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分鐘後,警員們終於處理完前一場車禍事件,踏進郵局。 我將張阿姨的手機遞給警員,示意其中異常。他們皺著眉讀了訊息,用PDA查了匯款資料,轉頭問張阿姨:「阿姨,這個帳戶是騙人的妳知道嗎?妳為什麼要匯給他們?」阿姨木然,眼神寂寞而空洞,想要再次述說什麼卻開始詞不達意。我快速地陳述經過,並請託他們在阿姨做完筆錄後送她回家。 這時,現場的客人與我,同時閃過著騙局終於落幕的眼神。 一切都從張阿姨裝扮素淨,畫著淡妝,拿著一張誤填的匯款單上前詢問時開始。張阿姨不多話,但面容和藹,聲音柔軟,語調緩慢,有問必答。但關懷詢問的過程中仍然發現老套的詐騙手法。 她說,她的兒子從美國買禮物要給她,必須先支付運費關稅及貨品款項。
她說,她的兒子很孝順,昨天從美國打電話來。
她說:她的兒子也很認真工作,買了手機給她,也教她上網,使用Line。 我說,阿姨,你不會覺得匯款金額有問題嗎?
(不會阿就是我兒子說要買東西給我)
我說,阿姨,你的兒子真的住在美國嗎?
(我兒子就打給我說要買東西給我)
我說,阿姨,你認識匯款收款人嗎,如果不認識,他就是要騙你的錢
(不會啦就是我兒子買東西的錢)
網路世界,天涯比鄰,成就了愛,也成全了惡。即便老人家應答如流,神智也看似清楚,無論懷疑阿姨失智,抑或一切只是對於缺愛的幻想,一種絕對的心甘情願,讓阿姨將存摺裡僅有的積蓄,寄託於一張輕薄虛無的匯款單,我能做的,只是啟動身為行員的本能,在不傷阿姨自尊的前提下,輕輕地揭開蜜糖底下的毒。 雖然她以時差問題婉拒我聯絡兒子的請求,我仍然以匯款帳號異常需要協助核對為由,接過了張阿姨的手機。我讀著Line訊息裡昨夜滿滿的神奇對話,以及對話裡反覆尊稱「您」的問句;郵局門外艷陽高照,想必網路另一端的歹人,也充滿日光灑璀璨等待收割的心情。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兒子,對於老媽媽一大早搭跨區公車來郵局,只為了匯十幾萬給他那位根本不存在的兄弟,會有多麼複雜的心情? 我閒聊式地提問阿姨的各種資料、家庭狀況、現居地址、平日往來對象。張阿姨雖然語調仍然緩慢,但仍然親切,仍然有問必答,只是一提到詐騙相關詞彙,阿姨就開始遲疑,不願正面迎擊,彷彿這是一件在遙遠時空,永遠不會發生的故事。 阿姨妳這樣不能匯喔,阿姨妳先把錢收好,阿姨我們請妳喝茶,警員們圍著她喊著,半哄半騙地送她上了警車。我看著車行遠去,腦海裡只剩阿姨手機裡一長串簡體字的Line訊息,與警員稍後返回通知後續狀況時說的話: 「我們已經把阿姨送回家了,另外,我們了解的狀況是,她的兒子跟她同住,美國沒有親人,匯款的事兒子毫不知情。」 我其實很想知道,張阿姨堅持匯給那位不存在的,旅居美國,年輕有為奮發向上的兒子,那樣平靜的表情下,是渴望更實際的親情,還是被虛幻時空填滿的,飄渺的精神想像?比起那些匯款時斬釘截鐵保證,事後前來責怪或哭泣的受害者或家屬,防詐成功的背後,我心底浮起的情緒,更多的是詫異、感嘆、心酸、以及無盡的疑問。 「我兒子不會騙我。」張阿姨說。 對,妳的兒子不會騙妳。妳卻騙了我,也騙了妳的兒子。或者,更精確地說,妳說服了自己去欺騙自己,只為了一幅轉瞬即逝的愛的海市蜃樓。 門外艷陽依然高照,事發時旁觀的群眾紛紛開始輕聲討論阿姨、討論詐騙,討論起自己身邊那些類似的聽聞,也討論起這個不能夠再荒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