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的時光總是迅速的,新的一天又重新來到,那天早晨的太陽如往常一樣緩緩從地平線上升起,天地交匯之間赤金的海洋逐漸浮現,雲彩連接起來的巨龍遨遊在林海之上。緊接著震震鐘聲響起,巨龍盤旋而上,而隨著朝曦的浮現,巨龍漸漸變得透明,寺院一切如舊晨鐘暮鼓重複著平淡又相似的一天。
不過這樣的日子已經慢慢發生了變化,就像被水滴落的石板,注視著便和上一秒沒有不同,可就當你一個不留神再回頭望去,水滴石穿已經成為了結局。
日昳時分,寺廟中的一眾僧人吃過午飯,寺廟門口便傳來“咚咚咚”的聲響,明悟聞聲打開寺門。
一個身材矮小,快要謝頂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大衣手提一個公事包身站在門垛下麵。門一被打開他就立馬咧起嘴角,臉上的皺紋霎時擠在了一起,“真是勞煩師傅了”,一邊說著一邊跨著門檻進了寺院。
明沉看著眼前這個油膩的男人先是一驚,隨後很快調整過來輕聲說道,“陳施主今日又來了啊?”
隨後上前把門又重新合上。
“是啊,師傅,又來找你們方丈。”
“那請您先去客堂,小僧去找方丈說陳施主您來了。”
隨後明沉雙手合十,朝著陳施主作揖完,便轉身離去了。
這已經是老陳第四次到這個廟裏來了。腳下是已經走過三回的路線,一周前首次來拜訪,看見這破寺的時候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還要來五回六回甚至更多。那時的他已經在幻想自己完成了這個差事分一杯羹後的美好生活了。
可這一切的美夢直到遇見那個老頭便都土崩瓦解了。想起前幾次和這裏的方丈交談,他都不禁在心裏怒罵。
正想著入神,他已經走到了客堂門口,沒承想一抬腿便被門檻絆了一跤。
“媽的,真是晦氣,這破寺廟要是有可能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再來。”老陳在心裏罵道,隨後踢了一腳門檻之後轉身走進了客廳。
斑駁的頂樑柱和已經掉了漆的桌椅無不訴說著這裏的悠久,可這在陳施主眼中盡是破敗。走到破舊的木椅前,他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抱著公事包坐在了破板上,心裏盤算著一會的說辭。
還沒等在心裏全都過一遍門口就傳來了動靜。
一個破舊寬鬆的袈裟在剛才那個和尚的旁邊晃晃悠悠地飄了進來,待走近一仔細一看才發覺裏面有一個老人,可就像只剩了一副骨架在其中。老人在剛才那個僧人的攙扶下慢慢悠悠地往這裏挪著,最後輕輕坐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相比走來時的顫巍,真當這副身軀坐下陳施主又感到一股不動如山的堅定,黝黑的皮膚就如斑駁的樹皮,臉上樹斑一樣的黑點又給這副身軀添上了歲月的痕跡。
“施主,您又來了?”老人率先開了口。
“是啊,師傅,這不您還沒有同意嗎?您同意了我自然也不會再來叨擾您了,您說呢?”
“那還是隨施主隨意叨擾吧,本寺也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進出的,您要是想住在這裏也是無妨的。”
住在這裏?男人可是一萬個不願意,先不說吃的只有稀飯野菜,睡的地方也只有一個木板和一個薄被,每天用的還是從井裏打來泛著刺骨冰涼的水。他也知道就算天天在這個地方住著,眼前這個老不死的也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他苦笑了一下,“師父可別調笑我了,我整日住在寺裏您就能同意和我們簽訂合約嗎?”
“如果是這個,施主您不管做什麼都是不可能的。”
“誒呀師父,您在思考思考吧,我再給您說說,不用這麼著急給我回復。”說著本就已經咧到頭的嘴角又往上揚了幾分,此時如果還有人在場看見這副模樣,一定會被這扭曲的臉嚇一大跳。
“施主,你走吧。”老和尚眯著眼不帶一絲情緒的波瀾。
這個回答沒有逃脫男人的意料,他就好像沒有聽到拒絕一樣,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大師,我們要的土地不多,並不是要後山所有的樹,我們只要三分之一就夠了,而且我們肯定不會虧待大師您的,只要您簽字第二天...噢,不,立刻我們就會給您把錢給您送過來。我知道這筆錢可能對您沒什麼大的用處,可是對寺廟來說就不一樣了對吧。”
說到這,老陳停頓了一下,瞥了一眼漆皮已經掉落露出實木內心的桌子,隨即立刻又把眼睛轉回來盯著老人,“這一大筆錢可以重新裝潢寺院,不僅可以重鑄大佛金身,而且還可以讓院內的師傅們日子過的不再那麼艱辛,何樂而不為呢大師。況且後山的樹你們砍柴也完全用不到這麼多,對吧?不如賣給我們,滿足我們的願望不也算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嗎?大師!”
說罷,老陳繼續盯著老人,希望能從老人如湖泊一般平靜的臉上看出一絲漣漪,為了這男人不知已經往裏面扔了幾車的石子。可這石頭就像是砸到了結冰的水面上一樣,老人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變化。
老陳是真的不理解這到底有什麼好堅持的,他還記得在會議中聽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本來以為這是一份肥差,畢竟這樣的條件他是不信會有人拒絕的。
和尚?就算是佛祖來了也一定是同意。
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他便接下來這個差事。可誰能想到眼前這個人是如此的油鹽不進,盯著眼前的這個老頭,他都恨不得攥著他的手在自己的合同上趕緊把字給簽了。
心裏這樣想著,老陳依舊面帶微笑盯著老人,等待著老人的回應。可這頭老人依舊眯著眼一言不發,要不是能看見老人撥佛珠的雙手依舊,他都懷疑老人是不是睡著了,而時間就在一聲一聲“啪塔啪塔”的念珠碰撞聲中流過,突然老人開口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廟宇則不在奢,有法則靈。佛不在寺廟之中,在人心之中,又何談重鑄之說?寺廟自古本非享樂之所。後山之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則是因為每日只伐所需之量。”
時間仿佛回到了幾分鐘之前,只剩下一聲一聲的“啪塔啪塔”在空氣中停留。
之後任憑老陳再說什麼,老人也沒有再多說一句,看見這般情景男人只得再向老人說道:“那今日時間不早了,我過幾日再來拜訪大師。”
說罷,老陳抿了抿嘴唇,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拎起了掛在椅子後面的大衣穿在身上,邁著步伐走向門口,沒走兩步又回頭看著老人,張開嘴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並沒有聲音傳出,半開的嘴就這樣重新合上,雙腳仿佛泄了氣的輪胎一樣,無力地朝著大門拖去。
推開門,蕭瑟的秋風直面向他吹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一只手又把拉鏈往上提了提,提到不能再往上的高度便把手重新插回了大衣的口袋,頭也往脖子裏面縮了縮,想著今天的談話,都是半截身子進了黃土的老梆子了還要擋著自己發財的步伐,說什麼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不能賣,說什麼錢財乃身外之物的……寺院不照樣拿著供奉的香火錢,自己不照樣派著和尚每日到山上去砍樹,不知道裝什麼清高。媽的,但還是要想辦法讓這個老不死的簽字才行。
男人一邊低著頭一邊想著往寺外走去。
“快點!再從後院取點柴過來,後面還有兩缸水要燒。”
“好嘞,我這就去取柴。”
“順便看看柴火還有多少,算算日子咱們也該準備過冬用的柴火了。”
說罷,他又對另一人說: “明沉,時間差不多了,你準備叫其他人過來洗澡吧。”
“行,我這就去。”
男人聽見三人的講話,停下腳步,看著跑去搬柴火的僧人,抬頭望去滾滾白煙從煙囪向著天空飄散,漸漸地他的嘴角向上仰起,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的腦海裏浮現。
說不定能行,他這樣想著,雙腳就像重新揚起風帆的船,又充滿著幹勁,疾步走向寺院大門。
不過以後的變化在伙房的明理、明悟、明沉三兄弟還不知道,他們瞥見的只有陳施主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