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1|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章四十六

  淨求目露凶光,十指半屈,首先抓向立於牆頭的寧澈,他足尖才剛對準敵人下巴,對方霍地變招,環住大腿,將之扯下牆垣!

  身子一騰空,寧澈立刻旋身甩脫,並順勢踹了淨求的臉頰,腳踏實地後,偕同後上的桓古尋及夏時鳴,刀棍齊出,袖裡劍緊跟其後。

  然而先聞桓夏二人相繼悶哼,寧澈方瞅兩隻蝰蛇吐信,毒牙寒光眩目,撲面迅至!

  逼命時刻,他扭腰側閃,心定之餘,憑藉紅燭微光,只見陰白森森的蛇身委地喀啦喀啦,旋又騰飛纏住袖裡劍,同一時間,另一隻蝰蛇二度襲來!

  白麟刀勁匯尖端,欲斬蛇首!但那兩隻毒蛇異常靈活,風勢甫劇,即時縮回粗長的身軀,蟄伏在明暗交接處。

  夏時鳴定睛一瞧,道:「是蛇骨鞭。」桓古尋看清後,亦驚:「這有一丈長了吧?從哪抓來這麼大隻的蛇做鞭子,還兩條!」「蛇頭似乎有塗毒,小心點。」寧澈嚴陣以待。

  淨濁立於戰圈之外,只說:「阿彌陀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淨求師弟,這一刻鐘之內,師兄不會動手,只望你回頭是岸。」而後合掌閉目,定身不動。

  「大師,他改不了的!」夏時鳴揚眉一喝,桓寧二人同樣暗罵他迂腐,卻無暇顧及。

  最忌憚的人不參戰,淨求兩手發勁,氣灌長鞭,雙雙竄上前去。

  鞭子好似活生生的毒蛇,盛氣凌人,望而生畏!雙拐方勉強擋住右邊的鞭招,左方的骨鞭立即狠狠打上腰側,夏時鳴咬牙吃痛之際,寧澈飛速逼近敵身,然而鞭身回收得更快!半截蛇骨鞭盤住腿彎,扯得人重心失衡,雙腿劈叉,於此同時,頂上三角蛇首來勢洶洶!

  危急時分,夏時鳴左手橫架卜字拐,舉臂替寧澈格擋蛇鞭,然後探出右手抓住鞭子,寧澈亦翻身將另一條鞭子牢牢壓在地上,口喝:「阿尋!」

  刀鋒亮堂堂,力若劈山河!

  正當三人以為成功時,卻見淨求的身影一花,桓古尋兩隻手臂倏地被綁在一塊兒,緊接著腹部一陣鈍痛,中招咳血!

  淨求運臂震腕,長度極長的骨鞭頓時縛住夏時鳴的上半身,整個人像臘肉般被五花大綁,趴倒在地。

  友方接連受制,生怕鞭子另作手腳,寧澈不敢怠慢,速到淨求跟前,直取要害!可是淨求想也不想,右腳俐落前蹬,將人踹得老遠。

  縱有預料承接的內功必然深厚,但逾一甲子的功力在體內奔騰時,寧澈猶然大感吃不消,己身真勁無法完全引導外力,嘴角立時溢紅。

  隨即淨求鬆手棄鞭,欲翻牆遁走。

  「施主,您若再遠一步,就休怪貧僧動粗了。」平淡的一句話,卻讓淨求的背影一頓。

  身後的威壓之強勢,令人再往前一寸的膽量也無,淨求只得迴身,面帶哀求:「師兄,你不認我這個師弟了嗎?」

  「阿彌陀佛,施主假扮淨求師弟,將師弟說話的語氣,武功招式模仿得維妙維肖,但終究模仿不了師弟的情感。」話間,淨濁踱向夏時鳴三人。

  三人正為越纏越緊的鞭子所苦惱,只瞧形如枯枝的手指輕輕撫過鞭身,也不見如何動作,鞭子倏爾鬆綁,桓古尋和夏時鳴才脫身。

  「這兩條骨鞭乃淨求師弟親手製成,從不離身。施主亟欲脫身,只好丟下這沉重的兵器,卻露出馬腳……」淡然無波的雙眼此時精光閃閃,淨濁沉聲:「敢問施主,淨求師弟人在哪裡?」

  和藹可親的臉色陡變,眉眼彎得猶如天上的月牙,兩邊唇角誇張上斜,似是裂到耳朵一般,陰邪詭笑:「他早就去見佛祖啦!禿驢,要不要老弟我也替你引路至西方極樂?」明明形貌分毫未差,其氣質聲調卻截然相異,在忽明忽暗的燭光映照下,分外毛骨悚然。

  「……阿彌陀佛,得罪了!」話甫畢,草鞋揚黃沙,塵土翳目中,拳腳初次交接,極端之戰,瞬間爆發!

  雙方加起來超過百年的內力浩蕩沛然,一招既發,第二、第三招接踵而至,毫不間斷,出招的同時,便想得後面十招該如何接續。舉手投足中,包含此番防守、下一瞬的進攻,行雲流水,寫意自然,盡顯高手風範!

  惡徒抬腿要踢,然則腳還沒伸直,淨濁右足猛踩其脛骨,敵人受力彎腰,雙掌趁勢落往前人胸膛,可惜淨濁彷若撩動湖面,一撥一帶,巧妙化解剛勁,末了還擒住對方袖子朝自身一拽!他一個踉蹌前傾,後被淨濁的肩頭撞到心口,蹣跚而退。

  「施主,收手吧。」淨濁道。

  他冷笑一聲:「你死我就收手!」語罷,圓胖的身體霍然爆起,兩腿上旋下掃,雙手左劈右掄,攻勢之猛,令淨濁一時落至下風,頻頻後退。

  眼見敵方又是一記掃堂腿,淨濁扎穩馬步,鞏固下盤,殊料惡徒招數驟改,右腳蹬上淨濁的大腿,借力一踏,躍過其頭頂,狠踢他後心!再次落地時,敵人奔向寧澈仨!

  心知他要奪兵,寧澈抄起地上的骨鞭,然後左足一勾,將另一條挑至夏時鳴懷裡,再側身退開。

  惡敵轉向夏時鳴跑去,鋒利的飛斧緊追人後,敵首一低,斧鋒正面迎向夏時鳴!

  千鈞一髮之刻,淨濁縱身介入二人間,抄住斧柄,後再擺臂一掄,斧背恰恰擊中衝至眼前的敵人,敲得他眼冒金星,還未回神,後方風聲忽疾,正是寧澈甩鞭攻至!

  「使不得!」淨濁大聲呼喊,卻是慢了。

  「在我面前也敢耍鞭,小子活膩了!」惡人精準擭住半空中的鞭頭,旋即連鞭帶人地扯將過來,踢飛寧澈後,臂膀畫了一個半圓,長鞭化作毒蛇,彈身咬向淨濁!

  淨濁及時下腰閃避,同聞一聲哧啦,再度直身時,袈裟的前襟破了一道口子。

  「唉!執迷不悟。」淨濁解開衣扣,褪下外袍。

  衣袍柔軟無依,在淨濁手裡卻堪比刀劍,威猛難當。預判蛇骨鞭的路數,淨濁踹開側邊笞身的骨鞭,而後旋腰揮臂,衣袍尾端拂過敵面,看似輕柔沒力,實則猶若給鐵扇子賞了一個巴掌,右頰霎時紅似猴臀。

  手腕乍緊,知是淨濁心欲繳械,惡徒換手舞鞭,然後一邊旋轉身子,加強揮舞長鞭的力量,一邊或上或下地攻擊淨濁,逐漸拉開彼此身距。

  距離一遠,大利長鞭行招,淨濁連番揮袂,勉力抵禦鞭身欺近。偶爾鞭子擊至地面,激起一團沙塵,塵埃未定,下一擊又來!漸漸地,兩人身周黃塵包圍,隱約可瞧兩道黑影跳上竄下,觀戰的一干人等心中暗暗焦急,亦明白此刻此際,更不容冒進。

  忽然,淨濁退至鞭長莫及之域,歹徒趕緊追上笞打,欲攻腿部,然而淨濁洞察機先,急退後再猛進,助跑跳起避開骨鞭,二者相距驟減,淨濁手中衣袍復長,抽中敵人指關節,長鞭登時離手!

  一擊既中,淨濁再贊左掌!然而觸及目標前,惡徒頹然跪倒。

  正自奇怪,一抹魅影出手如電,連點敵身幾處大穴,是寧澈。他笑道:「捉著你了。」燭火移往敵方,其面部肌肉抽蓄,明顯中了麻藥。

  他顫著嘴唇開口:「你……你下毒……」寧澈微歪著頭,表情略顯無辜:「晚輩豈敢?只不過把您原先塗在蛇口的毒分攤一些到鞭子的握柄。不然老先生的武功這般高,想活捉您著實難如登天吶!」隨後跑來的夏時鳴和桓古尋一聽,抓起敵人的右掌端詳,果然手指不受控制,斷斷續續地抽動。

  袖裡劍架在脖頸間,但聽純亮的嗓音問說:「老先生,未請教……」「你算哪根蔥?也配問你爺爺我的名號!」命懸一線,口氣猶是狂妄。

  淨濁道:「寧施主,還是儘快把人交由潘大人發落……」「不必了。」中毒者下顎微動,竟欲咬舌自盡。

  夏時鳴連忙捏他下顎,卻聞噗的一聲,和著麻藥的血沫濺上眼目!

  事發突然,強如淨濁也來不及應對,只得擊暈賊人,跨過倒下的軀體,觀視夏時鳴的情況。雖僅是麻藥,然眼睛不比皮膚,一個不好,恐驚有失明之險!

  桓古尋將水壺裡的清水直往夏時鳴的臉上倒,寧澈則握著他的手,渡氣延緩毒素運行,迭聲說著:「子謐別怕,我馬上帶你去見玥姐!」

  「咻­­──砰!」煙花沖天,於夜空中爆開五彩光輝,昭示刻不容緩的急迫。

*****

  「兩位請寬心,大夫說好佳再夏少主反應夠快,避過要害,又臨時處置得當,麻藥的藥效一退就沒事了,奴家會遣人送他回府。」潘文雙道。

  提心吊膽了大半夜,總算能鬆一口氣,桓寧二人脫下靴子,走上軟榻,與潘文雙相隔一案之遙。

  五指逐一環上木質的手把,黑緇緇的鐵壺襯得玉手潔淨勝雪,當壺嘴慢慢吐出清香四溢的茶水時,裊裊熱氣蒸得小巧的指頭白裡透紅,更顯嬌嫩。

  「請用。」倒完茶,潘文雙喜道:「困擾了兩載的難題,寧公子和桓大哥花不到一晚便解決,厲害厲害。」大力稱讚後,復又提問:「不過你們怎生料到他們要火燒方丈院?」

  寧澈微笑:「小弟還以為,潘大人會先問何以料知淨求是叛黨的內應呢?」黛眉一動,方道:「這同是奴家的疑問。」

  「潘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內應一事,您不是一早便明示了嗎?」茶水正燙,寧澈捧著茶杯溫暖手心,「法會素來是寺廟最熱鬧,最為龍蛇混雜的時刻,寺院上上下下皆忙著公務,沒有多餘的心力注意它事,正為動手的好時機,叛黨卻白白放過,由此可知,他們已事先獲悉法會有詭,不能輕舉妄動。」

  「這樣一來,嫌疑最大的,便是知悉朝廷暗地布兵的淨濁三人。」桓古尋恍然大悟,後又困惑:「但也有可能是淨濁啊!你怎麼沒懷疑他?」

  「如果奸細是淨濁,潘大人曾告訴他實情,那麼打從一開始,叛黨就不會有一丁點動靜。」語罷,寧澈喝茶潤口。

  耐心等人喝完茶,潘文雙才啟口:「寧公子還沒說,你怎知叛黨會劍指方丈院?」

  「我根本不悉他們要燒哪裡。」寧澈聳聳肩,再言:「叛黨首次夜襲白馬寺不成,遂大膽扮作高層的僧侶混入寺內,無非是為了找出名冊……或者更精確地說,為了毀掉名冊。加上時間有限,勢必得採取迅速又有效的手段。」

  「所以乾脆一併燒毀房子。」桓古尋咕嚕嚕地飲下茶水,後問:「但要怎樣確定他們會燒哪一棟房子?」

  深邃的瞳眸骨碌碌地轉啊轉,說:「其實今晚無論是哪一處佛堂起火,淨求淨嗔均會聽到他們師兄說同一句話,說他早前差了一名弟子,將幾本重要的佛經移至他處。」

   「啪!啪!啪!」不緊不慢的掌聲響徹室內,三下即止,潘文雙笑得豔若桃花:「奴家真是找對人了!」

  寧澈報以淺笑:「潘大人過謙了,您早早設下誘敵之計,不費吹灰之力便鎖定奸細身分,小弟不過是來收官罷了。」

  「也要有這個本事,收官才收得好啊!」見客人杯子空了,潘文雙執壺添茶,並說:「縱然逮著奸細,但按照以往的經驗,恐怕得經一番折騰,還請二位不要嫌棄奴家手腳太慢。」

  桓古尋偏頭沉吟:「這一次,那人或許會供出他的同伴。」其餘兩人均是一奇,寧澈問:「何以見得?」

  「潘大人不是說過他們派的都是死士嗎,有了失敗的先例,這次想生擒該會加倍困難,奸細見逃跑的機會渺茫,便即刻自盡,免受拷打的痛楚。可是那個扮成淨求的人沒有這樣做。」桓古尋忖說:「那個人……應該不是他們信任,也不是他們會救的人。」

  「看來叛黨起疑了,一旦得知奸細暴露,就會斷定這是一個計謀。」寧澈思量:「然則那人將是最後的線索。」

  「沒關係。」嫵媚的眼波中,自信與殘忍並存:「只要心有恐懼垂涎,從他嘴裡挖出奴家想要的東西,不是難事。」

*****

  拜別潘文雙後,接過僕役遞來的韁繩,兩人跨上鞍座,蹄聲朝著寺門達達而行。

  晨曦的白芒穿透不了宏偉的山門,落下歪斜的影子,門前老者的身形比松柏還挺直。

  「阿彌陀佛,讓貧僧送兩位施主一程。」淨濁立掌躬身。

  他們跳下馬背,桓古尋道:「不用勞煩了,大師先去忙你的吧!」

  淨濁說:「幾步路而已,怎算得上是勞煩?何況貧僧也要答謝三位的幫忙。」寧澈聞言苦笑:「想不到賊人武藝之高,三人合攻都撼動不了他一根毛髮,若非淨濁大師在場壓陣,只怕眼下會多三具屍體,哪裡談得上幫忙?」

  年邁的僧侶搖搖頭:「施主們本在兵器上就不討好,又不能下殺手,那人亦非易與,三位方會難展拳腳。」而後他垂頭歛眸:「是次功成,多仰賴汝等的才智及身手,不然依貧僧的老眼昏花,連自個兒師弟遇害都不察,這一身的功夫又有何用?」話末滿是自責。

  桓古尋忽問:「大師是不是和你的師弟很久沒見面了?」淨濁一怔,後答:「不錯,淨濁師弟長年遊歷四方,直到兩年前貧僧受命接管白馬寺之時,才久別重逢……現下想來,應是那時,淨求師弟就已……」爾後的話不忍再言。

  寧澈出口安慰:「淨求大師的事是因賊人奸險,大師切莫責怪自己。」

  然淨濁神色黯淡:「貧僧和兩個師弟幼時一同上山採藥,淨求師弟不慎遭毒蠍螫傷,猶自心慌意亂,草叢裡忽地遊出兩條蝰蛇,蝰蛇在他身邊不斷繞圈吐信,離開時多次回頭,似要人跟上,於是我們好奇尾隨,竟找到可以醫治蠍毒的草藥。從此淨求師弟便同那兩隻蛇成了玩伴,等到蝰蛇年老身故,他感念其恩,將蛇屍製成骨鞭,攜在身側。」垂下的眼簾蓋住哀痛的目光:「師弟不喜與人爭鬥,為防力氣太大而傷到他人,他選擇修習鞭法,並在蛇牙塗抹麻藥,為得就是儘快停止鬥爭……唉!」

  真情流露後,淨濁深吁一口氣,平復心情:「真是不好意思,本是來送行的,卻讓二位施主聽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枉我修佛大半生,仍是定力不堅。」

  「大師千萬別這麼說,沒有至情至性,何以稱人?」寧澈不以為意,桓古尋亦言:「人生漫長,總有難過得想躲起來大哭的時候,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憋在心裡頭不好。」

  「施主果真是性情中人。」淨濁雙唇稍揚,沖淡些許惆悵:「年紀輕輕,不但身負絕學,難能可貴的是俠骨仁心,得徒如此,山人想必非常自豪。」

  這句話宛若晴天霹靂,轟得桓古尋和寧澈的腦門嗡嗡作響。

  「大……大師……」向來談吐風雅的寧澈亦結結巴巴:「您說的山人指的是……」「嗯?」淨濁不解地眨眨眼:「二位不是師從霽泉山人嗎?」

  「你見過他?」情急之下,桓古尋顧不得禮數,大手扣住淨濁的雙肩,大聲地問:「你在哪兒見過他?他和你說甚麼?」

  拍拍寬闊的肩膀示意好友冷靜,寧澈再道:「大師請見諒,咱倆因久未與師尊聯繫,乍聞恩師之名,故而驚喜交集。他老人家不問世事已久,沒想到大師竟能認出晚輩師承何處。」

  「因為山人的武功實在太特別了,一招一式,彷彿掌控天地萬物,俱納己有。初見寧公子時,貧僧便覺你有些面熟,瞧桓少俠拔刀攻敵後,雖然感覺不太一樣,卻令貧僧憶起霽泉山人的神姿。」淨濁瞇著眼,沉浸在往事中:「那一年貧僧才十多歲,跟隨師父到揚州附近一個小村莊化緣,不幸碰見山賊洗劫,幸好山人路經此地,單槍匹馬地將五十多名劫匪全數除掉,不流一滴血汗,如斯神技,至今難忘。」

  桓寧二人對視一眼,寧澈又問:「敢問大師,這是多少年前的事?」凝神想了一會兒,淨濁才答:「約莫是……五十八、五十九……快六十年前了!」

  這人絕對是寧慶!不同的人,懷抱著相同的心思。

  思緒正亂,耳畔淨濁的聲音斷斷續續:「……這事山人大概也忘了……煩請二位轉達貧僧的謝意。」

  寧澈頷首,後言:「大師,晚輩還想問您一件事。」

*****

  自開春以來,天氣逐日暖和,本以為會一直熱到入夏,豈料今日老天爺來個回馬槍,乍暖還寒,只得將日前才收進衣櫃深處的棉襖拿出,全身裹得厚厚地出門。

  「呼!」夏時鳴朝掌心吹了一口熱氣,皺眉埋怨:「一年當中,我最討厭這個時節,一下冷一下熱的,都不知讓人怎麼穿衣服,偏生這時的生意最多。」

  「總比沒生意好吧?」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寧澈說:「萬閣選在熱鬧的大街上,該說他們膽大包天,抑或粗中有細呢?」

  桓古尋仰頭觀視菜單,說:「選這裡很好啊,大家都不必擔心有甚麼詭計埋伏。」

  「這次會談最主要的目的,一是弄清神器的來龍去脈,二是討論鍛造眹珠的方法。」方玥忖道:「儘管事隔久遠,咱們也只能盡力還原始末。」

  夏時鳴想了想,問:「映塵,你真的不清楚你的曾祖父想幹甚麼嗎?」寧澈沒好氣地道:「我瞧都沒瞧過他,怎會清楚?」

  「說不定……」夏時鳴口甫張,一把醇厚醉人的男音突地插進:「說不定你的祖、父兩輩曾提及一些枝微末節,寧公子不妨仔細回想。」厚唇噙著笑意,壯碩的左臂攬上夏時鳴的肩,安奉良一屁股坐上長凳。

  一臉嫌惡地掙開他的手,夏時鳴眉角斜豎:「一張桌子只得坐四個人,你去坐旁邊!」

  「併桌不就得了?讓一讓、讓一讓!」一大片陰影籠罩,二尺見方的木桌從天而降,是陸悟另外搬桌,將兩張桌子靠在一起。

  「諸位久等了,點菜了嗎?」賀趙兩夫妻攜手入座,桓古尋說:「還沒,正要點呢!」爾後右手一擎,小二笑吟吟地行來。

  每人各點一碗麵食後,趙若姎首先發話:「關於眹珠,爾等可有頭緒?」「在這之前,小弟有一事相詢。」寧澈反問:「澤山錄失竊時逾七旬,為何萬閣近日方尋至中原?」

  萬閣四人互相瞧瞧,然後賀景淳說:「歸連祖師在太白山創出澤山錄後,繼續遊歷五湖四海,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中土塞外,記錄各地風土人情,到了暮年,祖師爺依循于闐河溯其源頭,攀上崑崙山,有感於萬物無垠,人力渺小,遂創立龍麟萬閣,旨在描繪堪輿,博古通今。」

  方玥不由得讚道:「先明地理風情,得行治理之道,這些史料書冊累積百年下來,堪比濟世經典,令祖師爺高瞻遠矚,非凡人也。」

  夏時鳴亦頷頭稱是:「不僅只於治理,我們商人做生意時,也得瞭解客人要甚麼、不缺甚麼,貨物原料從哪裡來、怎麼運送也是首要考量……你們在做的事,耗時費心,甚少人關心,卻是不可或缺。」

  一向冷豔端莊的容貌稍稍柔和,趙若姎道:「得方大夫的盛讚及夏少主一句不可或缺,足矣。」

  「後來啊……」陸悟啟開他的大嗓門:「祖師爺將萬閣交予晨贔、暮磊兩個徒弟,兩位太祖便成為第一代的龍麟雙主,時至今日,除了二主共治萬閣外,下轄三正四奇,三正就是我們仨……」短胖的食指一一指向同伴,續說:「景淳是火鳳,若姎是青鸞,而我呢……哼哼哼……常踞南淵,嚴守崑崙,吾乃類虎,九眺天下!人稱九首九尾的類虎神獸,正是我陸悟大爺!」這話說得意氣風發,豪情萬丈!

  「啟明坐下,你擋到人家上菜了。」安奉良冷冷地道。

  驀然察覺後頭的小二額冒汗珠,一個人端了八個大碗公,陸悟趕快挪身讓位。

  桓古尋遂問:「他們是三正獸,那你呢?」安奉良尚未張嘴,陸悟就搶著答:「你看他見著甚麼吃甚麼,當是四奇之首的饕餮啦!」夏時鳴忍俊不住:「果真是人如其號,貪食好鬥。」

  安奉良擰眉反駁:「誰說我見著甚麼吃甚麼,我可是很挑剔的。」「就是這樣才麻煩吶!」身旁的友人毫不客氣地嘲弄。

  「四奇之首……莫非是指四凶?四大凶獸均性惡食人,萬閣以凶獸當作稱號,倒是罕見。」聞寧澈如是說,賀景淳展開折扇,淡淡回應:「天地循環,相生相剋自有定數。凶獸食人如同人食牛羊。況且再恐怖的凶獸,怎敵得過人心醜惡?」

  寧澈一愣,回說:「見解獨到,莫怪江湖尊為四大奇域。」

  接下來輪到趙若姎講古:「此後,萬閣平穩無事,直至九十年前,因門人意見分歧,引發一場長達十餘年的內亂,期間萬閣人數死傷過半,元氣大衰。」意識到最緊要的部分即將來臨,所有人屏息傾聽。

  粉嫩的唇瓣持續開闔,訴說昔日慘事:「誠如方大夫之言,萬閣積累了百年的史籍,包含人文水脈,礦藏山勢,可用範圍之廣,超乎想像,農事、商賈、百工,或多或少都需要吾等出力……甚至是軍事。」

  方玥柳眉一軒:「有人想以此牟利?」趙若姎沒有答話,算是默認。

   「這件事引起很大的紛爭,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默默行事,甘於平淡,長久下來,意見相左的兩派人馬遲遲無法達成共識,反而越演越烈,某次衝突中,嫏嬛室……就是萬閣的書庫遭人縱火焚燒,即使奮力搶救,六成的珍籍武典依舊毀於一旦。」說及茲,萬閣眾人臉色黯然,無不痛惜。

  「你們原本認為澤山錄亦難倖免……」寧澈思慮敏捷,推出後續發展:「但最近幾年發現了甚麼,才知澤山錄被耿前輩及曾祖父盜出。」

  陸悟相當訝異:「哦?你怎生曉得?」而後坦承:「五年前,我在于闐一個小市集閒逛時,看到一個喪失神智的老乞丐,起初我沒在意他,卻偶然瞄到他腰間掛著萬閣的窮奇令牌,我把他帶回萬閣裡,玄武長老一見,便認出他是上一任的窮奇莊敖。」

  想說陸悟怎地直呼前輩名諱,安奉良已道:「莊敖便是當時夥同外人,燒掉嫏嬛室的元凶之一,事後被繼任的暝嵐麟主廢掉武功,逐出萬閣。失聯多年,想不到他始終徘徊於崑崙山下。」

  賀景淳接說:「莊敖雖罪孽深重,但念在他曾是萬閣的一員,又年長失智,遂留他在萬閣安養天年。本來他說話瘋瘋癲癲的,興許是照顧有加,某一日倏然清醒許多,雖仍有點顛三倒四,不過大致能拼湊出語句。」

  桓古尋瞭然:「他說出澤山錄的下落。」方玥支頷低喃:「怪了,難道真有這般巧合,幾個關鍵沒在當下顯現,而是在相關人士衰亡後的今天才被揭露。」夏時鳴亦是納悶不已:「假若刻意為之,那是怎生做到的?」

  大夥兒百思不得其解,寧澈的心緒卻飄到他方:「賀夫人,當初平定內亂的霽泉、暝嵐兩位前輩最終是下落不明,對吧?」「是,霽泉龍主為追捕一個叛徒,到了靺鞨人的領地一帶,明明傳來消息說叛徒伏誅,然久久不歸,暝嵐麟主跟著去找,結果依然。」趙若姎應說。

  深沉如淵的眼眸直視美目,問:「莊敖沒有說是誰殺了貴主?」萬閣四人沉下面容,趙若姎冷然:「他說得不明不白,但其隻字片語中,依稀聽出閣主們曾與耿峻軒和寧慶碰過面。」晶瞳瞪大,桓古尋恍悟:「他們就是耿前輩說的強敵?」

  寧澈沒有應答,僅道:「我知道耿前輩及曾祖父是如何練成澤山錄了。」

  叫賣聲此起彼落的路邊麵攤,僅此二桌氣氛緊繃,暗潮洶湧。

  「啊──」很不合時宜地,夏時鳴打了一個大呵欠。

  安奉良極力憋住笑聲,道:「鳴,你年紀大了!」大少爺掛不住面子,惱羞成怒:「我昨夜為抓捕奸細,整個晚上都沒睡……」「夏少主……」趙若姎忽爾打斷:「你的眼尾……」

  七人齊齊朝人臉面看去,右邊上揚的眼角泛紫,向上延伸,沒入髮鬢。

  方玥心一緊,伸指探脈,即命:「映塵,打昏他!」手刀當即劈擊夏時鳴的後頸。

  昏去的人身一傾,安奉良趕忙摟住,倉皇失措中,慍怒難遏:「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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