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當我還在美國念大學時,一位文化課的教授在課堂上提出自由的概念,並貶低它為虛假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向我們挑戰,要求我們提出反駁,向他證明人可以獲得自由。我記得同學紛紛舉手發言,提出許多極端的假設情境,如有錢就是自由、有權力就是自由,或是搬到無人的鄉下就是自由,擁槍就是自由。面對這些提案,教授像一堵堅不可摧的牆壁,用謹慎的邏輯迅速破解了每位同學的發言,讓大家束手無策。
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我們的準備不足,提出的例子不堪一擊,背後的解釋更是牽強附會。然而,我們仍然踴躍發言,直到下課鐘聲響起,才背起書包離開教室。
課堂上的討論太過踴躍,每個人的發言有限,我心中還有一個疑問未解,便決定在教室外的走廊等待教授,想要聽聽他的看法。當他走出教室,察覺我在等他,他立即揮手示意,要我跟上他的步伐。
「嗯,會不會,人在不自由的情況下,接受了自己的不自由,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呢?」我試圖解釋我的想法。
「但那還是不自由呀,對吧?」他笑著回答,速度沒有放慢。
「那難道就沒有真正的自由了嗎?」我進一步問道。
教授聽到我的疑問,停下腳步,轉身直視著我,誠懇地回答道:「我認為人是不自由的。人生來就沒有自由可言。從出生那刻起,我們就受到種種束縛,如經濟、文化、國籍、社會階層。長大後,這種束縛還是存在的,有些甚至越來越嚴重。我們越早認識這個事實,就能越早針對它作出反應。與其一直追求不存在的自由,不如儘早接受自己的不自由。」
「自在不等於自由,好好想想吧。」他下了一個結語,揚起了手向我揮別,隨即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這段簡短的對話,令年少的我印象深刻,而真正領略他語中的智慧,又是多年以後了。
自由的概念,大眾並不陌生,很多人提到對自由的崇尚,卻少有人深入探討自由的本質。一般而言,自由乃是不受干涉的獨立狀態,泛指政府不該以法律或權力介入或審核個體或群體的思想、言論、行動、信仰。事實是,朋友和家人的喜好和舉動往往會直接或間接左右我們的抉擇,社會的主流思想更會影響我們的品味和風格,從喜歡聽的音樂,到身上穿的衣服,無一例外。
如此來看,沒有人是自由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他人的影響。同樣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在影響別人的生活。這種緊密的人際網絡就是我們每天的現實,沒有誰是真正獨立,也沒有人能夠完全自主,我們永遠互相干涉,不管願或不願。就算你逃離了人群,躲到一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務農好了,你也得因應當地的氣候、土質、水源和生態圈,嘗試闢出一條生存的道路。
我們要面對的牽絆不僅是環境和他人的影響,還有身體和心靈的交織。身體的健康,包含了外在的肌肉和皮膚,以及內在的器官和骨骼,都能夠影響著我們的情緒與狀態。而那些時常浮現的念頭、無法釋懷的情感,以及總是抓緊不放的執著,都在牽引著我們的意識。即使找到了方法,逃脫了種種的外部因素,如果不能掌控自己的思緒,仍舊算不是自由。
我還記得,這番對話過了不久,我陷入了極為嚴重的躁鬱症,整整八年時間,我活在癲狂和死寂的擺盪裡。好不容易走了出來,又承受了脊椎受傷的打擊,讓我再次跌入幽暗的谷底,耗費十幾年的歲月緩慢爬出陰霾。在這段漫長的煎熬裡,我不斷調整心理狀態,不讓自己沉溺在沮喪和孤獨之中。即便身體已經不健康,我也要避免活得渾渾噩噩。
我慢慢地將自己和疾病分離開來,不讓它定義我的生活和性格,彷彿疾病僅是我配戴的飾物,或是我的髮型,如此而已。當我的健康不再是我的課題,我就將全副心思挪去悉心建構我的人生,從基礎開始,小心挑戰身體的限制,由此一步一步邁向我的理想和期盼。我不允許頹靡和失落主導我的一切,我要以開朗直率的態度直面我所邂逅的每一個人。
最後,我直面自己的心緒,放下了長年背負的恨與責怪,不再輕易批判他人,不執著善惡對錯。我學習放空自我,任由紛飛的念頭穿心而過,不執任何一念。
然後我就懂了,我或許不能活得自由,卻能選擇活得自在。
假如我還糾結於自由與不自由的論辯中,或許我會憤世嫉俗,抱怨命運不公,忌妒那些身體健康的人,心中總是充滿怨懟。但是,當我放下了這些念頭,我就能夠正視自己的現狀,擺脫疾病的束縛,不讓它左右我的情緒。如此我就能身心放鬆,鬆到不會糾纏於任何事情,不懷有任何羈絆,沒有什麼非得如何,成敗得失都是好事。
自在不等於自由,可自在也無需自由,這或許是教授當年想要傳遞給我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