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0|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石像的復仇 4

4


D走後,我又過著每一日重複的日子。


一切都沒有改變,以為會改變的,全部從舊;曾經如昔的,理所當然持續維持。我每日繭居荒城,吃喝都叫外賣,日常雜物衛生物品也都上網訂購。又過了兩週這樣沈寂的生活,我偶爾檢查信箱,D都未再來信。我在等待什麼嗎?那一日我那樣「拒絕」了D,怎麼可能再有回音?上山之事,我也未再想過,我不知道我是因為蒙王的話受到什麼刺激,還是只是單純地退縮,靜止不前——一如以往。


但是,這樣的日子,仍舊不持久。或許,只有變化是不變的,這俗語是真實的。


一日,我突然想抽菸。


因為不想被什麼束縛,幾年前我戒了菸。那日,肺部吸入什麼的那種緩緩升起、好像在體內種下火種的感受,突然將我縈繞。


我久違地穿上我的外出涼鞋。什麼種下火種啊,真是煽情。我看著窗外發呆了一陣,終於推門出去。我走到這個社區唯一的一家便利商店,買了兩包菸。還有打火機。


一路上只有一個行人。


這個安靜的社區沒有改變,此時正是中午過後,最熱之時,所以人煙稀少。返回路上,我刻意經過社區大門,「忘山水」三字赫然入目,不經苦笑。這社區有著這樣一個附庸風雅的名,居於山中又言相忘山水。社區中常見老者在走路,半夜四五點有時我醒來一會,也可聽見早起者在慢跑的聲音。如此安詳的社區,有老人、小孩、中年人,還有看起來充滿財力或才氣的年輕人,我總幻想他們是創業者或藝術家。大家都聚在一起,真是一個理想居所。


彷彿,只有我是企圖為自己消音的闖入者。


當然,即使搬來此地已一年多,我也沒有和任何人交流互動。我沒有交通工具,到達這裡的公車也只有寥寥幾班。不過,我搬來這裡後,也沒有離開過社區,從未進城,所以也沒有感到不方便。


這麼一想,還真是不可思議。在城中住了這麼多年,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隱遁山林的人。但話說如此,也不過是偏遠社區的居民罷了。說到隱遁,就想起蒙王,蒙王說的話仍如臨在耳,記憶猶新,卻又像一場空;或許,只是我做了兩個月關於石像的春秋大夢罷了。


快到家前,經過了我幼年居住的屋。此屋的庭院荒煙蔓草,擺著一張廢桌。我不知目前的屋主是誰,別過頭,離去。


突然陽光刺眼,我用手掌遮著一會。將手拿開時,前方有個帶著醒目紅色鴨舌帽的男人正迎面走來。我不以為意,正要經過,沒想到他卻舉起了手。


他對我打了招呼。


就像對熟識的人打招呼一樣,動作親切自然。因為他的帽子和陽光以及熱氣,我看不清他的臉。我愣住了。幾秒後我回應了他,也向他招了招手。


看見我回應了他,他好像很滿意。似乎笑了一下,就這麼和我擦身而過。


回到家中。我又坐在吧檯桌前。看著熟悉的煙盒,這品牌的菸過去我不知抽了多少包了。它的滋味,我應該沒忘。那個戴紅色鴨舌帽的男人是誰呢?我應該沒有和這社區的任何人結識才對。算了,應該只是認錯人了吧,現代人鄰居之間的交流都很表面,認錯常有的事。我決定將此事拋之腦後。


然後我又對著窗外發呆了整整三十分鐘,才抽了久違的第一支菸。


之後,我固定每日抽三支菸。


其實,也不過就是早午晚,像三餐那樣。早晨盥洗後,在二樓陽台抽一支。吃過一日唯一一頓比較像樣的飯,也就是我的早午餐後,在外面庭院抽一支。晚餐我幾乎都只吃水果和雜糧或不吃。晚上八點左右,在吧台桌上抽一支。


一日午後,我在庭院抽菸,突然隔壁庭院傳來了聲音。


嗨!


是那個戴紅色鴨舌帽的男人。


他打完招呼後,就逕自在他的庭院看著前方。他今天也帶著那頂醒目的帽子。我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就繼續抽菸。並把菸捻熄,丟入一個將就當菸灰缸的白色碗裡。


原來,這個男人就住在我隔壁。可能是因為近來天氣越來越熱,我有點頭暈,也就好像吃驚不起來。


嘿,如果草不除的話,會有蛇喔。


他手指指著我院子裡的雜草。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院子。我還是沒有說話,頭腦好像運轉不過來。但他似乎也不以為意。一直站著看著自己的院子。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


我姓艾,叫我老艾吧。


嗯。


我終於回應。


您貴姓?


李。


李先生啊。你也搬來一年左右了吧?


是。


這間房子不錯。好像很少看到你外出?


我沒說話。


有空,可以來我這邊坐坐。我母親剛過世,一個人住。來喝個茶。


嗯。我點點頭。


說完他就進了屋。我看了一眼院中的雜草,沒意思地拔了一根,就也離開了院子。


之後,午間抽菸時,常可聽見他屋中傳來音樂。聽了一下好像是古典樂,過一會又像是流行歌,模模糊糊,聽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同為獨居者的親切感還是如何,竟然邀了陌生的我過去喝茶。當然,可能只是客套話。我是不知為何一定需要和鄰居打好關係,或許,就只是習慣吧。


沒想到又過幾天後,午後,他紅色的帽子再度出現在隔壁庭院。


怎樣?要來坐坐嗎?


他直接了當地問。


我思考了兩分鐘,點了點頭。


他的屋和我的截然不同。一進門,深暗紅色的壁紙進入眼簾,軍綠色的沙發放滿衣服和被毯,累積了不少灰塵。一堆雜物堆在窗台上,茶壺、杯子、書本雜誌眼鏡盒,顯然主要活動區域是這裡,把窗台當桌子使用。


他對我笑了一下,好像是在表示他屋裡很亂的歉意。


坐啊。他指著窗台邊唯一一張比較清潔的竹籐椅。


我坐下了,他則將一旁茶几上的快煮壺的水燒開,並選了一張矮凳坐下。


喝咖啡嗎?


好。


我以為他是要泡茶,沒想到是咖啡。只見他拿了一個手沖壺來,看似隨性地沖好兩杯咖啡。我一喝,滋味普通。茶几上還擺著一個看起來很專業的茶盤,還有一些泡茶的器具。他看我眼光放在那裡,說起了話。


茶是我母親愛喝。他簡短地說。


看來說話簡短有力是他的特色。


我們沈默地喝著咖啡。我偷偷仔細瞥了他一眼,他的鼻子有點大,鼻翼有一顆不小的痣。進屋他也沒有脫掉帽子,近看那紅色帽子上有著莫名的 logo ,應該是某機構的贈品。他的髮色漸灰,年紀似乎比我大不少。


我環繞四周,物品們似乎淡淡訴說著主人的寂寞。說來說去,我們大概是兩個無聊的中年獨居男人吧。


李先生,你怎麼會想搬來這邊住?


他單刀直入地問。


我想了一下,不知有任何像樣的說詞,也就誠實道出。


我童年住在這邊。最近父母也過世了,就決定在這邊買屋。我說。


喔。他看來有一點點驚訝。頓了一頓。


你童年就住這棟?


不是,是別棟。43 巷巷尾那棟。89 號。我說。


89 號?


對,89 號。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就隨手將杯子放在一個檯燈的燈架上。


我母親癌症剛過世。我照顧她很多年了。


我不知說什麼,開始有些坐立難安。似乎,他是因為母親剛病逝想找人聊聊,這樣的發展令我有些疲累,開始想離開的說詞。


我有囤積癖。


沒想到他馬上又轉移了話題。


你來瞧瞧這個。


茶杯就這樣放在燈架上,他自行走向了後面的房間。我猶豫了一下,有點不想太深入他的屋,但還是尾隨而入。


我喜歡撿東西,看到什麼都先收起來。


房中堆滿了各個年份的報章雜誌、便利商店公仔和玩具。看來看去,老實說沒什麼特別的,都是些廉價玩意,不知他要我看什麼。


你看這個,真像化腐朽為神奇!


他拿出一把破椅,上面長滿蕈類,有濃濃的異味。


我不置可否,沒有回應。他埋頭找東西,我無聊看來看去。過了一會,我的目光終於被一旁書堆中的一本橘皮書吸引。這本書看起來有點舊,封面上沒有字,打開薄薄的序頁,竟然印著「小說」兩個大字,似乎就是書名。我忍不住翻閱,一打開目錄,我愣了一愣,突然也就不想再翻下去,急忙放到一邊。


小說


1 遇石


2 石言


3 貝與玉


4 煉金


5 ……


這個、這個,過來。


老艾出聲喊我。


我僵硬地往他的方向移動,心思被這本橘皮書給打亂了。我心中開始有一股詭異的預感在竄動,那目錄到底寫了什麼?什麼石、什麼玉?我不想承認看到什麼,又暗暗決定等等還是要再去翻一翻書。


這個,這個壺。


老艾拿出一個金色的壺。


這金壺的釉色有些斑駁,一時看不出是個好壺,還是壞壺。我不懂喝茶,不知道懂茶的人在意的是什麼,半刻也沒有回應。


好壺。


老艾說。


嗯。


我說。


他拿著壺對著燈光,自己看了半晌。


其實,這不是個好壺。


老艾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下去。


應該說,這只是個普通的壺。壺有好有壞,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老實說,我不知道。那些茶具,都是我母親要我買的。我其實不討厭喝茶,但是,我討厭我母親。李先生,你父母也走了吧?你說你童年住這邊,所以你長大後就搬走了是吧,搬去哪裡?其實我很討厭人家才認識不久就問東問西,但我突然很好奇。我從小,就住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很奇怪,很多人來了又走。我父母是這邊房子預定建成時,就看中買了。很多人來的時候都帶著要在這邊度過幽靜下半生的期望,結果最後還是因為上班或者小孩子的上學交通問題而搬走。你父母親當時決定從這邊搬走,是因為太偏遠嗎?


……我當年是住我叔父家。這在這裡的是我叔父。


喔,是這樣啊。


我叔父有一個女兒,我們三個一起住。


嗯。老艾回應道。


我五歲到十三歲都住在這。那段期間,我父母從來沒有來看過我。


老艾沈默了下來,顯然不知該怎麼回應。


我父母從小就只在意我哥哥。六年前他失蹤了,從那之後我父母表面上不說,其實過得很不開心。兩年前我父親因為心臟病過世,一個月後我母親穿著我哥哥的衣服開瓦斯自殺了。


我似乎有點惡意地說了這些話。


老艾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他又拿起壺,背對著我摸起壺來。


我怕他說些什麼安慰人的話,或者又說他母親如何如何的來回應,便自己往門邊慢慢移動。


這個壺,是我在這社區的公園撿到的。


老艾開了口。


15 巷巷尾的公園。生鏽的桌子上。擺得好好的,像是有人在那裡喝茶忘了拿一樣。我看了幾天,都沒有人來拿,就把它撿回來了。我沒有給我媽看過這個壺。


他突然不再稱他母親「我母親」,而是直接稱呼為「我媽」。


我沈默以對,接著,開始再度搜尋那本橘紅色的書,卻忘記是放在哪裡了。


下次,我們在我院子下個棋吧,如何?


我一時沒有回應他,忙著找尋橘皮書,開始有點著急。


我剛剛有看到一本橘色書皮的書,能不能再借我看看?


什麼書?


橘色書皮的書。薄薄的。


我沒印象耶。這裡很多東西都撿來的,太多了。


我忍不住有點失去耐心,正要提高音量時——突然覺得有人正在看著我。不是在這個屋子,而是從別的地方,正專注地看著我。


……好吧,那我該走了。


我腦袋一片空白,只想快快離開此處。


嗯。下次下棋啊。


我點了點頭,離開房間走向客廳。此時他突然又喊住我。


等等等等,我拿水餃給你。好吃的水餃。


什麼水餃?我不需要水餃,我要回家。我心想。


這些給你,有韭菜也有蝦的。很好吃,你吃完我冰箱還有很多。


我接過兩包水餃後,快步離開了他家,回到了我家——回到了我的廢屋之中。


後來,我和老艾就成了「朋友」,並有了幾次相約。但在拜訪他家那天之後,老艾就沒有再提過他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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