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爆發至今已超過一年,外界對俄軍的認知也發生變化。
2022年2月戰爭爆發之初,包括俄羅斯與西方在內的多數分析,皆認為烏克蘭難抗俄軍壓境,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政權將有高機率妥協。沒想到戰爭開始後,烏軍展現極強的抵抗意志,俄軍則未打出外界想像的凌厲攻勢。戰爭基本上在2022年5月後,便走入緩慢推進的僵持狀態,更在9月發生了大規模「烏進俄退」:烏軍大量收復哈爾科夫(Kharkiv)地區居民點和重鎮。
時間進入2023年,伴隨巴赫穆特(Bakhmut)地區血戰不斷,俄軍的內部裂痕難再遮掩:以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為首的瓦格納僱傭兵集團(Wagner Group),對上以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為代表的正規軍。前者頻繁指控正規軍指揮不彰、欠供彈藥、「只剩蘇羅維金(Sergey Surovikin)會打仗」;正規軍則採隱忍姿態,不論紹伊古或格拉西莫夫,皆未正面回應普里戈任指控。
平心而論,普里戈任的發難或有居功自重的政治用意,但歸根結柢,還是因為戰事久持、前線膠著,才給了僱傭兵集團首領發言權,並讓正規軍顏面盡失。回想此前俄軍戰績,1994年、1999年兩次車臣戰爭皆讓俄軍付出慘重代價,2008年的俄格戰爭雖以勝利收場,卻也因為俄軍過程的低級失誤,付出了無謂損失。該年10月,俄羅斯便啟動軍事改革,希望提高整體戰力,革除長期弊病,而從2014年併吞克里米亞、2015年進軍敘利亞來看,改革似有成效,卻又因2022年的俄烏戰爭成為問號。
從2008年至今,俄羅斯軍改已走過十年以上歲月,伴隨俄烏戰火難止,紹伊古又在2022年12月宣布新軍改方案,包括增加部隊員額、強化軍工、因應北約再擴調整軍區部署等,顯然是針對現實需求再做修正。此時回首2008年軍改,便能更清晰看出當年方向與實際收效。
為什麼會有2008年軍改
首先,早在蘇聯解體之初,俄羅斯便有意推動軍事改革,目標包括減少俄軍規模、降低應徵入伍者員額、建立專業的士官隊伍。簡言之,便是希望擺脫動員群眾、為大規模戰爭做準備的蘇聯模式,但此規劃受到俄軍強烈抵制。
總參謀部以各種藉口拖延改革步伐,宣稱「光是將軍隊和裝備從前蘇聯成員國運回俄羅斯,便已耗盡軍隊精力」、「首要之務是在俄羅斯境內進行撤回軍人的部署和安排,並在戰略方向上建立部隊群」,接著又以預算情況不佳拒絕改革。此外,俄羅斯國防部也對改革充滿疑慮,因為在部分軍事學者、將軍看來,即便蘇聯已經解體,保留打大規模戰爭的能力、維持徵兵仍有其必要,因為俄羅斯仍要面對北約等軍事集團威脅,不能完全避免大規模戰爭的爆發。
隨後兩次車臣戰爭讓俄軍更有理由抵制改革,其趁勢表示「不可能邊打仗邊改革」。2000年普京(Vladimir Putin)上台後,其首要之務在於重建聯邦政府權威、拯救國家財政,同樣無暇推進軍事改革,一直要到進入2004年第二任期,才因前述兩目標的建樹,成為俄羅斯時代英雄、取得廣泛民意支持,建立了壓過軍方的威望。故2008年難言大勝的俄格戰爭結束後,普京政府便推出軍改方案,以軍方戰場表現不佳、貪腐盛行為由,挾民意強逼俄軍接受改革。這次,俄軍沒有再拖延的本錢。
而為免軍中人情壓力牽絆改革,普京特別指派稅務系統出身的防長謝爾久科夫(Anatoly Serdyukov)主導軍改,因為後者與軍中將領關係極差,想必不會手下留情。果不其然,在謝爾久科夫大刀闊斧下,中央軍事管理局有近三分之一的高級官員遭解職,謝爾久科夫更從聯邦稅務局召集老同事,在國防部設立新財務控制部門,分散總參謀部的預算管理權。與此同時,謝爾久科夫還啟動行政部門減員計畫,導致大量將軍、上校發生職位變動,且在軍改進行前,俄軍中的軍官佔比極高,約佔整體員額的30%,同樣是謝爾久科夫的調整重點。
而在部隊結構轉變上,謝爾久科夫也實踐了俄羅斯政府一直想推動的軍改目標:擺脫動員群眾、為大規模戰爭做準備的蘇聯模式。其中,廢除與整合軍區、「師改旅」都是關鍵,謝爾久科夫2012年去職後,其繼任者紹伊古承繼其理念,推動了營戰術群(BTG)編組,也就是將一個旅的合同兵骨幹集中到營級規模的編隊中,下轄防空、砲兵、工程和後勤等支援單位,並通常配有坦克或步兵營,希望最大程度提高戰鬥力,且不用如蘇聯時期耗費「師級」預算。
而從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2015年介入敘利亞的戰果來看,謝爾久科夫的改革無疑是成功的。在其大刀闊斧下,俄羅斯擁有多支可在接到命令後數小時立即出戰的精銳部隊,克里米亞易幟能如此順利進行,關鍵便是俄軍迅速封鎖克里米亞議會大樓,切斷了半島與烏克蘭的所有交通通訊,同時包圍烏克蘭駐軍,使其失去作戰能力。
回顧1999年車臣戰爭,彼時的俄羅斯總參謀部為組建並派遣兩個營的傘兵部隊趕赴達吉斯坦前線,鎮壓車臣武裝分子叛亂,耗費了兩周以上時間;2014年2月,俄軍只用了一天半時間,便在俄烏邊境部署四萬大軍,實現克里米亞易幟,並在隨後爆發的頓巴斯內戰中擊退烏軍。2015年進軍敘利亞也是類似的勝利邏輯,俄軍的出色表現讓俄羅斯站穩了軍事大國的角色,普京、格拉西莫夫、紹伊古三人的政治聲望更是水漲船高。
為何在烏克蘭受挫
然而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俄軍的戰場表現令不少分析家跌破眼鏡,彷彿與在敘利亞的是不同軍隊。
平心而論,這一結果也與軍改存在聯繫。如前所述,謝爾久科夫實現了俄羅斯政府的目標:擺脫動員群眾、為大規模戰爭做準備的蘇聯模式,並且建立了專業迅速的有效武裝部隊;但換言之,這些部隊只適合應對短期局部衝突,例如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頓巴斯內戰、敘利亞反恐戰爭,而不適合打一場長期的大規模戰爭。基本上,拒絕大規模動員的概念,便是拒絕在不訴諸核武器的情況下,贏得大規模戰爭,而這一缺陷無可避免會讓俄軍在烏克蘭陷入苦戰,因為普京顯然也沒有使用核武的意願。
以BTG為例,其主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機動戰力,通常只配有200名步兵,這便意味其很難堅守陣地,而是必須仰賴其他部隊或武裝提供安全保障。正因如此,外界觀察到,俄軍自2022年9月起,便停止在烏克蘭部署BTG。
而這一現象暴露俄羅斯領導層的另一致命問題:出於情報失誤或過度自信,其顯然不覺得「特別軍事行動」會打成「俄烏戰爭」,而是認為會上演一場更大規模的「克里米亞易幟」,也就是派兵推入頓巴斯、包圍基輔後,澤連斯基便同意俄羅斯的「去納粹化」、「去軍事化」條件,承諾不加入北約、承認頓巴斯獨立。但結果顯然不是如此。
故可以發現,不僅俄軍編制在烏克蘭戰場發揮得很吃力,指揮部門似乎也是一盤散沙。在「特別軍事行動」前七個月,俄羅斯都未替這場戰爭安排總指揮,導致戰場部隊領導權分散在在四個軍區的指揮官手中,一直到2022年10月,俄方才任命空天軍司令蘇羅維金擔任「特別軍事行動」總指揮,並在2023年1月改派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取代。這其中或有格拉西莫夫在前期遭受政治責難、故只能低調行事的原因在其中,但也顯見俄羅斯起初確實有些輕敵,沒有認真看待行動演變成大規模戰爭的可能。
歸根結柢,在烏俄軍承擔了過重的軍事目標,俄羅斯實際所需的軍隊員額、軍備數量,也遠遠超過其戰前預估。故可以發現,伴隨俄軍深陷烏克蘭戰場,其出現了「邊打邊改」的現象,包括從敘利亞調回S-300地對空導彈系統,用以投入烏克蘭戰場,並在2022年9月宣布動員。
2022年12月,紹伊古更宣布新一波軍改,主要包括三大重點:第一,增加部隊員額,建議將軍事人員數量提升至150萬,並維持現有的徵兵和合同兵制度,但合同制軍人數量應增加到69.5萬,等於是現役合同兵員額的兩倍。俄羅斯國防部還建議調整徵兵與招募規定,例如將義務制徵兵年齡由18歲提升至21歲,最高年齡限制由27歲調整為30歲,且人員將有機會從服役一開始就簽訂合同。
第二,強化軍工生產與後勤維修能力,部分最急需產品,須在2023年前完成交付。此外俄羅斯國防部將繼續重建自身維修機構,加快軍備維修速度,並會在2023年新建3個修理廠。
第三,重建於2010年併入西部軍區的莫斯科軍區、列寧格勒軍區,同時組建新的集團軍。例如,鄰近芬蘭的卡累利阿(Karelia)將新設陸軍軍團,烏克蘭的赫爾松、扎波羅熱地區將建立2個合成師。另在所有戰略方向上的軍區,俄方將組建5個炮兵師和大威力炮兵旅,現有的一些部隊也將擴大規模,如西部軍區、中央軍區、東部軍區和北方艦隊的7個摩步旅將擴編成師,海軍陸戰旅將擴編為5個師。此外空天軍也將有新的編隊,包括3個航空師指揮部、8個轟炸機團和1個殲擊機團,陸軍航空兵將新編6個團,空降部隊也將新編2個空降突擊師,未來每個陸軍航空兵混合航空師和旅都將配備空天軍力量。
由上述更動可見,俄烏戰爭正迫使俄羅斯推翻部分2008年的軍改成果,重新師法蘇聯模式,不僅重建已在2010年被廢除的軍區,也將部分旅改回師,更重要的是大幅提高部隊員額。當然這會引發新問題:要從哪裡招募新兵?如果以提升待遇來吸引合同兵,眼下遭受制裁的俄羅斯是否有足夠預算可用?俄羅斯軍工體系又是否能支撐部隊的擴編?例如眼下正在組建的陸軍航空旅,其至少需要800架直升機,但俄軍目前可用的只有400架,且每年還生產不超過100架。
從軍事視角來看,俄羅斯2008年的激進軍改確有成效,卻也為當今的烏克蘭苦戰埋下遠因,故會有眼下靠向蘇聯模式的新軍改,儘管其完成可能需要不少時間。而從國際關係視角來看,這一變化也側寫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起伏:過去俄羅斯之所以放棄大規模動員傳統,是因為在蘇聯解體後的美歐俄蜜月期下,莫斯科不認為自己可能與北約發生大規模軍事衝突;如今在烏克蘭遭遇西方持續放血,美歐俄關係來到低谷,莫斯科才體認到蘇聯傳統的重要。無論如何,戰爭終會結束,但俄軍的改革前路還要繼續。
原文發表網址:
2023.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