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4/22閱讀時間約 29 分鐘

世界上真的存在完美犯罪嗎?

    12年前,我還在刑警隊,曾見過一次非常接近完美的犯罪。
    徹底打破它的人,是一個剛入隊不久的警校實習生。
    那件事之後,我一直無比慶幸一點——他是警察。
    一場暴雨沖塌了郊區的山包,露出一截紅鞋子,隨後發現那一具無名女屍,死狀慘烈,報案人嚇得魂不附體。
    屍體藏在矮樹林裏,距離土路二十多米。
    大雨破壞了屍體身上的痕跡證據,加上道路泥濘,無法提取腳印,可採集的線索非常有限。
    女屍穿着孕婦棉服,衣褲全是血,呈大字型倒在地上,頸部留有明顯勒痕。
    曹隊道聲「得罪」,撥開衣服下襬,我們這纔看清,屍體肚子竟被利刃豎向剖開,腹中胎兒已然遺失!
    看着這番慘相,饒是初春,我也驚出了一身汗。
    倒是小楊比預想的冷靜。
    經排查,現場沒有遺留兇器,也沒有能夠證明屍體身份的信息。
    十二年前不像現在這麼發達,指紋、DNA記錄和天眼系統都不完善,只能用土法子——辨認屍體特徵,覈對失蹤人口報案記錄。
    女屍三十歲上下,面容白淨,明顯是室內工作者。棉服口袋有一張洗過的小票,只勉強認出購買了狗皮膏,6片一盒;另有一支聚乙烯醇滴液,已經用了一半。
    只有這麼點信息,很難確定屍體身份。
    小楊卻提了一句:「何哥,會不會是會計。」
    這話把我說蒙了。
    他指着聚乙烯醇解釋:「這是一種人工淚液,一般用來改善眼部乾燥。狗皮膏藥可以消腫止痛、活血祛溼,但孕婦忌貼腰腹,如果被害者買來自用,只會貼手腳或肩頸。取證的時候,我在她右手虎口和袖管處,聞到了一股很淡的紅花油氣味。」
    小楊總結,以死者的年紀,同時患有乾眼症、頸椎病和腱鞘炎,是會計的可能性很大。
    「當然,」他補充道,「只是猜測。」
    小楊的猜測過於大膽,病症無法確認,憑這個推斷女屍身份,很容易干擾辦案思路。
    我感覺他還觀察到了別的東西,但他話不說滿,顯然在留後路。
    讓人意外的是,四天後,一位老太太報案,稱聯繫不上兒媳婦。失蹤者叫苗青,二十八歲,懷孕已有36周。
    職業是——某地產集團會計。
    幾乎同時,距案發現場3公里外發現棄嬰。
    孩子是早產,屍體瘦小乾癟,被棉麻牀單裹着,身上乾乾淨淨。
    經DNA比對,正是苗青遺失的女胎!
    通知老太太認屍時,苗青的丈夫才從外地趕回來。他是個小包工頭,在縣上接了活,春節後就去了項目場地,只和老婆通過兩次電話。
    本來,老太太準備節後搬來市裏,照顧兒媳待產,但老伴意外摔壞了腰。等她處理好家裏的事,已經聯繫不上苗青了。
    苗青的丈夫大她八歲,生了張苦力人的黑臉膛,一雙手佈滿老繭和疤痕。他低頭捂着臉,指縫裏全是淚。
    「咋回事呢?過年都好好的,我就是出去做了趟活,咋個回來人就沒了?娃娃也沒了……咋回事嘛?」
    咋回事呢?
    一句問話,沉甸甸撞在所有人心坎上。
    屍檢報告顯示,苗青死於3月8日晚8點到10點,雙手上臂有大片淤痕,死前服用過安眠藥,死亡原因爲機械性窒息。
    兇器不是繩索、皮帶等硬物,更像是圍巾、長毛巾這樣的軟布料。
    苗青的胃裏有沒消化的草莓,我和小楊以案發現場爲圓心,輻射周邊,在6公里外,摸排到一片新建的草莓園。老闆看過照片後表示,案發當天,苗青是和另外兩人自駕去玩,一個是個跛腳男人,另一個也是孕婦。
    兩個孕婦幾乎全程閒談,男人鞍前馬後,又是摘草莓,又是遞水,看起來其樂融融。
    六點後,三人沒喫晚飯就離開了。
    曹隊敲響黑板,上面貼滿了便籤條:「這兩個人肯定是苗青的朋友,爲什麼留她一個人在郊外?是發生了什麼,苗青要求下車?還是兩人合謀殺了她?」
    不論兇手是誰,第一要務就是找出那兩個人。
    苗青的手機遺失,她丈夫忙於工地,對老婆的社交圈並不熟悉,我們只能從地產集團入手,排查和她走得近的男女。
    很快,目標鎖定在一對年輕夫妻身上。
    男的叫李光吉,三十一歲,置業顧問,和苗青屬同一家公司不同項目部。因工作關係,兩人接觸頻繁。
    據同事稱,李光吉是個大暖男,知道苗青有乾眼症,還送過她一瓶眼藥水。
    女的叫姚婷,二十八歲,目前賦閒在家。
    李光吉出生寒門,姚婷則是書香門第。
    兩人同校,李光吉大姚婷兩屆,曾任職院團委副部長,備受姑娘青睞。姚婷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單純爛漫,對李光吉十分着迷。
    我和小楊找上門時,只有李光吉在家。
    他跛着條腿,右手纏着紗布,正在做飯。開門的時候,手裏提了把寒光四溢的菜刀,差點嚇我打個激靈。
    讓我們進屋,李光吉回了趟廚房,將門帶上。
    我也不講客套,直截了當問他3月8日當天的行程。
    李光吉相貌端正,或許是職業需要,笑起來很親切:「婦女節嘛,我帶婷婷和小苗去草莓園玩。出發時間大概是中午一點,那天特別堵,三點多纔開到那個地方,一直玩到太陽下山。」
    我問:「你們一起回的城?」
    李光吉卻搖頭:「小苗跟我們分開了。本來我們要去農家樂喫飯,但我突然接到加班電話,那是個大單,客戶催着籤合同,我得馬上趕去項目上彙總材料。小苗不想耽誤我工作,就說自己打車回去,讓我和婷婷先走。」
    我皺起眉頭:「苗青是個孕婦,你就放心留她一個人在郊區?」
    李光吉笑得有些尷尬:「我知道這不太禮貌,但小苗家和項目在兩個區,我帶不了她。而且她下車的地方不遠處就有一條大路,打車不是很麻煩。我着急走,也就不跟她客氣了。」
    放下苗青後,李光吉送姚婷進市區,姚婷自行回家,而他駕車前往項目,忙到將近十點。
    考慮到陪客戶可能會飲酒,李光吉沒開車,而是帶着材料打車去了約定的夜總會,紙醉金迷到凌晨。他擔心回家吵醒姚婷,就在附近酒店開了個房,一覺到天亮,次日才駕車回家。
    「誰知道,婷婷以爲我花天酒地去了,」李光吉一臉苦相,「那天確實有幾個小姐,但我真的什麼都沒幹,只是衣服上蹭了點香水味。婷婷揪着不放,跟我大吵一架,一氣之下提着行李回了孃家,現在都沒哄好。」
    話到這兒,線索似乎斷了。
    小楊卻突然冒出一句:「李先生很會養花?」
    我和李光吉都是一愣。
    他反應比我快,掃了眼茶几旁的花草,推說只是愛好。
    打進門起,我就留意到,茶几旁放着幾盆花和兩個空花盆,其中一株君子蘭尤爲惹眼,肥厚的葉片上支着朵紅豔豔的花苞,土壤新鮮溼潤,顯然剛換過。
    小楊點點頭,意味不明:「君子蘭不容易開花,這一盆花苞這麼漂亮,肯定精心打理了好幾年。」
    小楊的發言沒頭沒腦,我剛想打斷,就聽他補上一句。
    「養得這麼精,應該知道花蕾期不能換盆吧?」
    一句話,讓我本能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立刻想起,苗青的丈夫曾提到,苗青有一條絲巾,冬暖夏涼、物美價廉,平時很喜歡戴。她死後,絲巾就不見了。
    沒等李光吉反應,我探手攪開土壤,果然翻出一撮沒有完全燒盡的纖維!
    於此同時,小楊起身向廚房走去。
    李光吉顧不上我,噌的一下彈起身,橫攔在小楊跟前,怎麼都不讓他往裏進,非說剛纔在炒菜,抽油煙機壞了,廚房裏全是油煙。
    我戴上手套,吩咐小楊硬闖。
    李光吉哪裏是警校生的對手,三兩招就讓小楊按回沙發。我指着他,呵出一聲「老實點」,嚇得他打了個顫。
    幾分鐘後,小楊提出一套廚房刀具。
    刀保養得不錯,光可鑑人,唯獨少了一把剔骨刀。
    小楊看我一眼,我看李光吉一眼,後者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把李光吉帶回警隊不難,請姚婷協助調查卻沒那麼容易。
    姚婷的父親姚昌遠是大學教授,母親蒙慧琴開了一家女性美學機構,雖然稱不上家財萬貫,但能量不小。
    得知我們因爲李光吉而登門,姚昌遠直接甩臉。
    蒙慧琴正在擦拭一張全家福,上面是姚家三口。她態度稍好,解釋說姚婷最近心情不佳,整宿睡不着覺,剛喫了點藥躺下,還在休息。
    我請蒙慧琴叫姚婷起來,姚昌遠突然將手裏報紙一摔:「你們現在是要我女兒協助調查還是怎麼?是協助,就等她好好睡一覺;是抓人,把拘留證拿出來!」
    蒙慧琴忙來打圓場,麻煩我們等半個小時,讓姚婷養足精神。
    這要求不算過分,姚婷人在家,又是個孕婦,我和小楊守着出入口,不怕出什麼幺蛾子。
    吩咐保姆泡茶,蒙慧琴拿開矮几上的雜物,請我們落座。我掃了一眼她挪開的藥盒,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那是一盒安定片,也就是地西泮,主要用於治療焦慮症及各種功能性神經症,尤其對焦慮性失眠療效極佳。
    我下意識開口:「姚婷喫的是這個?」
    蒙慧琴一愣,隨即點頭。
    小楊撥開了那層迷霧:「姚小姐沒懷孕?」
    蒙慧琴更茫然了:「婷婷……懷孕了嗎?」
    我和小楊對視一眼,登時警鐘大作。
    地西泮是妊娠期禁用藥,草莓園的老闆能認出姚婷是孕婦,她必定已經顯懷,蒙慧琴絕對不可能給她喫這個!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姚婷一畢業,就揹着二老,和李光吉領了證。爲這事兒,姚昌遠差點跟她斷絕親子關係。
    可沒多久,姚婷就懷上了孩子。蒙慧琴捨不得女兒受苦,勸姚昌遠放下成見,給兩個年輕人辦了酒席,還送了房子的首付和一臺車做嫁妝。
    誰曾想,姚婷懷孕五個月時,兩人出門旅遊,李光吉酒後駕車出事,導致姚婷流產,自己也弄傷了下身,右腿部分神經壞死。在家養了一年多,李光吉還是落下病根,公務員的鐵飯碗也砸了。
    之後五年,兩人再沒懷上過孩子。
    我這才明白,姚昌遠的態度爲什麼這麼差:他不希望女兒再因爲李光吉出任何事。
    這個想法,在看見姚婷時坐實了。
    被蒙慧琴攙下樓的女人,纖細、蒼白,長髮襯着一張巴掌臉,尤爲楚楚動人。她頂着對黑眼圈,穿條白裙子,柔弱得彷彿能被風颳跑。
    看着那曼妙的身材,傻子也知道:她絕對不可能有孕在身!
    姚婷的現身,讓案子陷入重重迷霧。
    3月8日,她爲什麼要假裝懷孕?
    我敏感地意識到,問題的答案,可能跟苗青的死有關!
    鑑於姚婷精神不佳,蒙慧琴提出陪同前往。
    回到隊裏,正趕上一輛救護車閃着燈飛馳而出,我攔下一個弟兄問怎麼回事。
    他嘆口氣:「死者苗青的家屬來了,想把小孫女的屍體接走安葬,曹隊領他們去認屍,老太太一看孩子那副樣子,犯了高血壓,當場昏死過去,林法醫就讓馬上送……」
    「什麼?」
    同僚的話還沒說完,姚婷卻開了口。
    我回頭一看,這姑娘直勾勾盯着說話的同僚,臉色煞白,渾身都在發抖。
    「死、死了?」
    沒等我們反應,她竟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小楊眼疾手快把人接住,我倆急忙送她進醫務室。得虧姚婷年輕,不然我還得奔出警隊攆救護車。
    安頓好姚婷,我頂着一頭汗趕回觀察室。
    一推門,曹隊黑着臉抱緊胳膊,透過單面玻璃,目不轉睛地觀察審訊室。
    我趨近兩步,發現李光吉竟然在和審訊人員聊「什麼戶型適合養孩子」?!
    審訊室裏熱火朝天,觀察室裏如墜冰窖。
    我瞠目結舌:「曹隊,什麼情況?」
    曹隊的臉臭得像是喫了綠頭蒼蠅:「看不出來?讓人套了。」
    我和小楊趕往姚家時,與李光吉相關的所有物證,已全部移交鑑定。同僚一邊等結果,一邊用老法子和李光吉套近乎,嘮家常、聊閒天,試圖找出新線索。
    誰也沒想到,一向管用的手段,栽在了一個置業顧問身上。
    他很快掌握主動權,完美避開案情,將話題引向了一個全新的方向。曹隊沒提醒同僚,就是想看看,這傢伙可以操盤到什麼程度。
    「他很享受,」小楊走近單面鏡,看着侃侃而談的李光吉,「享受操縱全局的快感,這讓他覺得,只有他是贏家。」
    曹隊點頭:「年紀輕輕的,沒想到這麼難對付。」
    叫出同僚,曹隊開始「晾」李光吉。後者放鬆身體靠回椅子,轉頭看向單面鏡,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
    我很難說清那笑容裏藏着什麼,只覺得他冷靜得過頭。
    如果審訊室的小插曲,只讓人覺得李光吉「難搞」,那麼物證的初步鑑定結果,就把「難搞」上升到了「麻煩」:
    盆栽中找到的纖維是棉麻混紡,常用於製作大方巾。但燒得面目全非,無法提取有效信息。
    遺失的剔骨刀在小區垃圾站被找回,刀刃缺了一角,刀柄有三組指紋。經採樣比對,分別屬於李光吉、姚昌遠和蒙慧琴。但刀被清洗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任何屬於苗青的DNA。
    至於李光吉名下的白色豐田威馳車,經過細緻的大清洗,內置全部換新。雖然在後座腳墊下,找到了一根屬於苗青的頭髮,但車內測不出魯米諾反應。
    所有證據,都不成證據。
    然而,3月8日晚,李光吉有長達幾個小時的「空白時間」!
    李光吉負責的樓盤還在開發,工地上只有一個營銷中心,別說安保人員,連監控都沒有,無法判斷他開車進入的時間。幾天前,李光吉的電腦硬盤損壞,數據無法恢復,也不能確定他使用電腦的時間。
    只在3月9日上午十點左右,鄰居看見李光吉駕車駛入小區停車場。
    案發當晚6點半到10點半,誰也不知道李光吉在做什麼。
    面對一桌物證,曹隊愁得太陽穴突突亂跳。
    「不可能,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我一遍遍翻閱報告,腦子裏全是苗青丈夫滿臉是淚的模樣,「這麼明顯的絲巾、兇器、時間漏洞,怎麼可能逮不了李光吉?」
    趕走苗青丈夫,我閉上眼,試圖重現案發當晚的情況。
    那天,李光吉先送姚婷回市區,又轉頭去找苗青。兩人或許商量好有事要談,又或許李光吉臨時聯繫苗青,無論起因是什麼,他們在北郊重新碰面。
    苗青和李光吉沒有經濟糾紛,但是否存在感情糾紛,卻無法確定。
    苗青丈夫長年在外,李光吉能說會道,又是個暖男,顯然博得了苗青的好感,而他已婚的身份,也降低了苗青的警惕。
    五年前的車禍,很可能導致李光吉或姚婷喪失生育能力,無論是誰,都影響了李光吉對孕婦的態度。
    爲了和李光吉結婚,姚婷能跟姚昌遠斷絕親子關係。爲了博他一笑,假扮孕婦增加夫妻情趣,也並非不可能。
    但假扮的孕婦,怎麼也比不上真的。
    苗青坐上李光吉的車,喝下加了藥的飲料,沉沉睡去。
    李光吉或許只是想帶走苗青將她迷姦,如果他不育,精液無法查驗DNA,只要小心一點,可以不留下任何證據。但因爲體質原因或藥量不足,苗青提前醒了。兩人發生爭執,情急之下,李光吉用絲巾勒死了苗青。
    死亡帶來的衝擊,讓李光吉想起了那起九死一生的車禍,也想起了被命運掌控的無力感。
    他找到僻靜的拋屍點,架起苗青上臂,將屍體轉移到矮樹林中,拿出以備不時之需的剔骨刀,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殘忍,卻讓他興奮的畫面。
    正如小楊所說,李光吉享受操控全局的快感。
    五年前,車禍帶走了他和姚婷的孩子,也帶走了「三口之家」的未來。五年後,在那個失控的晚上,他有機會重新掌握局面。
    剖腹取胎,將孩子的性命攥在手裏,讓李光吉找回了錯位的自信。
    他用絲巾裹住一息尚存的孩子,離開北郊,換下染血的衣服,將早就彙總好的材料帶去夜總會,給自己做了個巧妙的不在場證明。
    從姚婷的反應看,她不知道苗青已經死亡,但看見李光吉帶回家一個血淋淋的孩子,她意識到出了事。
    兩人大吵一架,姚婷躲回孃家。她不知道應不應該揭發丈夫,日夜被恐懼和焦慮折磨,不得不通過服藥入睡。
    而李光吉獨自在家,有了大把時間處理證據。
    我猛地睜開眼,抓起苗青和死嬰的照片:「不管我們漏了什麼,突破口一定在姚婷身上,我去趟醫務室!」
    小楊卻道:「我想和李光吉聊聊。」
    雖然有曹隊在,還輪不上我不同意,但那會兒我焦頭爛額,直接嗆出一聲:「你經驗太淺,明知那混蛋是喫肉的,還往他嘴裏送?要是讓他知道咱們手裏沒證據,往下審會更麻煩!」
    小楊也不惱,只是道:「我想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做。」
    「還能爲什麼?心理變態唄。曹隊你管管,別讓高材生給咱們添亂了。」
    撂下話,我顧不上等曹隊表態,扭頭去了醫務室。
    姚婷已經醒了,正由蒙慧琴陪着回答女警員的問題。
    我和同事換班,提了把椅子在姚婷身邊坐下,直切主題:「告訴我,3月8號到底發生了什麼。」
    姚婷紅着一雙眼睛,低頭不答。
    蒙慧琴剛想開口,我抬手示意她閉嘴,將照片拍在姚婷眼前。兩張毫無生氣的臉映入姚婷眼簾,她尖叫出聲,一頭扎進蒙慧琴懷裏。蒙慧琴火氣上頭,質問我怎麼能這麼做,我卻只是看着姚婷。
    「苗青的預產期就在今天,本來,她應該和老公、婆婆一起,緊張又幸福地等待寶寶出世。她給寶寶取了個小名——『多多』,多福多壽、多姿多彩。但現在,苗青和孩子都躺在櫃子裏。零下15度,這座城冬天最冷的時候,都到不了這個數。」
    蒙慧琴安撫着姚婷,辯稱這事兒跟女兒沒關係,請我不要騷擾病人。
    我不搭理她,指着照片放大聲量:「苗青和你一樣大,和你一樣喜歡孩子,和你一樣喜歡喫草莓。你還有無數次草莓可以喫,但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二十八歲。我只想知道,她死不瞑目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姚婷渾身一震,回頭看着我,眼眶紅得像是讓刷子擦過:「我……我們……我們去了草莓園,玩到太陽落山才走。」
    我問:「後來呢?」
    「本來我們要去農家樂喫飯,但吉哥突然接到加班電話,客戶催他籤合同,他要趕去項目上彙總材料……苗青不想耽誤吉哥工作,說她自己可以打車走,我們就分開了。」
    姚婷有問必答,我卻總覺得有點不自然,又問她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姚婷稱,放下苗青後,李光吉送她進了市區,她自行回家,而李光吉駕車去了項目場地,第二天才回家。她發現李光吉的身上除了酒氣,還有女人的香水味,堅信李光吉花天酒地了一整晚,跟他大吵一架,一氣之下提着行李回了孃家。
    和李光吉的口供一模一樣。
    我加大馬力,動之以情地問了第二遍。
    仍然一模一樣。
    但不應該一模一樣。
    正常情況下,人們因爲人生經驗、個人性格的不同,對一件事的關注點和側重點必然不同。所以在描述同一件事時,即使大體一致,細節也會有所差異。然而,姚婷和李光吉的供詞,除了幾個字不一致,幾乎一模一樣!
    我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李光吉和姚婷對過口供。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他們達成了一致?
    就在我試圖從假懷孕切入,引出李光吉對孕婦的變態感情時,之前的女警領着兩個弟兄推門進來,直接拷了姚婷。
    不止蒙慧琴和姚婷,連我都愣了,忙拉着女警退到一邊,問究竟咋回事。
    女警意味深長地看了姚婷一眼:「她是兇手,李光吉一直在保護她。」
    晴天霹靂!
    我大步流星趕回觀察室,屋裏只有曹隊,他衝單面鏡揚了揚下巴。
    「楊銳問出來了。」
    我扭頭一看,審訊室散落了一地照片,大部分是排查苗青社會關係時留下的無關人員,只有一張分外扎眼:那是另一起案件中,被割喉的女死者的現場照。
    照片血水四濺、慘不忍睹。
    李光吉低着頭,兩手緊抱在一起,指節發白。
    曹隊說,我趕去醫務室時,他同意讓小楊和李光吉談,但必須戴上通訊裝置,全程聽指揮。
    小楊要了疊照片進入審訊室,李光吉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特殊裝備」。對李光吉而言,他耍過老幹警,應付小楊不在話下。
    輕敵,是小楊給李光吉下的第一個套。
    聊了兩句,李光吉就知道小楊剛從警校畢業,他笑意上臉,反而讓小楊不用緊張,表示一定配合調查。
    小楊便逐一給李光吉看照片,詢問他和他們的關係。
    整個過程枯燥乏味,持續了將近五分鐘。
    曹隊沒忍住,通知小楊切入正題,他愣了愣,開始手忙腳亂找照片。而這些動作,都讓李光吉看在眼裏。
    小楊翻出女死者照片,一邊問「你認不認識苗青」,一邊給李光吉看。或許是對「愣頭青」小楊徹底放鬆了警惕,又或許看照片看得眼花,李光吉只掃了一眼,臉色大變,立刻轉開視線不願再看。
    曹隊也反應過來小楊想幹什麼:
    李光吉根本不知道苗青的死法,且對屍體表現出了正常的強烈排斥。
    一環破,環環破。
    小楊將一摞照片遞到李光吉跟前,最上面是那張被認錯的死亡現場照:「你給了我們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故事,現在,我還你一個。」
    小楊的「故事」,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設想。
    「3月8日那天,你接到加班電話,在北郊和苗青分開。但打車的不是苗青,是你。作爲暖男,你一定會把車留給兩個女人,方便她們去農家樂喫飯,自己打車去公司加班。應酬結束後,你在酒店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纔回家,卻看到了極爲怪誕的畫面——姚婷抱着一個新生女嬰。
    「由於姚婷對你的依賴,很多人認爲,是你安排她假扮孕婦,其實不是。車禍後,你們一直懷不上孩子,無論是誰出了問題——當然,我傾向於是你——都讓姚婷越來越執着於受孕,甚至假裝懷孕。或許爲了照顧她的精神狀態,也或許出於愧疚,你默許了她的『無理取鬧』,對她呵護備至,直到你看到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這種案子不算罕見,歐美、東亞都出過幾例,假懷孕的女人想要得到真實的孩子,並享受孩子誕生的過程,會向孕婦下手。或許你不知道這些案例,但你清楚姚婷沒有懷孕,又看到了染血的衣物和刀,你馬上開車前往北郊,想要救回苗青。但我們已經拉起了封鎖線,你進不去。
    「回到家後,你看着苗青遺留在車上的提包,想起她和丈夫分居兩地、鮮少聯絡,意識到我們需要花時間確認屍體身份。而這個時間差,足夠你開展一個絕妙的計劃。」
    面對精神不穩定的太太,李光吉堅信,只有自己能解決這個天大的麻煩。
    他馬上安排姚婷回孃家,和姚家三人對好口供,隨後着手僞造「物證」。
    李光吉將包裹嬰兒的染血絲巾燒燬,埋進花盆。又以「與太太爭吵」爲由,「一氣之下」打碎車窗玻璃,弄傷手後,將帶有血跡的車駛入維修廠,合理要求大清洗,銷燬座椅套、方向盤套等染血物件。同時,弄壞電腦硬盤,清除當晚的工作痕跡,找機會扔了苗青的包和夭折的孩子。
    李光吉很清楚,如果把孩子留給姚婷,一定會有麻煩,所以找了個理由將孩子帶走。
    女嬰早產,本就虛弱,沒有得到專業的治療,當時已經瀕死。然而姚婷卻不知道,她深信李光吉會照顧好他們的孩子,直到她聽見孩子已死,纔在驚懼下暈厥。
    李光吉做這一切,都是爲了誤導警方,讓自己成爲第一嫌疑人。
    但所有的物證,都無法證明李光吉殺人。只要全家咬死口供不放,他被判刑的可能性很低。
    小楊喝了口水,看着臉色鐵青的李光吉道:「我最欣賞的一環,是你在網上買了一把和兇器一模一樣的剔骨刀,印上指紋後,砍缺刀刃丟棄。即使我們找到刀,也不可能驗出苗青的DNA。」
    「你……」李光吉突然笑了,「同志,你的想象力讓人歎爲觀止,我不明白你怎麼能上下嘴皮一碰,就瞎掰出這麼駭人聽聞的罪名?你有證據嗎?」
    「有啊。」
    小楊放下杯子,也笑了:「我欣賞你買刀的計劃,不是因爲這個假證據做得有多巧妙,而是你下單的賬號,屬於蒙慧琴。」
    曹隊說,小楊這句話一出口,李光吉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
    「你很聰明,知道如果用自己的號買,早晚會被查出來,所以,你用蒙慧琴的身份,申請了新賬號。你也知道,無論是你還是姚家人,丟棄血衣和兇器都有風險。我不得不稱讚這一步走得漂亮,你把清洗過的血衣和真正的兇器放在姚家,囑咐姚昌遠、蒙慧琴收到貨後,以貨不對版爲由——用衣服包好凶器,寄還給商家!」
    小楊告訴李光吉,我們已經派人截留包裹。一旦衣服和兇器被找到,即使他清洗過,也能驗出血跡殘留。
    面對鐵證,李光吉終於崩潰,揮手掃落桌上照片,不斷聲稱「婷婷不是故意的」「婷婷只是生病了」「婷婷沒想殺人」……
    聽到這兒,我後背已經爬滿冷汗。
    每個刑警都會根據案發現場、物證、人證,串聯案發當天的情況,並模擬犯罪者的心理。經過反覆練習,積累大量經驗,老幹警能「猜」出犯罪路徑。
    但楊銳,幾乎不需要經驗,就順利還原了犯罪過程。
    順利到彷彿親眼所見。
    姚婷被控制住沒多久,曹隊就接到了交通部的電話。包裹已成功截獲,物證移交鑑定,會盡快給出結果。
    但我知道,不需要結果,李光吉已經輸得徹徹底底。
    另一邊,姚婷得知犯罪事實被揭露,卻只是抓着嬰兒照片,不斷喃喃:「是我的孩子……不是別人的,是我的孩子。」
    同樣被捕的姚昌遠、蒙慧琴均心灰意冷,在壓力之下交代了協助李光吉、包庇姚婷的罪行。
    我推開審訊室的門,想招呼小楊出來休息。
    沒想到李光吉突然開了口。
    他直勾勾盯着小楊,滿是被計劃反噬的不甘:「你是叫楊銳吧?姓楊的,死也讓我死得明白,告訴我,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婷婷的?」
    小楊想了想:「找到的刀上只有你、姚昌遠和蒙慧琴的指紋。」
    李光吉呼出口氣,憤怒地拍響桌子:「我早就告訴他們,一定要讓婷婷碰到那把刀,該死,爲什麼不聽我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下意識看了小楊一眼。
    他解釋道:「我們去的那天,砧板上有沒切完的肉和青椒,混放,廚刀擱在一邊。常做飯的人,不太會一把刀切葷又切素,而且刀工很差,顯然不經常下廚。」
    我醍醐灌頂。
    既然李光吉不常下廚,家裏就應該是姚婷做飯。但剔骨刀沒有她的指紋,卻有姚家二老的指紋,這個物證就非常可疑了。
    我剛想誇小楊觀察細緻,他卻沒來由地笑出了聲:「你放心了?」
    接話的是李光吉:「你說什麼?」
    「我說因爲刀懷疑姚婷的時候,你鬆了口氣。」
    小楊饒有興致地看着李光吉。
    從我的角度看,他彷彿在看一匹受傷脫力的野鹿。
    「我終於明白你在想什麼了,哈哈哈哈……」小楊一面笑一面搖頭,「可悲的自尊心。你覺得搞砸這局棋的,是姚昌遠和蒙慧琴?你以爲這樣,就能憑藉『無私地保護姚婷』而在姚家站穩腳跟?你希望他們不僅對你心懷愧疚,還對自己的失誤悔恨終身?」
    狩獵,還在繼續。
    李光吉攥緊拳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什麼悔恨愧疚,你在拍電影嗎?」
    「是你一直在唱戲,或者說……作秀。」
    小楊拿出幾張苗青的屍體照,以及一隻物證袋。袋子裏有半截樹皮,是從李光吉的車胎中提取的,一直被當作無關物證。
    「你還沒見過苗青的屍體吧?衣服雖然凌亂,但明顯被整理過。兇手在剖開苗青肚子後,還好心地將衣褲還原了。剖腹手法雖然粗糙,但刀口從陰部向上,是不想傷害到肚子裏的胎兒。加上苗青死前服用過安眠藥,兇手確實不是想殺人,只想取走孩子。苗青中途疼醒,兇手沒有用刀直接刺死她,是擔心母親死後,胎兒在腹中缺氧。於是兇手跪在苗青雙臂上,壓住她上身,想用絲巾勒暈她,但意外失手,導致苗青死亡。這一系列行爲,不像男性行兇者會做的事。」
    我清楚看到,李光吉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儘量剋制着情緒:「你從一開始就懷疑婷婷?爲什麼……」
    「因爲你跳出來了。」小楊指指證物袋,「這片樹皮殘留有腐植酸銅,是一種防治果樹腐爛病的農藥,除了在防病期使用,還會在雹災後,用來保護被砸傷的樹枝斷口。鄰居看見你9號上午十點駕車回家,在那之前,你趕去找苗青時,碾到了樹枝吧。」
    「這隻能證明我是爲了保護婷婷……」
    小楊點點頭:「對,直到你特意將那幾盆花放在茶几旁引起我們注意。」
    我脫口:「那幾盆花是故意的?」
    小楊沒明確回覆我,只是繼續將李光吉扒皮拆骨。
    「即使沒人知道花蕾期不能換盆,你也會想辦法讓警察發現盆裏的纖維,因爲你需要獨攬嫌疑,好塑造自己爲愛獻身的『壯舉』。」
    小楊不是個話多的人,但面對李光吉的垂死掙扎,他將所有疑點揉碎了喂到李光吉嘴邊,強迫他嚥下去。
    「即使同意你和姚婷結婚,姚家也從來沒把你當自己人,家裏掛着全家福——沒有你。」小楊竟然有些憐憫,「你們關係很差吧?蒙慧琴那麼關心女兒,卻連她假懷孕都不知道,顯然平時幾乎不走動——因爲姚昌遠看不起你。」
    「看不起」三個字,深深刺痛了李光吉,他咬牙盯着小楊,像是想把他活剝了。
    「你憑什麼說他看不起我,他憑什麼看不起我?」
    「未婚搞大人家女兒肚子,買車買房靠的都是岳丈,酒駕車禍害妻子流產、孩子喪命,被開除出公職隊伍,三十了還只是個置業顧問,談生意不得不陪客戶找小姐。換了我,我也看不起你。」
    「你說什麼!」李光吉怒火中燒,「你知不知道,那天是婷婷勸我開的車,要不是我,婷婷知道自己流產的時候就自殺了!要不是我,婷婷這些年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享清福?要不是我,婷婷早就坐牢了,要不是我……我那麼愛她,爲了她,我可以忍受他家的白眼,我連自己的前途都豁出去了!」
    「不是豁出去,是等價交換。」
    小楊從容不迫,開始收拾照片和物證袋:「計劃成功,你無罪釋放,不僅能讓姚家人另眼相看,也掌握了姚婷的犯罪證據。姚昌遠再瞧不起你,也不敢讓姚婷跟你離婚。
    「計劃失敗,你知道姚昌遠和蒙慧琴愛女如命,即使告訴他們要在刀上留下指紋,只要不說破指紋的重要性,爲了保護女兒,他們也不會再讓她接觸到兇案相關的東西。人是姚婷殺的,疑點由姚家承擔,兇器由姚家替換,你豁出一切保護妻子,贏得了好丈夫的名聲,還不會坐太久的牢。」
    話到這兒,他停下動作,抬頭看向李光吉,露出了近乎殘忍的微笑。
    「你說,如果他們知道,你用姚婷做籌碼,她還會愛你嗎,你還能拿到姚家的財產嗎?」
    李光吉如遭重錘,彷彿全身筋骨被抽離,一下癱在椅子裏。那雙原本精明發亮的眼睛,也變得黯淡無光。
    和小楊離開審訊室時,走廊上刮進一陣冷風。
    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脫口叫住他:「你一開始就知道真相?」
    小楊看我一眼,恢復了平時寡言少語的學生仔模樣,只點了點頭。
    我突然有些恍惚。
    既然小楊知道一切,只要告訴我和曹隊,把證據蒐集到位,直接就能定罪。但他沒有,他藏了犯罪側寫、腐植酸銅、砧板上的肉和菜,如果不是攔截包裹需要調動其他部門,他可能也不會告訴曹隊「退貨換刀」的計劃。
    李光吉用姚婷做籌碼耍我們。
    楊銳用我們做籌碼,耍李光吉。
    我沒忍住,終究問了一句:「你說你想知道李光吉爲什麼這麼做,不是想知道犯罪過程,是想知道……他爲什麼把花盆擺得那麼顯眼?」
    小楊笑了笑:「尊嚴,挺有意思的東西,對吧何哥。」
    我不知道尊嚴有沒有意思。
    我只知道,他和李光吉一樣,在享受操縱全局的快感。
    案子結束後,曹隊和楊銳在辦公室聊了一下午,沒人知道他們聊了什麼。
    我借彙報案情進展的機會貓進去,想聽一耳朵。
    推開門時,曹隊正在問:「你對藥品很熟悉?」
    楊銳坐在曹隊對面,答得意在言外:「家庭原因,瞭解一點。」
    沒兩分鐘,我就讓曹隊轟出來了。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楊銳展現出那種原始、血腥、如同猛獸誘捕獵物的攻擊性。
    但我一直很慶幸一點——楊銳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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