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老情人就停不了的她到底在吞雲吐霧之間,趁我客套點頭竟意外把自己催眠時,究竟灌輸了我多少關於老情人故事,滲透到腦海裡併入我的私人記憶,喔不,是催促著我繼續做這匪夷所思的白日夢。
我想起老情人更年輕時,就是還有一股英氣風發的那個年代,當保全主管鉅細靡遺又大費周章在為他講解社區警衛大夜班工作項目時,他腦海中打的精妙算盤是:「那簡單啊!我就一屁股坐下,筆電開著,等下班,時間到領薪水,那划算哪!」
老情人畢竟是有點自覺的,與其他同事的自我形象(煞有介事般用筆電看小說、小電影、小漫畫,神情穆然不苟言笑)完全不一樣,同樣慶幸存活在這個允許人耽溺於偌大的小螢幕裡,然而,映射於老情人瞳眼中總是特別熠熠生輝,原來他在寫小說呢!默默徜徉在無數夜晚中,像酒吧鋼琴師靈巧舞動手腕敲出關於未來的故事,像韜光養晦的沉靜英雄,好似正在孕育一番事業喔!
如此這般,三年過去了,未來的小說,的確遲遲未來,他也的的確確認為自己創作了這樣一部遲遲未來的小說,有點自覺良好。所以,從這個現象得知,老情人個性還是十分樂觀的!
三年之間其實有個插曲,一個恬靜的黑夜,一如往常十二小時的上班時間,他花了二十分鐘盡心盡力完成了所有例行庶務,接著一屁股坐下,打開筆電,沒忘記插上電源,面對那一部遲遲未來的小說,有個聲音像打開了「好點子易開罐」,啵的一聲說:「與其虛擲光陰活,不如轟轟烈烈死!」那內容顯然不是出自老情人的意念,他很敏銳察覺那是死神在那邊兜售讒言,於是要求有話直說(有屁快放)!
死神也不客套了喔:「想要有成就,就要拿壽命來換啊!沒聽過『成就和壽命成反比』嗎?!」用的是狡猾的反詰語氣。
「好啦,就換啊,廢話一籮筐。」老情人這冷不防一答,死神先是一愣,瞬間嘴角上揚,眼睛一眨,迅速消失了。結果十年過去了,老情人還茍活著,小說依舊遲遲未來,「怪了,莫非我命爛到連死神都懶得取?」老情人於是負氣,一屁股坐下,打開筆電,最後什麼事都不做(反正也寫不出來),他成了將人生奉獻給「時間自身」的民間高手。唉呀,這老情人畢竟是惜命的啊!他沒忘記『成就和壽命是成反比』呢!從此,無所事事成了他「保全人生」的大志。在關鍵時刻終於想起了當初選擇當保全的初衷,既然找不到任何願意投注熱情之事,那乾脆就把無所事事當成工作,將無所事事淬煉成為自我嘲諷的技藝。
「就是所謂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窘境,是吧?」她的聲音總是平淡卻尖銳迫近,劃破了我的追憶泡泡,我差點就要應聲:「不,人們不能這麼武斷!保全人生應該有其慎密考量……」阿不過她只是為了採訪導演而引話,他們繼續嘮嘮叨叨「肉義肢」存在論理之云云。
我只好再度點頭催眠自己,他們的對話像窗外的雜沓聲響,為我鋪陳白日夢的畫外音、造夢的素材......在那夢中啊......那身影熟悉得就像是在街上巧遇到無法怠慢的親人般,使我整個人清醒在夢裡,那親人長得就像一對萎縮的肉義肢,而圓滾滾的膝蓋骨是瞪大的雙眼瞧著我看。肉義肢喪失功能,變成多餘的器官,為了能繼續留在原處,在喪失身分的同時又馬上虛構成另一個:「偽裝成看似逼真的虛假義肢」,霸佔了裝上真義肢的位置。可當你真的想要割棄掉肉義肢時,它竟認真講起話來:「我可是你親人哪!你身上的肉呢!」
老情人他爸趾高氣揚罵他沒出息,我退休再去當保全還差不多,你年輕人當什麼保全,不知進取。他媽媽緩頰,年輕人有企圖心,你說眼高手低;現在有自知之明,你又說不求上進。
幾年後他爸又找他說話,這次倒是態度迥異,語帶歉然,原來父親做生意需要周轉,欠的錢剛好會把老情人存的第一桶金清光,低著頭還噙著眼淚演出苦肉記,心想這招若沒用就來討親情債,你住這那麽多年,就當繳租金水電費嘛,而且平常也看你沒給過孝親費啊。然後再曉以大義,當初你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只好去當保全,我雖然生氣但後來想想覺得也是一份正當職業,反正你崇尚時下年輕人流行的低慾望生活,這筆錢你也還沒有打算吧,不如先幫老爸渡過難關,好不好,乖兒子啊。
其實這些話他爸根本沒機會說出口,老情人很識相,下班聽他媽說家裡需要錢就全繳上了,然後倒頭就睡。存款全沒了,一開始是感到很絕望,但能幫家人渡過難關還是感到安慰,幸好有這筆錢,他對人這麼說。
不過啊,「肉義肢」這個說法並不存在,是兩種相反的概念故意放在一起所設計的悖論。既然是義肢,就不是與生俱來而是身體之外的,為了要代替原本失能的身體,既是沒有作用的虛假義肢,又是喪失功能的身體,只是一個看似完整(其實塌陷)的軀殼,像是空殼公司的詐騙伎倆,哄騙母體繼續輸血而偽裝成仍然像樣的外型。雖是累贅的器官,但不像智齒拔掉就好,也不是尿袋那種延伸性的替代器官。中風的人為了勉強使用那無力的手臂與人握手,運用腰的力量甩起手臂,突然靈光一閃,不如就把手臂當成一條尾巴!正如「肉義肢」只是空泛的命名,把手足四肢比喻為「至親親屬」的說法也不合時宜,應該視為尾巴!那種以為退化但其實是不懂得如何使用的器官。
我為年輕時只因為肚子一時絞痛,就把闌尾輕易割掉致歉,於是我決定,把兄弟裝到腸子上當作我的闌尾,把媽媽裝在尾椎權充尾巴,姊妹裝在口腔裡扮成智齒,把爸爸塞在眼皮和眼睛之間當作是曾經存在的瞬膜(第三眼瞼),我要將這些因閒置被遺忘的器官通通裝配回來,成為完形人類。在我的白日夢裡。
「工作內容就是當個閒人,你都沒有羞恥心嗎?」又一句長輩的試探饞言,老情人心裡想必是有定見的。保全這種工作是一種自我剝奪的儀式,為了「保全人生」而作保全,自願監禁在監獄裡,彷若那裡比較安全,但麻煩的是,不能真的住在監獄,因為那立即會變成一件展示性的作品,必需穿戴一套無形的監獄,才能如影隨行卻又沒人發現,為何這麼做呢?老情人在他還英氣勃發的那個年代,是如此執拗地告白:
「我承認大部分的時間都被浪費了,但這是必要的浪費,若沒有把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浪費掉,人們就不會發現要如何才能真正有價值地去使用那剰餘百分之十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