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1|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城堡、濃霧、外星人──記於米蘭‧昆德拉於2023七月逝世之後 4

4.           

  我去布拉格是為了賣電腦,為此我需要知道捷克市場的通路結構、每個通路商的採購經理,他們負責的存貨和績效指標、通路商和品牌的拆帳、存貨周轉率、市場上暢銷的機種、元件和價格帶的歷史變化和未來預測;了解市場以外,我要申請到在捷克境內合法工作的身分、開立銀行帳戶和擁有支付日常開銷和匯兌的方法、知道該怎麼處理自己的食衣住行,還有去圖書館辦借書證。

  捷克最大的消費者電子產品通路商是 Alza.cz 。其吉祥物是一隻綠色、沒有鼻樑、眼睛一大一小、咀嚼肌肥大的外星人,他會出現在 Alza.cz 的電視和廣播廣告上,壓著喉嚨講出最簡單的促銷:「 Intel i5 電腦只要 X 萬克朗!來 Alza.cz 買電腦!」

  在捷克想要把消費者電子產品品牌做起來,都不免要花錢請那隻綠色外星人在廣告中大聲唸出品牌名稱。那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跟布拉格城堡、查理大橋、舊城廣場的天文鐘、市民會館的史麥塔納音樂廳毫無關係。

  難道了解捷克的文化和歷史對做生意沒有助益嗎?當然不是。

  捷克、斯洛伐克和其他六個位於中東歐的前蘇聯國在 2004 年加入歐盟,相較於西歐的已開發國家,這批新會員國基數很低,在加入歐盟後經濟快速發展。 2010-2011 歐債危機後,西歐國家的失業率經常在 10% 以上,但我在布拉格時,我看的兩個市場失業率都低於 5% ,景氣大好。我交手的採購經理大都五十多歲,出生在蘇聯解體之前,小時候的第一外語先學俄語,蘇聯解體後改學德語,進入職場後為了和北美和亞洲的品牌商溝通,又不得不開始學英語。知道他們經歷過的變動,能增進對於彼此的了解。

  讀過昆德拉、卡夫卡、赫拉巴爾的小說,對我在捷克賣電腦實在沒什麼幫助。我在那裡也不是只有工作,下班後還是去了不少好玩的地方,星期天也會去英語教會 Prague Christian Fellowship 參加禮拜。我不會講捷克文,在布拉格交到的朋友大多是因為工作或讀書而去到布拉格的非捷克人,彼此之間都用英語溝通。

  我在布拉格辦公室上班的第一天,其他團隊的台籍男性前輩帶我去吃午餐,我們認識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問我有沒有男朋友,然後對我說:「我看過的外派女生,不是一輩子不結婚,就是結婚然後離職。你有男朋友,你要好好想想看。」

  請問第一天見面就問我私人交往關係,沒人問卻積極提供意見的這位仁兄究竟認為有誰需要他的建議呢?

  可悲的是,我在外派至布拉格的兩個月前, 2015 年 11 月的 EMEA 區年度業務會議已經認識到前公司對於程度更嚴重的性騷擾言論也沒有懲處制度。即使我在聽到的當下直接瞪著對方問「你剛剛那是在性騷擾嗎?」旁觀的三女一男卻急著將我拉開,告訴我說話的人平常很好,有老婆有女兒,他只是在開玩笑,他一定不是那個意思。那時候我入職不滿一年,氣到想要一走了之,不過在與公司外幾位尊敬的職場女性討論後,下定決心要在得到某些東西再離職,為了職涯考量只好按兵不動;為了早日達到離職的條件,我只能要求自己對工作中遇上的性別歧視言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這位第一天就要我「好好想想看」的人,後來在發現我和遠距離交往的男友並不需要照三餐傳訊息和動不動就視訊之後,語帶佩服地對我說:「你真是男人的夢想。」

  這句話可以吐槽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讓我不知從何開始。首先,他憑什麼代表所有男人發言?第二,我和男友遠距離關係的基礎在於理解彼此在不同時區、不同地點、面臨不同挑戰,不能也不需要時時刻刻聯絡。這件事怎麼能這麼超出他的想像?第三,為什麼一位已婚男性覺得對配偶以外的女性說出「你真是男人的夢想」,會是聽者應該要欣然接受當成稱讚的事情呢?(是因為他會說這種話,所以尊夫人才必須不安到三不五時查勤嗎?)第四,他的夢想也太……算了,有夢最美,隨便了啦。

  我大概只面對面地回了他「哈哈」吧。有些對話還是選擇性遺忘得好。多希望我能忘掉。

  2017 年的捷克慶祝了 1317 年 Karl IV 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神聖羅馬帝國定都於布拉格的 700 週年。世界各地的基督教新教教會則紀念1517年由馬丁‧路德貼出《九十五條論綱》開始的宗教改革 500 週年。七百年和五百年,這就是在歐洲經常遇到的時間長度,然而這兩件事對於活在 1317 年或 1517 年的布拉格平民來說,應該並不比當年的伏爾塔河有沒有氾濫來得重要。對於 2017 年的我來說,雖然偶爾能跟著當地人湊歷史紀念活動的熱鬧,不過我每週要注意的仍是 Alza 那隻綠色外星人跟我回報的營業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第三部,布拉格之春被鎮壓時恰好在日內瓦辦畫展,順勢留下來的畫家薩賓娜參加了一場境外捷克人的聚會,但是她的發言讓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她只好離開。

這事讓她很難受,但她才走到屋外的行道上就對自己說:其實,她何必跟捷克人來往呢?她跟這些人的共同之處在哪裡?擁有共同的故國景致嗎?若是問波希米亞讓他們想到什麼,在他們眼前浮現的景象可能是南轅北轍,毫無一致之處。

或者說擁有共同的文化?可文化是什麼?共同的音樂嗎?德弗札克 Dvořák 和雅那切克 Janáček 嗎?是的。可如果這個捷克人不喜歡音樂呢?就這麼一下,捷克人的身分認同消逝如風。

還是說擁有共同的偉人呢?揚‧胡斯 Jan Hus 嗎?這些人可從來沒讀過胡斯那些書的任何一行。他們唯一可以毫無疑義、一致理解的就是那些火焰──將胡斯視為異端而焚燒的火焰所綻放的榮光,胡斯化成的灰燼所綻放的榮光。所以呢,薩賓娜心想,對這些人來說,捷克靈魂的本質不過就是灰燼,沒有別的了。這些人的共同之處,只有挫敗和相互責怪。

  紐約時報為昆德拉發的訃聞中寫道:「( 1993 年,捷克與斯洛伐克各自獨立後) 20 年以來,昆德拉的書第一次在他的祖國合法化了。但在那裡,很少有人需要這些書,也很少有人同情他。據估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在該國只賣出了一萬冊。許多捷克人認為昆德拉拋棄了自己的同胞,選擇了一條輕鬆的出路。」

  我在外派期間,為了安排父母來找我的行程,特地買了一本華成圖書出版的暢銷旅遊書《走吧!去捷克!》。這是一本充滿作者蘇于修腦補的旅遊書,書中對米蘭‧昆德拉的描述是他「 1975 年去巴黎圓夢」。看到這句我爆氣。圓什麼夢?圓被言論審查政治迫害到流亡異鄉的夢?圓被褫奪捷克公民身份的夢?究竟要怎樣不查證的寫作和編審過程,才能夠漏掉這麼明顯的錯誤?昆德拉對於無法從其他管道認識他,只讀過那本旅遊書的人而言,輕易地被簡化為「去巴黎圓夢」的遊行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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