飯才把她送回去。
    剛把這貴妃安置妥當,打算好好睡個午覺,卻聽得有人來稟報,景妃領着大皇子來了。
    得了,又睡不成了。
    5
    我命人將景妃安置在前殿,自己梳妝過後纔打起精神去見她,景妃是個老油條,不像貴妃一般好糊弄。
    景妃是小官之女,官有多小呢,就是官職說出來,我們都沒有聽過。
    但景妃卻很有福氣,生下了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大皇子鄭煥。
    許是同我一樣,家境不好的女子都沒有棱角,她同我一樣總是溫溫柔柔的性子,彷彿沒有什麼能讓她着急生氣。
    除了我,她也是出了名的賢良之人呢!
    我打理完畢,整理好笑容,斂袖緩步進入前殿。
    便看見一個着湖藍色宮裝的女子帶着身後的小男孩恭敬起身,屈膝行禮。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小男孩也一板一眼的跟着行禮。
    「哎呀,快快請起!」
    我揚起慈愛的笑臉親自將他們扶起。
    這便是景妃與貴妃的不同了,我與貴妃只說過一次讓她私下裏與我姐妹相稱,且在我殿內不需與我行禮,她便照着做了,可見她天性單純。
    這話我與景妃也說過,可景妃除了偶爾稱我爲姐姐,卻從不曾壞了禮儀規矩,可見此人不是我三言兩語便能哄騙的,思及此我便有些頭疼。
    面上我卻絲毫不顯,只熱情的招呼他們母子二人過來喫我新做的糕點。
    景妃也笑着對鄭煥說道:「今日你可是有福了,你母后的手藝是你父皇也難以受用到的。」
    只見鄭煥從衆多糕點中撿了一個形狀精緻的荷花酥放到青玉小碟上,親自捧到我的手邊。
    「母后請用。」
    我撿起荷花酥道:「景妃妹妹果然是有福之人,煥兒如此懂事,必是妹妹苦心教導的結果。」
    景妃推辭道:「是娘娘的榜樣做的好,聽聞娘娘日日去太后宮中親侍膳食,陪伴太后。煥兒也是娘娘的孩子,自然純孝。」
    「是啊,煥兒當真純孝。」我笑着說道。
    當年我剛進宮初登後位,滿宮人誰不是等着看我笑話,卻只有景妃,每次見我都是禮數週全,一丁點錯誤都挑不出來。
    只是周全是周全,她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常常帶着煥兒來我宮裏坐坐,更不會開口閉口便說煥兒是我的孩子,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喫過糕點,景妃也沒有要帶着孩子回去的意思,但我是多麼賢德的人呀,怎麼會讓氣氛冷場?
    我立即提議準備文房四寶,由我和景妃陪着大皇子一起溫書學習。
    我細心詢問大皇子的功課進度,又認真與他探討師傅們講過的經綸策要,最後決定我們一起練字消磨時光。
    景妃免不了又要以母子之情來吹捧我一番,我樂得接受。
    既然天已將晚,我便吩咐着早些準備晚膳,又留了景妃與大皇子在我這裏用膳。
    用完膳天色已暗了下來,景妃才終於依依不捨的要回去了,除了他們帶來的宮人,我親自派了我宮裏的人護送他們回去。
    安置完景妃,有殿前的宮人看出我的倦意,便端了水來伺候我梳洗。
    我剛卸去釵環,附身淨面,便聽得殿外的宮人來回話說明芷殿的雲美人來了。
    6
    我一時有些恍惚,問我的殿前女官雲美人是哪個?
    「是上個月選秀之時,娘娘親賜的美人,賜住明芷殿。江南都統之女,娘娘曾贊她鬢髮如雲,因而賜封號爲雲。」
    「你可知她爲何而來?」
    「奴婢不知。」
    我思索良久,清了清神,吩咐道。
    「你親自出去,與她說說話,讓她在前殿寬坐,我稍時便到。」
    我摒退衆人一人斜躺在貴妃椅上,等着我的殿前女官來給我回話,我向來不打沒有準備的仗。
    我的殿前女官也是一個妙人。
    她叫蘇澤,出身於大學士府,當時她因大學士府獲罪而入宮爲奴。
    我見她第一眼便喜歡她清冷淡然,寵辱不驚的眼神,我便知道,這一定是真正有才華的人。
    她不是我的奴才,而是我的女官,她幫我處理日常宮務,替我頒佈風喻,在我的授意下協調嬪妃之間的關係。
    我不願意出面的事情她都能爲我處理妥當,她到我身邊兩年來,我一直都十分滿意。
    不一會兒,蘇澤便進來向我稟報,原是雲美人日夜思鄉,想家想的睡不着,來向我討教如何能適應宮中生活,如何能睡的着?
    我鬆了一口氣,還以爲又是什麼大麻煩事。
    但是又十分的無奈,難道我這皇后做的已經平易近人到這個地步了嗎?
    想家睡不着也要來找我討教,要我抱着你唱搖籃曲嗎?
    況且這掖庭裏邊上至太后下至宮女奴才誰不想家,便是如今正被愛情滋潤着的貴妃,她也想家。
    此時,我很想說些不雅詞彙,但還是自己撫了撫胸口,整理好身心表情。
    我讓蘇澤去將雲美人帶到我的寢殿來,對於雲美人這種情緒問題,只有在柔軟溫和的氛圍才有助於解決。
    而前殿富麗莊重,不適合解決當下的問題。
    我隨手取了本經書,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閒閒的翻看着。
    抬眼便看見蘇澤領着一個小姑娘進了寢殿,那小姑娘長的十分清秀,一頭烏髮微微鬆散着,兩隻大眼睛委屈的紅腫着。
    只看了我一眼,便伏到地上給我行了個大禮。
    「美人姜氏拜見皇后,皇后金安。」
    「免禮起身,到榻上坐着吧,榻上暖和。」我溫聲道。
    隨即便有宮人上前攙了她將她扶到榻上,我吩咐了宮人取來奶茶與糕點,都是口味偏甜,小孩子愛喫的。
    「你是姜大人的幼女麼,你父親在江南治理水患有功,是有才能的人。」我看着她溫聲說到。
    一提到她父親和江南,或許更讓她想家了,只見她紅腫的眼睛又溼潤了。
    我倒了杯奶茶給她,挑了兩塊糕點放到她面前的青玉碟子裏。
    「喫吧,我這裏的糕點是宮裏各處都喫不到的。」
    她很聽話的拿起糕點,又喝了半杯奶茶後,眼淚簌簌而下。
    「我的教引嬤嬤從不讓我晚上喫東西,我已經很久沒有喫過這麼好喫的糕點了。娘娘,我好想我爹我娘啊,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她們呢?」
    我溫聲道,「好孩子,你爹孃沒有白白疼你,你掛念他們,他們自然明白,只是你如今這樣,只怕他們知道了也不肯安生。你也必不想叫他們遠遠的爲你擔憂對不對?」
    她紅着眼點點頭。
    我接着說:「既如此,你便不要再執着於此,倘或讓你父母知道了,如何能夠安心?咱們宮裏的女人,頭一條便是將自己的身子將養好了,你這樣日夜憂思,又能解決什麼呢。」
    看着她發愣,我接着道:「本宮家中有小妹,便如你一般嬌憨可愛,所以本宮看着你也很是喜歡,只盼着你不要再如此多憂多思,傷了自己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看着她又喫了兩塊糕點,喝了奶茶,情緒稍微好轉,我才慢慢將話頭引向她的興趣愛好上。
    我始終認爲,這閒下來的傷心就是因爲閒的過了,若幫她找一些活計她便沒空傷心了。
    便如本宮一般,一天天忙的各種事,接見妃嬪命婦,討好太后,承皇帝命,更不用說後宮各種人員配置,花銷開支預算,哪一項不得經本宮?
    本宮也好想家呀,只是本宮更想睡覺。
    跟雲美人說了一會話,知道了她善工畫刺繡,我在心裏盤算了一遍,便決定讓她去工繡坊指導繡娘兒們刺繡。
    待時日一長,還可讓她接管宮秀坊,以後都專項負責這件事。此舉又能縮減開支,又能給雲美人找活兒幹讓她不想家,何樂而不爲?
    很顯然,雲美人對我的提議十分滿意,甚至還說等到回去便要親自爲我秀雙襪子。
    一時,我又驚訝又心虛,後宮的嬪妃們都是這麼好騙的嗎?怎麼跟我讀的史書不一樣。
    罷了,許是她們剛進宮的緣故吧。
    閒話許久已至半夜,我告訴雲美人,只要她好好將養自己,不要多思多慮,我自然讓她母親進宮相見。
    果然,雲美人一聽這話眼睛便亮了,連問:「真的麼?」
    蘇澤在一旁道:「美人且寬心,娘娘賢德,常召京都的誥命夫人們進宮說話。待到姜大人下回進京述職之時,娘娘自會將夫人召進宮中,如此便可相見了。」
    雲美人一聽,眼睛又紅了起來,千恩萬謝了一番我才讓蘇澤領着她出去了。
    天黑路滑,我吩咐蘇澤着人好生送她回去。
    安置好雲貴人,我纔算松泛了一會兒,我歪在榻上等着蘇澤回來。
    好一會兒,蘇澤纔回來,想是與美人說了一會子話。
    我從榻上下來問蘇澤道:「明日本宮可有什麼事嗎?」
    蘇澤侍立一旁頷首道:「娘娘明日很忙。」
    7
    「本宮哪日不忙?」
    今日便算是閒暇的一日了,這麼晚才能睡。
    「明日是各宮嬪妃請安拜見之日,娘娘明日早晨於正殿接見妃嬪;之後需往承元殿,探望各位皇子公主。」蘇澤緩聲說到。
    「另外陛下今日早晨從咱們這走後賞了許多東西下來,娘娘從承元殿回來之後需往養心殿看望陛下;下午娘娘召了京都的幾位誥命夫人們進宮說話;晚上娘娘要去太后殿裏陪太后打坐……」
    我自己敲了敲有些發酸的後頸,走向牀榻邊,蘇澤緩緩伺候着我躺下才退出殿外。
    你看,這便是我做皇后的一天了,我見各種各樣的人,說着各種各樣的話。
    我早已忘了我自己是誰,我只告訴自己,我是賢德的皇后。
    其實我又有什麼不滿的呢,若不是這賢德的樣子,進冷宮都算好下場了,最怕無聲無息的暴斃。
    皇家是最愛這法子的,既乾淨,又全了彼此的顏面。
    到時喪期一過,自然會有新的皇后,合他們心意的。
    所以,我必須做一個賢德的皇后,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賢德二字了。
    8
    翌日,我強打起精神起牀,蘇澤已在前殿招呼各位嬪妃了。
    妃嬪接見也異常順利,不論我說什麼,貴妃都是第一個表示贊同,景妃緊隨其後。
    低位品秩有敦貴人、雲美人等。
    敦貴人是我一手調教的且最早獲寵,在新晉嬪妃中容貌也最佳,雲美人家世最好。
    有她們二人的表態,另幾個新晉嬪妃也只能諾諾稱是。
    看着我苦心經營的成果,着實是十分滿意。
    照此看來,目前這些嬪妃們暫且不用我操心。
    我還是以前那樣苦口婆心的囑咐她們,保養身體,善自珍重之類的話,便讓蘇澤去庫房裏拿了些玩意兒,一人送她們一個,然後便安置她們回去了。
    貴妃的禮物最是貴重,是一尊白玉菩薩。
    我告訴她,我盼着她有菩薩保佑,平安喜樂,所求皆得。
    貴妃非常感動,說要回去供起來,日日叩拜,我留她說了好一會兒話,纔好生送她回去。
    其實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忌憚貴妃,即便她深得皇帝寵愛。
    歷史上那朝那代的皇帝沒有那麼一兩個寵妃?便不是她,也遲早會是別人。
    如果是那心思重的人,我倒寧願是這樣單純的女子,所以,我倒是真心盼着她康健喜樂。
    跟這些女人們打交道我倒不怕,最讓我頭疼的是皇帝。
    從我進宮那一天我便不知怎麼面對他,我與他實在是一個尷尬的關係。
    我叫蘇子潤,是蘇家的庶女。
    我家雖是沒落貴族,但是我爹在禮部任職,是連續數年來科舉考試的主考官,門生無數。
    我爹是個頑固的文人,認定宗法繼承,貴賤有序,長幼有別。
    當年他鼎力支持被先帝厭棄的三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只因他是太后的養子,有嫡子之名。
    太后當時便當着一衆三皇子黨派的大臣與我爹訂下了婚約,要娶我姐姐,蘇家嫡女蘇子春,爲三皇子妃。
    其實我明白,太后並不是真的相中了我姐姐,只是當時情況危急,他們不得不表明態度來安麾下大臣們的心。
    但是我姐姐不願意,她與我爹的一個門生早已私定終身,我爹氣的要將她打死,她便與那門生商量着私奔。
    誰知私奔那夜被我爹逮了個正着。
    後來,我便不知蘇子春到底是被我爹打死了還是跑了,總之大家都說她害了病,不能再做皇子妃了。
    三皇子的婚事也被耽擱了下來。
    再後來,沒想到被厭棄的三皇子奪嫡成功,直接反殺呼聲最高的二皇子和七皇子,榮登大寶。
    朝臣們商量着立後的時候不知是誰提起了我家。
    有人說,蘇家嫡女不成,自然有蘇家幼女,天子一言九鼎,何況是立後這樣的事。
    我現在都想不明白是不是我爹得罪了什麼人,怎麼要偏偏可着我蘇家整?
    我蘇家的女兒並不愁嫁,我娘很早便說過,我爹他門生無數,多的是賢才俊彥供我們姊妹挑選,誰不知一入宮門深似海。
    我家世代清流,並不想攀龍附鳳,便是當時我姐姐的婚約也是太后主動提出來的。
    其實稍一思索便會明白,會這樣提議的定是那些有從龍之功的大臣們。
    新帝登基,大業初就,他們迫切的需要皇帝表明立場得到安撫。
    立後便是表明立場的一件事,而皇帝根基不穩,仍舊需要他們繼續賣命效力,不得不委屈的抬了我進宮冊封。
    聽起來便是這樣混亂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9
    初進宮時,皇上只看了我一眼,便不願意再看第二眼了,並不是我長的有多醜,只是他看了我就鬧心。
    理論上說,他的未婚妻跟別人跑了才換了我來。
    另一方面,他有自己心愛的白月光,彼時正是他跟他的白月光難捨難分之際,話說三皇子當時也是癡情之人,好不容易得來的皇位,爲了他的白月光跟太后鬧了個不成樣子。
    太后也是氣急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我冊封了成了皇后,冊封大典辦的非常簡陋。
    太后也並不喜歡我,她只想找人趕緊佔了這位子,讓皇帝死心而已。
    只是我這樣的人,順杆往上爬可是我的絕活。
    滿宮沒一個人願意搭理我的時候,我便日日去抱太后的大腿,一番討好伺候。
    太后終於想明白,與其再選一個不知秉性的,遠不如我這樣沒有根基又對她恭敬孝順,唯命是從的來的合適。
    如此,太后才願意替我在宮中撐腰立威。
    如此過了三年,那老太傅家的小姐還沒出嫁,還跟皇帝偷摸見過兩回。
    我冷眼旁觀着在心裏偷偷盤算了一遭,這大好的人情不就是給我準備的嗎?
    我立馬與太后進言。
    「陛下登基已有三年,在朝中的勢力也越來越穩固,新舊兩派黨政已不復當初那般激烈,中宮也已正位。此時讓那女子入宮不會有太大影響,也能賣陛下一個人情。」
    「太后疼一疼皇上,皇上也自然願意疼一疼小王爺。」
    一提小王爺,太后便妥協了。
    她也想緩和與皇帝的關係,畢竟太后不能護着小王爺一輩子,小王爺往後更多的還是要依靠做皇帝的兄長啊。
    太后一鬆口,我這邊便都備下了。
    請封號,頒鳳喻,排寢殿這一系列操作下來,我賺盡了賢德的名頭。
    我自知自己無才無貌一無是處,但是我卻能洞察人心,明悉厲害。這世上之人但凡活着便都是有所求的,我知道他們所求爲何自然能與她們相親相愛。
    便如太后,尊貴榮耀,朝堂後宮都有其勢力,唯一求的便是小王爺的安樂長遠。
    便如皇帝,奪嫡的最終贏家,他求的便是這江山美人兩者兼得。
    便如貴妃,那個滿是戀愛腦的單純女子,她求的是與皇帝永遠恩愛,永不相負。
    還有景妃,她早早的便開始爲大皇子打算了。
    我求什麼呢,我只求兩個字「平安」。
    只是這樣的局勢,保住我的後位我才能平安啊!
    10
    召見完嬪妃們,我便讓宮人們開始去小膳房裏準備材料,我要親自做糕點湯水。
    先去承元殿探望皇子皇女們,再去養心殿探望皇上。
    我朝有祖制,皇子皇女們過了兩週歲便都在承元殿裏一同教養,一起到上書房讀書。
    皇上一共有兩個皇子兩位皇女,加上先帝留下的尚未成人的兩位小王爺和一位小公主,承元殿一共七個孩子。
    這七個孩子雖都不用我親自教養,但我又是嫡母又是長嫂,按理得時不時的去探望一回,與他們談心說話,考問功課。
    去承元殿還好,小孩子們再有心思也是小孩子,連宮裏的老油條我都能哄好,何況一兩個小孩子?
    只是每次都得不着痕跡的着重關注太后的小王爺,以便晚上去太后那裏交作業。
    小孩子們能鬧騰,我卻並不覺得累,反而他們一聲聲甜甜的「母后」讓我受用至極。
    身爲女子,誰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
    我若有了孩子絕不會放到這承元殿裏讓別人教養,我定會將他放到身邊,親自護他一世安康。
    想到這裏我也終於理解了太后,甚至有些同情那個至高無上的女人。
    正當我跟孩子們玩鬧的時候,蘇澤過來提醒我該往養心殿去了,我便安置好孩子們帶着分剩下的喫食去了養心殿。
    11
    進了養心殿,便看見皇帝在伏案批折。
    皇上見我來了有些意外,卻並不排斥,大約是我從不曾這般深情款款的備了湯水來看他的緣故。
    但是以後便不會如此了,我與他如今是真的夫妻了,只要他不排斥我,我自然願意與他盡一盡這夫妻的情分。
    他不愛我無所謂,但是我需要他的尊重與支持。
    「子潤,你怎麼來了?」
    我將手裏的食盒打開,一邊把裏面的東西擺到案上。
    一邊溫婉的說道:「陛下爲國事辛勞,這幾年臣妾疏於對陛下的照顧,臣妾有罪。」
    說着我便真的俯下身去向皇帝請罪。
    皇帝連忙扶起我,溫言道:「子潤,朕從未想過幫朕最多的會是你。貴妃的事是你一力促成,是你日日去侍奉太后,替朕盡孝。」
    「你的賢德朕都看在眼裏。」
    我一臉動容的主動握住皇帝的手。
    「皇上是臣妾的夫君,便是臣妾的天,臣妾侍奉自己的夫君沒有辛苦二字可言,只要皇上歡心,臣妾便甘之如飴了。」
    接着我又與皇上說起了承元殿裏皇子公主們的近況,並提議讓皇上多與皇子公主們接觸,如此有利於讓皇子們向皇上學習勤政愛民的精神,好讓他們早日爲國分憂云云。
    反正是一些我自己都不信的鬼話。
    但是沒辦法,皇帝愛聽,我便不得不硬着頭皮違心說。
    接着皇上又問起了太后,我說太后日夜唸佛誦經爲朝廷祈福,也擔憂皇帝日夜爲國操勞的身體。
    皇帝聽了沉默良久,他少時在一衆皇子中落魄不堪。
    是太后這個養母接納他,照顧他,教導他,又爲他聯絡朝臣,籌謀大事。
    太后再偏愛自己的親生子也終究是將皇位給了他,他如今爲了貴妃,與太后鬧成這樣,屬實不算孝順。
    我看出了皇帝的愧疚,趁勢提出要他晚上與我一同去看望太后。
    皇帝對我的提議很是贊成,意料之外的,還說要去承元殿接了小王爺一同去向太后請安。
    我只在心裏驚喜了一把。卻不敢表露的太過,立馬轉移了話題,說得再多恐皇帝以爲我是替太后辦事的。
    我看到了午膳時間,便站起身來告退,作勢要走。
    皇帝卻很堅持的要留我在養心殿喫飯。
    按說身爲皇后來養心殿探望皇帝是可以的,在養心殿喫飯便不合規矩了。
    我正遲疑着,皇帝已攜了我的手到偏廳並吩咐人準備擺膳,我受寵若驚之時也提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果然吶,我的直覺是對的。
    皇帝在飯桌上與我說到,他想打仗,但是朝廷裏絕大部分的官員不同意,原因無它,便是沒錢二字了。
    他讓我在後宮裏給他湊一筆錢出來。
    聽了這話,對着滿桌的豐盛菜餚,我真的已經喫不下了,卻不得不強顏歡笑。
    看着皇帝殷勤至極的給我添菜添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緩解一下。
    要說錢,我是真的沒有。
    我勤儉持家,不事奢華,我宮裏的喫穿用度連景妃都比不上。
    究其原因,不是因爲我要維持這賢德的人設。
    直白的說,收買人心需要錢。
    便是下午,又要召誥命們進宮開茶話會了,哪次來我讓她們空手回去過?
    且說宮裏這邊,上至太后妃嬪,下至宮女太監,哪邊不需要常常打點?
    便是上次送貴妃的那尊白玉佛,是我花了一整個月的月銀才搞到的。
    蘇澤曾說我,日常用些錢財來收買人心不符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又怎麼樣呢,端坐着說說好話,畫畫大餅便會有人追隨你了嗎,騙傻子呢?
    我跟蘇澤這樣的頑固學究說不清楚。
    可是如今,我跟皇帝更說不清楚。
    我去哪給他找銀子呢,我又該如何把錢從妃嬪命婦手裏邊扣出來呢?
    害,這日子一天天的。
    頭疼。
    12
    用過膳以後我便向皇帝告退了,皇帝還派了自己的鑾駕轎輦親自送我回去。
    我推辭說這不合規矩,沒想到皇帝握着我的手說:「朕心疼自己的妻子,便是最合規矩的事了。」
    說實話,人間清醒如我,真心覺得心裏發毛。
    話說下午便要召見命婦們了,我身上還有一個這麼大的任務,當真疲憊不堪。
    想着想着,我坐在轎輦上竟緩緩地睡着了。
    怪不得許多人都喜歡坐轎輦呢,這轎輦坐着是當真舒服。
    我雖有皇后專用的儀鑾,出行卻很少用。
    尤其是去見太后,爲表尊敬,再熱再冷的天我都是走着過去。
    春日融融,楊柳依依,我昏昏沉沉的睡着。
    這樣綿長而悠遠的日子裏,彷彿哪裏傳來了嗚嗚噥噥的江南小調。
    是誰,是雲美人嗎?
    那個深夜思念家鄉而哭泣的女子。
    『醉裏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溫媼?』
    我夢見自己老去,夢見自己兒孫繞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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