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1|閱讀時間 ‧ 約 42 分鐘

與你爲家

    我死了。
    星期三出的車禍,星期五老吳就去相了親。
    他以爲我不知道,他星期二中了大樂透,1000多萬。
    升官、發財、死老婆,「三大喜」他一下撞上兩個。
    真是叫人嫉妒。
    1
    我,許小曼。
    曾是一個名校畢業的高才生。
    爲了全心全意地支持老吳的勞什子事業,甘心當了快30年的家庭主婦。
    同期的同學都住上了電梯大平層或者郊區小別墅,只有我跟着老吳還住在「老破小」。
    說起那「老破小」,我就一肚子的氣。
    洗個澡下水就堵。
    下個雨那反臭就像是一個便祕30年的人突然放了個屁。
    冬天保暖全靠抖,夏天降溫全靠一臺82年的三峽牌電風扇。
    就這破房子,我還總把它收拾得一塵不染的。
    你說這男人心咋這麼狠呢?
    我爲了他們老吳家辛辛苦苦快30年,任勞任怨,伺候完老的又拉扯小的。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咋中個彩票就把我給弄死了呢?
    還有,我才死幾天啊!你裝一下子行不行!
    你哪怕給我把頭七挺過去啊?
    我這人在殯儀館還沒燒好不啦,他這就坐在相親的飯局上了?
    這還是個人不是?!
    「你說他還是人不是?」我問旁邊的鬼差。
    鬼差嘆了口氣:「他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反正你不是。」
    2
    老吳穿得人模狗樣,和人約在一家烤鴨店。
    那家店的烤鴨,老正宗了。
    鴨子是老闆自己在院子裏散養的,不是速成鴨。
    烤鴨的爐子也是用土法搭的,燒的柴是正兒八經的果木。
    烤好的鴨子,當着你的面給你片。
    鴨皮烤得那叫一個油亮酥脆。
    蘸上白糖。
    哎喲喂!舌頭都想吞進去。
    那鴨架子啊,拿到紅油冒菜湯裏一冒,連幹兩碗飯不是問題。
    這家店他也就在我們結婚20週年紀念日時帶我去過一次。
    哎,死前沒能再喫一次他家的烤鴨,實在是遺憾。
    和老吳相親的小姑娘才20歲出頭,聽說在市醫院裏當護士呢。
    老吳的年紀都能當人家爹了,老牛喫嫩草也不嫌害臊。
    他們只有兩個人,服務員上前來要收走一副碗筷,被老吳制止了。
    他夾起片烤鴨,蘸了白糖放在一邊的空碗裏。
    小護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小曼生前就喜歡喫這家的烤鴨,說好了第一口都要給她喫的。」
    老吳這麼一說,相親對象眼眶紅紅的,臉露同情神色,主動地握起了他放在桌邊的手。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計算好角度的慘笑。
    對面的小護士馬上給他包了一個烤鴨:「快喫吧,你餓瘦了,她也會心疼的。」
    不,我不會。
    垃圾男人,死了還要用我凹人設。
    咳——Tui!
    不過我看着碗裏的那片烤鴨,忍不住咽口水。
    「鬼喫了陽間的食物會腸穿肚爛。」鬼差說。
    我嚇得趕緊收回躍躍欲試的手。
    我問鬼差,這家店的創始人有沒有在陰間開個分店,他家的烤鴨這麼好喫,要是以後喫不到可怎麼辦。
    鬼指着不遠處在後廚忙碌的廚師說:「他已經投胎到自己後代的家裏了。」
    我看了看牆上的老爺子照片,又看了看後廚的老闆。
    原來,「我生了我爸」這件事,是真的可以做到的。
    和鬼差打了個岔,發現老吳和小護士已經把一整隻烤鴨炫完了。
    屬於我的空碗裏,從始至終烤鴨只有一片。
    「你可真大方你!」我憤憤地在老吳耳邊說。
    「老闆。」老吳伸手叫來了老闆,「這片幫我打個包。」
    「好的,盒子一塊。」
    「盒子還要收錢?算了,我喫了吧。」
    老吳長筷一伸就把烤鴨夾進了嘴裏。
    「叮鈴鈴——」
    老吳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
    是殯儀館的人問他要給我燒哪個價位的。
    有9999的、6666的還有1988的。
    老吳問他們區別在哪兒。
    殯儀館的人說9999和6666的有道別儀式和實木的定製骨灰盒,1988的只有一個骨灰盒。
    「那骨灰盒我自己帶,能再便宜點兒嗎?」
    烤鴨店的老闆萬萬沒想到,摳搜的老吳最終還是花了一塊錢買了個打包盒。
    3
    老吳把燒成灰燼的我裝進了打包盒,就像被打包的剩菜。
    哦,對了,因爲有根腿骨有點兒長,不好裝,他還讓人免費幫忙給敲了一下。
    回到家,他隨手把我往玄關上一擱就進屋矇頭大睡了起來。
    鬼差提醒我該走了。
    「不是說能完成我一個願望嗎?」
    「嗯,什麼願望,你說吧。」
    「我要在他兌獎那天,化成一陣風,把他的錢全部刮跑。」
    鬼差無力地將手放在額頭,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覺得1000萬會是現金嗎?」
    「那我就趁現在,把他的彩票颳走。」
    「隨便你,反正死後作惡下輩子也要進畜生道。」說着鬼差欲施法將我化成風。
    「不不不!你等會兒,我還沒想好。」
    鬼差不耐煩地放下手:「你們幾個,就你事兒最多。」
    他說的我們幾個,是我們一起出車禍的那幾個。
    因爲是枉死,所以鬼差答應我們滿足我們每人一個心願,叫我們不要鬧,乖乖地去投胎。
    其他幾個都許願讓家人暴富、健康之類的,然後就開開心心地去投胎了。
    只有我,遲遲不知道自己該許什麼願。
    鬼差嫌我事兒多,他還要忙着給別的鬼引路,等我頭七那天再來接我。
    如果頭七那天還沒想好許什麼願,他的話就不作數了。
    「嘎吱——」
    臥室的門開了,老吳從裏面出來。
    他的頭髮亂糟糟的,花白的鬍子長了出來,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氣。
    他去浴室颳了鬍子,洗臉的時候順便把不多的頭髮一併洗了。
    他回到臥室,在衣櫃裏挑挑選選,最後挑了一件我十年前買給他的POLO衫。
    那件POLO衫是桃紅色,十分豔麗。
    老人頭的。
    名牌呢!
    當時花車打三折,我忍痛纔買下的。
    可沒想到買回去他卻十分嫌棄,說哪個正經男人會穿桃紅色。
    這衣服被壓了十年箱底,終於還是拿出來穿上了。
    就是他發福了,穿着有點兒緊。
    洗漱完,他去廚房下了碗麪條。
    煎蛋連鍋面。
    一勺豬油,在熱鍋裏化開,一個雞蛋打散擱進去,摻點兒水,湯奶白奶白的。
    水開了,抓一把乾麪丟進回去。
    快起鍋時放入洗淨的豌豆尖,撒點兒白胡椒,揪幾根種在廚房窗沿上的小青蔥切碎了丟進去。
    那香味,der一下就起來了。
    他拿了一個大斗碗,連湯帶面倒了出來。
    把大斗碗端到餐廳裏,他又回去拿小碗和筷子。
    小碗拿了兩個,放回去一個。
    外面的天還沒亮透。
    他拉了拉燈線,餐桌上方沒有燈罩的白熾燈亮起。
    燈光只夠照亮餐桌,他坐在微暗的暖光裏,呼哧呼哧地喫着面。
    喫了兩口,他突然站起身往廚房走。
    估計他又是忘放鹽了。
    我跟着他,果然看着他拿了鹽罐出來。
    舀了小半勺,用筷子將麪條重新攪拌了再接着喫。
    趁他喫麪的光景,我在家裏閒逛了一圈。
    家裏和我那天早上出門時沒什麼差別。
    牆上掛着許多照片和一個掛鐘。
    掛鐘是三五牌的,幾十年了鐘擺還在盡忠盡職地走着。
    掛鐘下面是一臺綠色的雙燕牌冰箱,剛搬進來那年買的,1600塊,是他當時一年的工資。
    用了20年除了加過兩次氟利昂,沒什麼毛病。
    電視機是搬進來幾年後纔買的,最初是29寸的長虹,後來換成了36寸的創維。
    創維電視買進門那天,我穿了身旗袍站在旁邊拍了張照片,洗了張6寸的,牆上沒有,應該是收在相冊裏了。
    我不太愛看電視,也就老吳平時用來看看CCTV5的足球轉播。
    和電視相對擺着的是一張三人坐沙發。
    沙發是真皮的,花了大價錢從八益傢俱城買回來,後來被孩子當成蹦牀,跳斷了一根木架。
    誒,對哦!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我在照片牆上找到一張三個人的合影。
    時間久遠,照片上的面容已經有點兒模糊了,只能隱約地看出是個女孩。
    我盯着照片看了好久,久到老吳喫完麪將碗收到廚房去清洗時,碗摔碎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到他用手去撿,我條件反射地要去拿掃把和簸箕,卻拿了一個空。
    他拾起大的碎片丟在垃圾桶裏,那些細小的幾掃把掃過去便也蕩然無存了。
    我忽然發覺自己和這個碗好像。
    對這個家,有用但不是非它不可,碎了,掃乾淨,換一個新的便是。
    50歲的女人就像櫥櫃裏的碗一樣多。
    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4
    「鈴——」
    家裏的座機響了。
    隱隱約約地聽到是個女聲,和昨天喫烤鴨那個有點兒像。
    我走到陽臺,那裏是我的小菜園。
    我種了茄子、絲瓜、番茄和苦瓜。
    今年茄子和苦瓜結得好,喫了一個夏天,還送了不少給鄰居。
    菜園幾天沒人打理,葉子都耷拉着。
    老吳回到臥室,從衣櫃的頂上取下相冊。
    我坐(飄)在他旁邊和他一起看。
    他好像在有意地挑選着照片。
    選了好多張,有我們的合照,也有我單人的。
    最終他選了當初我穿旗袍和電視機合拍的那張。
    他用一張紙將照片包了起來,夾在筆記本里,然後帶着本子出去了。
    沒過幾分鐘,他又回來了。
    把筆記本和相冊都重新打開,將照片替換成我和他結婚時拍的一張合照,隨後才又重新出門。
    他走到一個美術培訓機構,問人家能不能照着照片畫肖像畫。
    「能啊,有66的、99的、288的,你要哪個價位?」
    「有什麼區別嗎?」
    「66和99的是學生畫,288的是老師畫。」
    「能看看老師畫的嗎?」
    對方帶他到一個展示區,指着其中幾幅說是老師畫的。
    他看過之後覺得不滿意,又換了幾家。
    整個一天,他都在找畫肖像畫的,並且似乎一個滿意的都沒找到。
    終於,他走累了,坐在路邊的一個長椅上休息。
    他的眼睛有些撐不住睏意,於是便把本子抱在胸前乾脆眯一會兒。
    他比我大幾歲,今年已經五十幾了,頭髮沒禿但也不多了,髮梢黑如墨,髮根白如雪。
    他是少年白,以前我會買植物染髮膏,一個月給他染一次,這幾天髮根冒了白的出來。
    反正以後有小姑娘給他染的,我就別瞎操心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
    他一瞌睡就會打鼾。
    鼾聲響徹雲霄。
    其實年輕時他不打鼾,過了40歲就開始了。
    剛開始我還不適應,他一打鼾我就一腳把他踹到牀下。
    踹到牀下後,他會迷茫地醒來幾秒。
    在確認自己是在家裏,沒有被外星人突然綁架之後,他會心安理得地繼續睡,繼續鼾聲如雷。
    也不知從何時起,我聽不到他的鼾聲反倒睡不踏實了。
    他的頭猛然向下一墜,人被驚醒。
    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發現不在家裏,全身一秒間戒備起來。
    過了會兒纔想起自己爲什麼在這裏。
    他雙手在臉上一抹,把滿臉的疲憊抹去。
    最終,他在一個公園找到一個畫漫畫的。
    他把照片拿出來,幾分鐘的時間我倆被畫成了眯眯眼和齙牙的誇張漫畫人物。
    回去經過菜市場,他順便買了菜。
    以前總是我和他一起去菜市場,我負責講價,他負責提袋子。
    今天的蓮藕看着挺新鮮,拿回去清炒肯定很脆。
    他拿起蓮藕,價也不問就遞給老闆,老闆說多少錢就多少錢。
    我在他旁邊叨叨:「就算講不下價,要根兒蔥也行啊。」
    「要蔥做什麼?自己種的還喫不完呢。」
    他每次都這樣說,今天他又這樣說。
    說完,他忽然頓住,摸了摸心臟的位置,表情有些痛苦。
    他心臟不太好,經常心律不齊、心絞痛。
    我一直叫他去看,他總推說沒時間。
    還以爲他會走到我前頭呢,誰承想……
    賣魚的那家和我們很熟,見到他就說給我們留了好多魚泡,又大又新鮮。
    我喜歡喫泡椒魚泡。
    酸辣鮮香的泡椒、豇豆、子姜、蘿蔔等從泡菜罈子裏抓出來,簡單地淘洗一下。
    燒熱油,下點兒花椒炸出香味,把切碎的泡椒、豇豆投進油鍋翻炒幾下。
    處理好的魚泡擱進去,炒到縮水,再舀一瓢清水順着鍋邊澆下去,蓋上蓋兒燜煮一會兒。
    泡椒已經夠味兒,其他佐料都不必擱了。
    盛出來,點綴些切段的芹菜。
    巴適得板。
    老吳接了魚泡付了錢,跟老闆說以後不必替我們留魚泡了。
    老闆錯愕又忐忑,忙問是不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周到,得罪了老買主。
    老吳擺了擺手沒有回話。
    老吳回到家,先把在公園畫的誇張漫畫找了個相框裱起來,掛在照片牆的一個空位上。
    那個空位以前掛的什麼,我記不起來了。
    掛好後,他盯着照片牆看了一會兒,由左至右,由上至下。
    門外傳來鄰居回家開鎖的聲響。
    屋內的沉靜被那些微的聲音打破。
    老吳回過神來,像個不得不運轉的儀器,緩慢地移動着身軀去了廚房。
    廚房的地上放着一個土色的泡菜罈子,裏面已經快空了。
    川人家家戶戶都會自己做泡菜,每家的味道不盡相同。
    我做泡菜的手藝全傳承自我的婆婆,經過我手的泡菜向來酸爽脆嫩,從來不生花。
    老吳卻總說我在製造生化武器,一罈子的亞硝酸鹽。
    可每每我用泡的酸蘿蔔炒了蒜苗,一點兒也沒見他少喫。
    他伸手進去了一把出來,看着隱約可見的壇底又放回去一些。
    材料抓得不夠,蓋不住魚泡的腥味兒。
    我在他耳邊碎碎念着。
    「我就喜歡喫淡口的。」他說。
    我瞪大了眼睛。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和我搭話了吧?
    難道他能聽到我的聲音?!
    老吳。
    老吳。
    我連喊他兩聲,可他毫無反應。
    5
    晚上。
    他打開收音機。
    放了一盤磁帶進去。
    ……
    WhenIwasyoung
    I'dlistentotheradio
    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
    這是我過去最常聽的一首歌《Yesterdayoncemore》。
    我和老吳相識在大學迎新舞會。
    那時的他尚且算是風度翩翩。
    高高的個子、時髦的打扮……
    主動地走向他,想要與之共舞一曲的女大學生不在少數,可他卻選擇了縮在角落的我。
    我扶着他的肩在舞池中笨拙地起舞,不知踩了他多少腳。
    雖然那時的他讓無數女生爲之着迷,可是他並不是我的菜。
    我喜歡的是同系的一個學長。
    喜歡學長也不是因爲別的,就是相比其他人來說,他對我友善些。
    我被人作弄,說學長邀請了我做他的舞伴。
    可當我穿着自認爲最得體的衣服欣然而至時,才發現學長真正的舞伴是系花趙安安。
    「她竟然想當學長的舞伴,笑掉大牙了。」
    「她穿的那是什麼啊?牀單嗎?」
    在細細碎碎的議論聲中,當老吳帶着我一路跳到舞池中央時,我的心跳快過了舞步。
    無聲,卻振耳發聵。
    當時廣播裏放的就是這首《昨日重現》。
    再聽這首歌,一切恍如昨日。
    我問老吳爲什麼會挑選我做舞伴。
    他說,我縮在一邊恨不得讓自己和窗簾融爲一體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
    爲了報答他的仗義出手,我決定請他喫飯。
    可是他太能喫了,一頓飯竟然喫掉了我一週的生活費。
    我看着乾癟的錢包,這還不如讓我當一晚上的窗簾呢。
    老吳大我幾歲,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研究生了。
    很久以後我從同學那裏得知,作爲研究生的他去迎新舞會,是爲了系花。
    據傳他們倆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因爲小事鬧了架,一個轉頭找了學長,一個轉頭瞄向了可憐的我。
    我知道這個真相的時候,很生氣。
    明明是利用我,卻要說成可憐我。
    還喫掉了我整整一週的伙食費。
    在我憤憤不平就着海慧寺豆腐乳啃着冷饅頭的第三天,老吳再度出現在我面前。
    他不好意思地撓着腦袋:「對不住,我不知道你是特困生。」
    他要把喫飯的錢還我。
    我雖然窮,可是也有骨氣,送出去的東西哪裏有往回拿的道理?
    爲了蹭食堂的免(涮)費(鍋)湯(水),我每天都會去食堂。
    老吳只要一看見我,就會去小炒窗口要一盤木須肉。
    木耳、胡蘿蔔、黃瓜、雞蛋和瘦肉組合在一起,光是看這紅的、黃的色彩搭配就讓人覺得饞。
    這道菜的關鍵是肉要嫩、火要大,不然就黏糊糊一坨,什麼食慾都沒有了。
    我想喫,又覺得不好意思。
    剛說不要,他作勢就要拿去倒掉:「浪費可恥,你看這就是你浪費的。」
    我忙把盤子搶了過去,眼神觸到他眸中的促狹,心漏跳了一拍。
    我知道,他是可憐我。
    福利院長大、靠國家撥款上大學、只喫得起食堂的特惠窗口。
    聽起來確實可憐。
    6
    在認識老吳以前,我甚至不知道得了感冒也是可以去醫院治療的。
    一個是我本身底子不錯,不容易生病;二是生病買藥得花錢,我沒錢。
    他在食堂發現高燒、臉紅得像猴屁股的我,硬拉着我要去校附屬醫院。
    拉不動,就硬揹我去。
    看病得花錢我纔不想看呢,扛一扛不就過去了。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一個誇張的彈跳、甩手,說他的手被我燙出果子泡(水泡)了。
    他說果子泡,我滿腦子都是又香又脆的糖油果子,發酵過的糯米糰炸成鼓鼓的空心小球,表面裹滿了紅糖與白芝麻,一定要趁熱喫才脆。
    「喂,跟你說話呢,怎麼走神了?」
    老吳伸手在我面前搖晃兩下,我只好告別糖油果子,將視線遲緩地聚焦在老吳臉上。
    接着他又說自己屬於定向培養人才,看病、喫藥都可以報銷。
    我傻乎乎地信了,後來才知道報銷僅限於本人和家屬,我兩者都不是,所以那次看病是他自己給我掏的錢。
    後來,接觸多了,我們自然而然地就走在了一起,沒有誰追求誰,也沒有誰跟誰表白。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牽手時的緊張,和手心微微溼潤的觸感,跟過電似的。
    他和系花的種種我從沒問過。
    他之於我,就像是一個獨自穿過沙漠的旅人遇見的第一灣清泉。
    這灣清泉之前是否被別人飲過,對於一個急需水來救命的人說,並不重要。
    就這樣,四年過去,我大學畢業,他博士畢業,我們決定結婚。
    和他結婚並不容易,背景調查、層層審批,各種保密協議簽了一沓。
    領了證,婚禮已經來不及辦了,因爲基地那邊一直催他到崗。
    那是個極其隱蔽且封閉的地方。
    第一次去的時候,我還以爲我被人販子賣進了大山。
    在那裏我們幾乎與世隔絕,看書是我唯一的消遣。
    除了看書,我最關注的當然是老吳。
    有時候他會很高興,說今天地面實驗進展順利。
    但更多時候是愁眉苦臉地回來。
    令他發愁的原因太多了。
    比如,設定目標精度100米卻偏離了十幾公里。
    又比如,基地旁邊的松柏林裏又添了幾座新墓。
    再比如,基地附近的山洞上搜出好多監聽設備。
    ……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做些美食安慰安慰他。
    有一回老吳託同事帶了只老母雞回來說給我打牙祭,我用自己在基地周邊採的雜菌給燉了。
    雞湯熬得橙黃,香飄十里,怕是整個基地都聞得到。
    淺啖一口,難以言喻的鮮用百米賽跑冠軍的姿態衝到喉頭,雞肉被燜煮而肆意地飄散的醇厚在後頭狂追。
    一口一口,又一口。
    直到一鍋喝完才發現肚皮早已變得圓鼓鼓。
    嗯~滿足。
    半分鐘後,我臉色鉅變,衝到洗手間去吐了個一乾二淨。
    老吳以爲我食物中毒,扛着我就奔去了醫務室。
    基地裏的醫生中西醫貫通,看我臉色覺得不像是食物中毒。
    再一號脈,只見醫生哈哈一笑,伸手在老吳的肩上狠拍了幾下:「老吳,你要升級了!」
    老吳激動得想抱我,又顧及我身體不敢下手。
    醫生問我怎麼這麼大意,幾個月沒來事兒都不知道上點兒心。
    幾個月沒來例假,我只覺得省事兒,壓根兒沒往懷孕上想。
    老吳聽後抬頭問天:「娶到個傻媳婦兒怎麼辦?」
    復又低頭自答:「自己找的媳婦兒,自己疼唄。」
    懷着孕,再繼續在基地生活就不方便了,老吳送我回到了城市。
    打那時起,我就住在這「老破小」。
    不過那時候的「老破小」,應該反過來叫作「新豪大」。
    90年代初住平房的人佔多數,樓房都是機關單位集資建的,神氣得很。
    老吳把他能想到的傢俱、家電都提前託人置辦,又讓他媽媽來照顧我。
    老吳的媽媽是一個很好的人,好到哪怕有一天我和老吳離了婚也想帶着婆婆改嫁的那種好。
    生女兒的時候,助產士說我體力不夠,讓婆婆去調糖水。
    我婆婆想那水能補充什麼體力,於是上街去給我買了倆大肉包子……
    雖然有點兒好笑,但我知道她心裏是想着我的。
    不管是坐月子還是之後,永遠只給我喫當頓的新鮮菜,自己喫上頓剩的。
    我生了幾天都沒奶水,看着娃娃哭,心裏乾着急,她安慰我說:「沒事兒,咱們念安喫奶粉也能長得很好。」
    老吳在我生產完的第七天纔回來,他們有幾個地面實驗正在節骨眼兒上走不開。
    他一進門就被我婆婆一頓數落,說哪有人顧着工作,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的。
    門外的腳步聲很急。
    沒聽到老吳的聲音,只聽到婆婆在後面小聲地喊:「進去先看你媳婦!」
    緊接着就是門鎖被扭動的聲音。
    我們大半年沒見了,感知到他要進來的第一時間我就拉高被子把自己腦袋罩了起來。
    我蒙在被子裏聽他走近的腳步聲停頓在牀邊。
    忽然我的腳底觸到一片溫熱。
    「腳怎麼這麼冰?你被子是不是蓋反了?」
    「……」
    老吳不愧是老吳,一句話把我心裏的緊張、期待和害羞絞得稀碎。
    老吳將我拉高的被子拉了回去,把腳嚴嚴實實地蓋好:「月子裏可千萬別涼着。」
    我的臉應該是紅的,老吳見了說:「蓋被子不能蓋頭,你看你都缺氧了。」
    「你還是去看看你的掌上明珠吧。」我羞赧地偏過頭說。
    「我不是正在看嗎?」
    驚覺他說了什麼,心怦跳兩下,眼睛自發地去找他。
    只見他站在大牀和嬰兒牀之間,雖然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被子上,但整個身子有一大半都是偏向嬰兒牀的。
    「……」
    算了,老夫老妻的,要真講情話那才臊皮呢。
    老吳端正了身體,一手牽住我,一手牽住他閨女:「我現在有兩顆掌上明珠了。」
    我再次將被子拉過頭頂,臊死我算了。
    老吳只在家裏待了一週又回了基地,然後在隔年的春節老吳回來過一次。
    時間一年年、一天天地過去。
    念安上了幼兒園,有婆婆幫襯着我的時間就多些了,於是出去找了一份翻譯出版物的工作。
    1996年2月14,春節長假前一天。
    幼兒園的老師打電話到我單位,說念安一直沒有人去接。
    我先是打了電話回家,沒有人接,又急匆匆地請了假把孩子接回家。
    回到家,婆婆果然不在,並且一直到9點婆婆都沒有回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我開始慌了。
    婆婆沒有傳呼機,我只能抱着念安挨家挨戶地去問鄰居有沒有見過我婆婆,結果是一無所獲。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報警。
    「是不是一個穿棗紅色毛衣、半長頭髮的老太太?」
    「對對!」
    「快來吧!在我們所裏呢……」
    等不及警察說完我就撂了電話,抄起吳念安就出了門。
    直到現在我也沒能想通,前一天還幹練機靈的老太太,怎麼第二天就跟喝了孟婆湯似的,把一切都忘了。
    她忘了我,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吳念安,只記得老吳是她兒子。
    可當警察問她老吳的聯繫方式時,她驚得像只炸毛的貓,神神道道地說道:「保密!保密!」
    醫生說,婆婆得了一個叫阿爾茲海默症的病,俗稱老年癡呆。
    我打電話到基地,想將婆婆的情況告知老吳。
    接電話的是老吳同事小李。
    「嫂子,你別擔心,哥沒事。只是……你也知道,情緒肯定不好,如果一會兒他說了什麼,你別生氣。」
    念安在一旁玩,不小心按開了電視。
    電視裏傳來冷冰冰報道新聞的聲音:1996年2月15日,「長征三號乙」運載火箭在飛行22秒以後,觸地爆炸,導致6死57傷,造成我國航天史上一次重大事故。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很快地,話筒轉交到老吳手上。
    他沒說話,呼吸沉重。
    關於婆婆的話卡在喉嚨,怎麼也說不出口。
    抱着我腿的念安顛三倒四、吐字不清地唱起了歌。
    我聽出她的旋律,把電話交給念安,她對着聽筒唱道:「啦啦啦啦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啦啦啦啦……」
    我將電話重新放回耳邊。
    他還是沒說話,但我聽到那邊終於傳來不再隱藏的哭泣聲。
    哭吧,哭吧。
    有我在呢。
    7
    鑑於我的特殊情況,老闆同意我把翻譯的活兒帶回家做。
    一開始婆婆只是偶爾不識人、不記路。
    後來婆婆漸漸地變得易怒、囈語、生活無法自理。
    照顧婆婆比照顧吳念安難度大很多。
    她有時候情況好一點兒,知道我是她兒媳婦,會跟我說「謝謝」。
    雖然我不知道她在謝什麼,但我除了接一句「不客氣」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時常鼓勵她和我一起出去走走,但顯然坐在一個地方放空才更讓她有安全感。
    1996年8月18,「長征三號甲」火箭發射再次失敗。
    我知道距離老吳回來的日子仍舊遙遙無期。
    鉅額研究經費的投入和半年時間連續兩次的失敗,讓國人對航天事業徹底地失去了信心。
    他們把數百名紮根在深山裏的航天科研人員比作是人民的吸血蟲。
    事故之後,有從北京過去分析失敗原因的科研專家需要返程,去買軟臥票時身份證和介紹信剛遞進售票窗口,就被售票員給扔了回來。
    「你們這些人,把國人的臉都丟盡了,還想坐軟臥?」
    這些事被編排成段子,在大街小巷流傳。
    我聽見這些話可以權當沒聽見,可是我婆婆不一樣。
    她在大街上發了狂,跳到一個編排者背上,咬住他的耳朵,撕扯。
    有人拿起棍棒驅趕她,有人說她發了狂犬病。
    我一邊覆在婆婆身上,以免棍棒落在她身上,一邊想法子讓婆婆鬆掉別人的耳朵。
    慌亂中,婆婆鬆了那人的耳朵,卻又轉頭一口咬在我手上。
    一瞬間,手背上傳來鑽心般的疼痛。
    這事兒最後鬧到警察局,賠了很多錢。
    我一手牽着念安,一手扶着婆婆走出警察局。
    那人仍在背後嚷嚷:「老瘋狗不拴好,放出來亂咬人。」
    摻着婆婆的手驀地一緊。
    我全身氣得發麻,有一種想要回去把那人亂刀砍死的衝動。
    念安搖了搖我的手:「媽媽,他是在罵奶奶嗎?」
    我狠狠地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不是的,念安。瘋狗在罵他自己。」
    「你他媽說什麼?」那人衝上來抓住我的馬尾往後拽。
    我回過身,也不顧自己疼痛,將頭髮從他手中扯了回來,用恨不得殺人的眼神瞪着他,瞪得眼睛都在發痛。
    那一刻我是真的什麼都不想管了,只想和這個雜碎同歸於盡。
    一旁的警察咳嗽了一聲。
    那人礙於警察在場,只得嘟囔了一句:「一家瘋子。」
    晚上回去,我腫着手打了熱水給婆婆泡腳。
    「安安,還是你好,他們都不好。」
    她又把我認成了老吳青梅竹馬的系花,趙安安。
    這沒辦法,趙安安和老吳一起長大,她在婆婆的記憶原點裏依舊鮮活,而我這個後來者已經在她的記憶終端消逝。
    我和老吳結婚的同一年,趙安安嫁給了學長。
    他們的請柬發來時,我和老吳正在打包要帶去基地的行李。
    紅色的請柬被老吳隨手放在一邊,我拿起要看時他卻慌張地將請柬從我手中抽了回去。
    第二天,我收到老吳送的一條項鍊。
    再後來,女兒出生時,老吳給她取名念安。
    這要是換別人身上肯定一早就炸毛了,可我早就說過,老吳之於我就像獨自穿過沙漠的旅人遇見的第一灣清泉。
    我不需要這灣清泉從一開始就獨屬於我,能解渴、救命就已經很好了。
    婆婆泡着腳睡着了,我抱不動她,只能把她打橫放倒,又將被子抱出來讓她睡在沙發上,搬了幾把椅子過來擋住沙發邊,免得她不小心滾下去。
    我趴在一旁的餐桌上守着婆婆,忽然耳邊傳來門鎖被撬動的「咯吱」聲。
    我彈立而起,心裏頓時警覺起來。
    廚房就在旁邊,我進去拿了把菜刀。
    看了眼婆婆和念安,她們分別安睡着,我輕着步子挪到門邊。
    門鎖還在持續地響動,慶幸的是這門鎖被老吳親手改造過,還勾連了天地鎖,並不容易開。
    不知門外是誰,但深夜撬鎖的總不會是好人。
    這種時候,我心裏反倒鎮定得出奇。
    我靜靜地立在門背後,只等他久撬不開時放棄,又或者在門開的一瞬間和他搏命。
    「鈴——」
    電話鈴聲急切地響了起來。
    我轉頭看向電話,順道瞄了一眼掛鐘。
    夜裏10點。
    電話在響,撬鎖的聲響沒了。
    沒有腳步聲,門外的人沒走。
    他在等我的反應。
    如果我不接電話,那人可能會以爲自己闖中了空門。
    可如果我接了電話,那人聽到是女聲會不會更加肆無忌憚……
    「老吳,去接電話!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是誰!」我故意大聲地喊道。
    8
    婆婆在睡夢中忽然驚跳了一下,一腳踢翻了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響。
    或許是這響動震懾住了門外的人。
    不一會兒,樓道里傳來一陣慌亂下樓的腳步聲。
    我提着一口氣,飛奔到陽臺,躲在角落往下看。
    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從大門跑了出去。
    天黑、距離遠,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我認得那身衣服,正是今天在警察局扯我頭髮的那個。
    「鈴——」
    再次響起的電話聲,刺得我一激靈。
    我跑過去接起電話。
    是老吳。
    「剛剛怎麼沒接電話?」
    「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來?」
    我和他同時開口問對方。
    他長吁一口氣:「不知道,今晚心裏慌得厲害,總覺得要聽到你的聲音纔算踏實。」
    聽他這樣說眼眶飛快地滾燙。
    也不知這是心有靈犀還是歪打正着。
    我挑了幾件家裏的事告訴他,比如吳念安又長高了、我和婆婆去了哪裏散步這些。
    「你會怪我嗎?」老吳少有這樣小心翼翼的時候。
    很多情緒雜糅成一團,像個長滿了尖刺的小球,在心頭滾來滾去。
    實話是怪過,但更多的是心疼。
    難道他不想一家團聚嗎?難道他希望自己的青春都在深山與戈壁中度過嗎?難道他不是人,沒有七情六慾,不懂享樂嗎?
    「老吳,我從前就很喜歡一句話,今天送給你。」
    「什麼?」
    「雖千萬人吾往矣。」
    第二天,我找人給門窗都焊了一圈防盜網,又到警察局報備了昨晚有人撬鎖的事。
    之所以報備,是我怕有朝一日真的有人破門,我把人失手給砍死了。
    都說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不要命的,爲了我的家人,不要命算什麼!
    ……
    1999年11月20日,第一艘載人試驗飛船「神舟」號在酒泉發射成功。
    我打電話給老吳。
    他的聲音興奮得發抖。
    可我接下來的話,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老吳,媽她……」
    他是第二天上午回來的,直接到的殯儀館。
    老吳的眼裏全是血絲,衣服皺皺巴巴的。
    他揹着一個大大的揹包,裏面裝滿了疲憊。
    我以爲老吳會怪我、會發怒,會詰問我這是怎麼回事。
    可他只是卸下揹包,將我攬入懷中緊緊地抱住:「我回來了。」
    之前我一直沒哭,那一刻,我終於可以和吳念安一樣,哭個天昏地暗。
    當天下午,婆婆被送進了火化爐。
    殯儀館賣的骨灰盒很貴,若不是老吳在這裏,我真想講講價。
    我並不是對婆婆產生了不滿,而是我一直認同那句俗語:「在生不孝,死後裝孝。」
    我沒有媽媽,她明面上是婆婆,實際早就被我當成親媽了。
    後來有一次,我們聊起生死時。
    我跟老吳說,以後要是我走到前頭,拿個垃圾袋把我裝了,扔垃圾桶裏就行。
    小學學歷的吳念安說:「媽媽,應該撒菜園裏,你還可以肥土。」
    「……」
    1999年12月31日。
    人類又一個千年更迭。
    老吳早就回基地了。
    我和念安一起守着電視前,看着元旦晚會等待倒數。
    倒數到最後一個數時,吳念安站起來朝前面跳了一步。
    「媽媽,我跳到21世紀啦!」
    我看着牆上婆婆的遺像:「媽誒,你說你再多活一個月多好。」
    2003年2月1日美國「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解體,7位航天員遇難,這一天被喻爲人類航天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同年10月15日,「神舟五號」載着我國第一位航天員楊利偉,繞軌飛行14圈後順利返回,這意味着中國成爲第三個將人類送上太空的國家。
    2008年,「神舟七號」搭載3名宇航員進入太空,並完成首次出艙行走。
    這一年,對我而言有兩件值得關注的大事。
    一是老吳回到了我身邊。
    長期高強度的不眠不休讓他身體出現了問題。
    他病退了,但又沒完全退。
    航天學院特聘他爲教授。
    他將在基地的實驗室搬到了大學裏。
    二是系花趙安安和學長離了婚,現在也在航天學院工作。
    這世界上的緣分啊,就是這樣,兜兜轉轉。
    該在一起的人,始終都會相遇的。
    果然,沒幾天,老吳就說趙安安想請我們喫飯。
    喫飯這天,趙安安直接到家裏來了,說怕我們找不到路,過來帶我們去。
    趙安安比我高,身材也比我好,和我差不多的年紀皮膚卻更好,妝容也十分精緻。
    我推說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跑到洗手間去,把我化妝的傢伙全都拿了出來,一盒粉餅、一支眉筆和一支口紅。
    粉餅拍在臉上太白了,用手指沾了點兒口紅抹開,眼線也是用眉筆畫的。
    暗地裏給自己打足了氣,才把洗手間的門給推開。
    老吳在廚房切水果,趙安安一見我出來就捂着嘴笑。
    「嫂子,你口紅都塗出界了,還有你那哪是腮紅,分明是猴子屁股嘛!」
    趙安安見老吳端着切好的桃出來,笑得更加放肆。
    老吳一臉懵,嚷嚷着:「一個桃有什麼好笑的?」
    一轉頭,看見我。
    他用力地將嘴抿緊,然而不過幾秒便破了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曼,你這弄得也太隆重了。」
    我心底湧起一陣難與人言的尷尬。
    趙安安從背後推着我的肩膀,將我推去衛生間:「嫂子,我幫你重新化個妝,保證漂亮。」
    你看,連爲人處世都比我做得更好。
    整個晚餐,我都心神不寧,一會兒碰掉筷子,一會兒打倒茶杯。
    晚上回去,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老吳的呼嚕聲跟電鑽似的,氣得我一腳將他踢下了牀。
    他坐在地板上,茫然了一會兒,然後像個委屈的小媳婦兒躡手躡腳地往牀上爬。
    他越是這種姿態,我越是鬼火四冒。
    這不剛爬上來,又被我一腳踹了下去。
    如此反覆了三四次,老吳放棄了,直接在地上躺平。
    「……」
    啊!老孃氣得嘔血!
    週末。
    老吳強拉着我去了市中心逛商場。
    從三樓的女裝到一樓的美妝,老吳帶着我大掃蕩了一圈。
    一下子花出去好幾千塊,我的心在滴血。
    幾千塊,念安上大學一年的學費也才幾千塊。
    我和老吳結婚20年紀念日這天,他帶我去喫了那家烤鴨。
    喫着喫着,老吳突然對着外面的天空嘆氣說:「這麼好喫的烤鴨,我都沒帶她來喫過。」
    喫個烤鴨都還在惦記趙安安,我有點兒生氣又有點兒頹敗,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老吳,要不你去找她吧。」
    老吳一愣,反問我:「找誰?」
    我心裏上下不是滋味:「趙安安!」
    老吳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雙手覆面,笑聲從他的手指縫裏漏了出來:「我說的是沒帶我媽來喫過!」
    「……」
    接下來,老吳更是神氣極了。
    「喫醋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告訴我呢?」
    喫醋?
    我纔不會喫醋呢!
    「我只是厭惡有人喫着碗裏的想着鍋裏的。」
    「什麼鍋裏的碗裏的,你明明是我心裏的。」
    「……」
    事實證明,人的底線只要被突破過一次,就不會再有底線。
    之後老吳總是變着花樣地追問我:「我是不是你心裏的?」
    老匹夫!不害臊!
    晚上回到家,趕巧念安從學校回來了,接過我們打包的烤鴨架就開啃。
    我先去洗手間洗澡,出來看見父女倆咬耳朵。
    「你媽最近愛美,你平時多回來些,教教她那些化妝品怎麼用。」
    「知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你媽現在對我不滿大得很,今天還叫我找你奶奶去。」
    「你肯定做啥得罪我媽了,我媽想叫奶奶收拾你呢。」
    我走過去,給父女倆一人一個白眼:「你倆又在背後編排我什麼呢?」
    父女倆彼此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得我眉心直跳。
    9
    回憶結束。
    老吳進浴室洗澡去了。
    連着幾天換下來的衣裳都泡在盆裏。
    本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那張中了彩票還在褲子裏!
    每次我都跟他說,洗衣服之前要先摸兜!
    摸兜!
    摸兜!
    他怎麼就是不聽呢!
    啊啊啊啊!氣死我了!
    1000萬,1000萬啊!
    我衝進浴室衝着老吳的耳朵大吼:「老胎神!彩票啊彩票!」
    他伸手關了水。
    眼神在小小的浴室裏打了一圈,自言自語道:「幻聽了。」
    好不容易等他洗完澡出來,我繼續在他面前手舞足蹈。
    去看看你泡的衣服啊!彩票在裏面啊!
    他直直地穿過我。
    舒服地坐進沙發,打開電視開始看球賽。
    他有個毛病,一坐下看電視就打瞌睡,但是你一換臺他立馬就醒,然後還會抱怨一句:「幹嗎換我臺?我看得正好着呢。」
    我焦慮地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啊!鬼差你去哪裏了!快來幫我撈彩票啊。
    我衝到窗口大喊。
    可惜,壓根兒沒鬼搭理我。
    陽臺的門沒關好,穿堂風吹過來,他打了個冷戰,醒了。
    我趕緊飄到老吳耳邊大吼:「彩票!彩票!彩票!」
    他當真起身走到泡着衣服的盆那裏。
    彩票紙被泡軟了,但還沒有爛。
    他看到彩票,冷冷一嗤。
    那視金錢如糞土的樣子看得我牙根發癢。
    彩票被撈出來,無所謂地放在一邊的臺子上。
    老吳專注地將衣服一件件仔細地洗乾淨。
    手洗的衣服,再大力也不能完全擰不幹,晾在陽臺上,不一會兒就有水珠一顆一顆地滴在我種的菜葉上。
    「滴答,滴答!」
    像緩慢、有序的計時滴漏。
    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向晚上11點。
    老吳好像還不打算睡。
    他從玄關的佛龕後面,拿出一瓶白酒。
    因爲他心臟不好,我一直反對他喝酒,原來竟是偷偷地藏在這裏。
    這下沒人管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喝了。
    他從廚房密封的玻璃罐裏倒出一小碟油酥花生米來。
    坐在沙發前,拈一粒花生、喝一口小酒,優哉悠哉別提多快意了。
    我再度飄到照片牆前。
    我記起了!
    那個空缺的位置,原本應該掛着一個航天貢獻者獎章。
    那個獎章去哪裏了?
    我仔細地回憶,好像是有一次老吳的前同事小李出差,順道來家裏探望我們。
    他看着這獎章很是感慨:「這是多少航天人用青春和命換來的獎章啊。」
    隨着時間推移,有些航天檔案開始解密,他們在家裏聊了一些。
    我這才知道那些不爲人知的辛祕。
    90年代,中國航空的至暗時刻。
    92年的3月,「長二捆」火箭發射失敗,火箭底部着火,200多噸推進劑一旦爆炸,整個發射基地都會被瞬間夷爲平地。
    航天人個個都是敢死隊,他們拔腿就往發射臺上跑,冒着毒煙重新固定火箭,最後成功地保住了火箭和衛星。
    同年12月21日,「長征二號E」搭載澳星B2,衛星分離後離奇爆炸。
    95年1月,「長二捆」火箭剛一升空,突然橫空爆炸,星箭俱毀。
    96年2月,長征三號乙,觸地爆炸,導致6死57傷,成爲中國航天史上最大的挫折,也是世界第五大航天事故。
    晚上老吳睡着了,我背對着他抹眼淚。
    不知何時旁邊的鼾聲停止,老吳醒了過來,把我扳過去,面對他。
    「一把年紀了,還當自己是小姑娘,哭了等着我來哄啊?」
    他越是這樣說,我哭得越是厲害,甚至還抽噎了起來。
    老吳把我腦袋按在他胸前:「哭吧,哭吧,你爺們兒在呢。」
    第二天,老吳就把那獎章收了起來。
    10
    得了和婆婆同樣的病之後,我才感知到婆婆當年的絕望。
    我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近來發生的總是會記不清。
    熟悉的世界一下子變得陌生,不管是時間還是空間,總之外界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無序且扭曲的。
    出了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哪怕我其實就坐在家樓下。
    我的聽力開始倒退,肢體變得不如以前靈活。
    有時候看到發福的老吳,會以爲當年那個賊成功破門了,抓起菜刀就要砍他。
    後來,我覺得家裏也不安全,拼命地往外跑。
    我在前面跑,老吳在後面追。
    但老吳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把我追回去。
    有人給老吳支招,把我拿個繩子拴起來。
    老吳把那人罵了回去:「要拴,拴你家那老牲口去。」
    有人說我得這病,能好的概率比中彩票還低。
    的確,這是不可逆轉的大腦病變,能好除非創造奇蹟。
    偏偏老吳是個奇蹟的狂熱分子,他提出早在2006年就有國外的科學家爲阿爾茲海默症指出了明確的研究方向。(筆者注:在2022年被拆穿爲學術造假)
    爲此,他特意買了一張彩票。
    數字用的是他和我認識的日期,精確到秒。
    結果彩票中了,我人沒了。
    等等,不對!
    我想起,那天我發病跑了出去,老吳跟在我後面。
    當失控的大貨車撞上人行道時,老吳正和我緊挨在一起!
    那老吳……
    「哐當——」
    什麼落地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我被自己的想象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
    還好還好,老吳沒事,這幾天我都跟着他,我能確定他是活生生的。
    還好還好。
    11
    跟着老吳的第四天,他做了一個驚掉我下巴的舉動。
    他買了一套奧特曼的連體服和頭套,穿着上了街。
    「奧特曼」搭了地鐵又換乘公交,所到之處引無數小孩爭相合照。
    直到跟着老吳走到福彩中心才知道他要幹嗎。
    這老匹夫挺懂行,還知道財不露白,得擋擋。
    老吳在氣我這件事上,連吳念安都無法超越。
    1000萬的獎金支票剛拿到手上,他轉手就匿名捐了出去。
    他捐給了阿爾茲海默症的公益基金會。
    我倒不是說公益不能做,這好歹給自己留點兒吧?
    老吳他也一把年紀了,自己有多少退休工資,心裏難道沒點兒數嗎?
    氣過之後,冷靜下來一想這不就是老吳會做的事嗎?
    算了,反正還有一個願望,要不就許願……
    馬上就是我的頭七,鬼差也該回來了。
    這天一早,和老吳相親的那小姑娘提着好多東西上了門。
    兩個大大的袋子,上面印着超市的Logo。
    「要不您還是搬我那兒去吧,這地方都快成危房了。」
    老吳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這我單位分的房子,我住這兒光榮。」
    「光榮?」女孩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樓上住的是賣包子的,每天兩點起來剁餡。隔壁是羣租房,每個月都換人。大家都搬了,就您還守在這兒!」
    我飄出門去一看。
    果然,熟悉的鄰里在不知不覺中早就變成了陌生人。
    也是,誰願意挨着瘋子住啊?就剩些被生活所迫的租戶了。
    比這更悲傷的是。
    我忽然意識到,老吳也只剩他自己了。
    「這裏走路5分鐘就有菜市場和大超市,醫院離得也近,120過來就一條街,又是鬧市區,治安還好,我就在這兒住得舒坦!」老吳說。
    「爸!」
    爸?!
    我驚得掉了下巴,飄到女孩面前,和她鼻尖對着鼻尖。
    突如其來的寒氣讓女孩打了個噴嚏,我似一團雲煙被噴散,又在不遠處重聚起來。
    我繞着女孩,對她進行360度的無死角掃描。
    她的眼睛圓圓大大的,像我;鼻子又直又挺,和老吳像倒模出來的一樣。
    瞧我一場病,把自己閨女的模樣都忘了!
    老吳和閨女還在爭,鬼差從窗口飄回來了,看到我圍繞在唸安身邊,一叉把我叉到了角落裏。
    「別離生人太近,會吸掉她的陽氣的。」
    我本正趁着鬼差不備,想要偷溜到吳念安身邊去,一聽得這話趕緊跳到窗戶外面在空中飄着。
    老吳和吳念安在廚房裏做飯,我離得遠不知道他們父女說了什麼,然後父女兩人都各自抹了抹眼淚。
    他們合力做了極其豐盛的一餐。
    米湯蒸雞蛋、夾沙肉、蒜苗狗(苕)皮回鍋肉、酸菜粉絲湯、太安魚、水煮肉片……
    全都是我以前常做的。
    他們喫着、交談着。
    有一束光落在了空着的椅子上,我走過去,坐到光裏。
    靜靜地注視着他們,嘴角不自覺地就掛上了笑。
    ……
    吳念安一直待到晚上,直到有人開車來接她。
    「那是她丈夫,去年結的婚,夫妻感情很好。」鬼差說。
    我對此毫無印象,有欣慰也有遺憾地嘆了口氣:「我能爲他們做點什麼嗎?」
    鬼差聳了聳肩說:「你還有一個願望。」
    我想起老吳給念安起名字時說的話:「就叫念安吧,我們的女兒,我就希望她平安、喜樂就好。」
    「我希望她平安、喜樂。」
    「嗯。」
    「工作順利、夫妻和睦、兒女孝順、無病無災、笑口常開……」
    鬼差雙手往胸前一抄:「你當我許願池呢?」
    我嘴向下一撇,眼睛變成狗狗眼,可憐兮兮地望着鬼差。
    鬼差嘴角抖了抖,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也就是我,要是換成穿白衣那傢伙,你早就魂飛魄散了。」
    「願望許完了,趕緊走吧。」鬼差催促道。
    我戀戀不捨地看了老吳最後一眼。
    「快走吧,越看越不捨得。」
    我看着鬼差,雙手祈禱向他:「鬼差大哥,我還有個願望。」
    鬼差冷笑一聲:「你們幾個,就你事兒多。」
    「求求你了。」
    鬼差大手蓋在自己面上,一副不想再看見我的表情:「說。」
    我的這個願望很容易實現。
    12
    我化成了一縷風,吹亂了老吳的頭髮。
    「老吳,我走了,你好好的啊。」
    13
    鬼差記。
    送走許小曼,我又回到老吳家。
    「她已經入輪迴道了,該你了。」
    老吳從容地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跟上了我的步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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