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8|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章五十

  「這是莫前輩以骨粉研製出的第一種藥方──盛極散。」方玥將藥丸放入缽中,用木杵擣成粉狀,「人體本身就有自行修復之能,但當傷病的破壞大於自癒的極限,即會造成負擔,導致殘疾乃至死亡。而盛極散的藥性可大大激發自癒的能力,不再透過他物,徑直以患者己身導正病邪,其效遠遠超過一般的針灸藥方。」

  安奉良劍眉緊皺,心存疑慮:「盛極必衰,亦是這藥的缺點嗎?」

  醫者頷首坦言:「是。縱使盛極散擁有神效,卻無法控制藥性發揮,亦無法精確算出每人自體修整及傷病嚴重的程度。是以服下此藥者,短時間之內,傷病能痊癒,甚至功力大進,然則藥效與身體同步損耗,藥效退去之時,正為力竭之刻,輕則終生癱瘓,重則氣盡喪命。」

  箏兒一驚,忙道:「那夏少主豈不是……」示意她稍安勿躁,方玥說:「盛極散除了促進自癒,亦能抵禦入侵體內的毒素,相較於傷勢或疾病,夢裡生可藉由計算藥量來控制毒性,也就是損傷的輕重,且它屬於外毒,故盛極散會優先處置。」

  寧澈豁然:「玥姐打算利用夢裡生來制衡盛極散。」

  「沒錯。」方玥再度頷頭:「我會先在夏少主的身上製造內傷,並用盛極散癒合傷勢,再施放劇毒夢裡生,消耗盛極散殘餘的藥力。」

  桓古尋發問:「用盛極散就能解毒,那為甚麼先前還要許震海的心血做藥引?」「因為我不曉得夏少主中毒的分量多寡,盛極散用藥要慎重,差之毫釐,便是後果難料。」方玥續道:「這次的夢裡生是以我的心血當作藥引,如有不測,可直接製作解藥解毒。」

  安奉良思考半晌,問:「方大夫要傷在哪裡?」方玥道:「首先是四肢,再來是臟腑,最末是腦部。每次試驗為期兩日,休息觀察一日後,再施行下次的試驗。由於人在入眠的情況下較為穩定好操縱,故試驗期間,夏少主會在睡夢中渡過。」眾人心一凜,暗思此法當真凶險非常。

  箏兒支頷思量:「方大夫,假若你要試驗此法可不可行,要不讓我來……」方玥擺擺手,說:「之所以會選擇夏少主作為試驗者,正因他與你哥哥同為男子,且身量相近,是試驗的不二人選。」

  「子謐的試驗成功,就能治好傅先生的重影症?」寧澈問道。

  「重影症的起因尚未明晰,僅知是腦部腫脹,泌出的腦液異常增多,壓迫重創經絡、眼耳口鼻而亡,因病人觀物時會出現殘影,故名重影症……傅先生本就目不能視,我也是診察多次,才能確診。」方玥道:「重影症是不治之症,我不能保證此法對傅先生的療效,但值得一試。」

  箏兒望向睡在榻上的夏時鳴,內心千萬感激,無奈不能表露於人。

  傅念修一直不發言,一啟口卻是:「方大夫,不必試了。縱是醫治重影症的一線生機,然人各有命,生死由天,沒有人要為鄙人冒此風險。」

  他人正欲勸說,方玥已道:「要不要做這個試驗,不是傅先生可決定的。」傅念修愕然:「為何?我都說不要了!」

  方玥解釋:「重影症曾經奪走許許多多的人命,你不是第一個罹患此症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夏少主此舉並非僅為你一人,亦為日後十名、百名甚或千名的病患。夏少主既已同意,不管傅先生意願為何,試驗都會進行,與傅先生是否領下這份好意無關。」

  傅念修張大嘴巴。

  「傅先生。」安奉良道:「我不瞭解鳴此舉用意何在,但既然他有這個勇氣接受這項試驗,想必他也希望你有勇氣面對你的病症。你說得對,人各有命,生死由天,然而在聽天命前,該先盡人事。」

  思忖良久,傅念修終是鬆口:「我還能做甚麼?」耳畔的女聲低柔:「良好的體質能減低不可預測的因素突發,請傅先生多吃多動,按時作息。」

  「好。」琴師展開眉峰。

  病人答應後,大夥兒紛紛退出廂房,僅寧澈留下幫忙。

  見徒弟擰眉沉思,方玥道:「怎麼了?」寧澈遂問:「傅先生的重影症,可是那惡大夫所為?」

  「不是。」隨後醫者語出驚人:「那人裝在傅先生頭上的器械,是為治療重影症。」

  「甚麼?」寧澈不禁失聲:「玥姐是說……那惡人不是要害傅先生,而是要治好他?」「嗯。」方玥平靜依然:「重影症是因顱內腦液過多,那兩根紅線……或該說管子,一條是為疏導腦液至後方的銅錢,蒸散至外,另一條則負責輸送藥力至顱腦內部。」

  寧澈不敢置信:「就憑那可怕的器械?」

  「我驗過那人給的藥膏,發現其能抑制腦部腫脹,進而延緩腦液滲出,故他才要箏兒每日塗藥。那物的設計極為巧妙,雖為外加之器,卻能憑藉人的元氣自通自疏,宛若活人血脈,且不干擾體內他處運行……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若沒那人出手,傅先生內功再精純,也活不到今日。」方玥倒了碗清水,混合藥粉。

  鳳眸瞪得大大的:「那麼惡大夫要傅先生詳細記錄起居,是為了……」「是為查看器械對病患的日常生活有何影響。」方玥又言:「那人大概在盤算,倘使器械對傅先生沒有大礙,便讓他戴一輩子,不取下來了。」

  「誰說沒有大礙?」純和的男音憤而痛斥:「該物讓傅先生身心俱疲,箏兒為此四處奔波勞累,那惡大夫……他腦袋裡邊究竟裝了甚麼啊?」方玥自然無法回答。

  寧澈大為喟嘆,後又憶起一事:「近日有人大量購買黃耆,玥姐以為如何?」方玥埋首製藥,口說:「黃耆質硬且不易斷……能做成那器械的兩根細管。」徒弟又再瞠目:「也就是說……那人不但近在咫尺,還在找更多的人,把他們變得同傅先生那樣!」

  「映塵。」方玥抬頭,麗容嚴峻:「那人雖在醫治傅先生,行徑卻詭譎駭人,難以捉摸,你們兩個定要萬事當心。」

  思及傅念修的慘狀,寧澈暗自嚥了一口唾沫,捲入麻煩以來,首次感到忐忑不安。

*****

  午後的陽光照進山洞,洞口水濂泠泠,褪去明豔的亮黃,徒餘柔暈灑落,半裸的身軀泛著曚曨的白,彷若謫塵星子化作人形。明顯卻不誇張的肌理分明,手臂、肩膀、胸膛、小腹……每一處隆起恰到好處,每一條凹陷誘人追尋,尤其是那兩條從腰側延伸至下腹、隱沒於褲頭的陰影,格外惹眼。

  「小澈,我削好了!」桓古尋衝進瀑布後的山洞,甩掉髮膚上的水珠,手持一根尖頭木棒。

  接過木棒,寧澈掂了掂,「這洞中的水潭與山裡的某條河流相通,每年春季食物短缺時,鯰魚會來此覓食,魚身之長,長過男子展臂,肉質軟嫩肥美,最適合藥燉……」「你要打獵?」桓古尋驀然打岔,語氣透著驚詫。

  一手提著木棒,一手拎著腐臭飄散的竹籠,寧澈步入水潭,從籠中捏起一小團蚌肉,丟至黑不見底的潭中。

  桓古尋跟來,滿腹狐疑:「你會打獵嗎?」寧澈聽聞挑眉,回應:「說到打獵,小弟怎敢在桓大哥面前班門弄斧?不過捕條魚還勉勉強強。」

  這自幼在城邑長大的小少爺哪會這等粗野的活?龐然之軀靠近,硬是拿過木棒,桓古尋擠開寧澈,「我來。」雖被人小覷,然他神情平淡:「等一下魚兒游來,桓大哥可得瞄準了!」

  持續投放餌食,不一會兒,兩人同感水流有變,立時定身佇足,瞅著漣漪蕩漾的範圍,桓古尋心想這條鯰魚果真奇大無比,敏銳的五感不放過水底下任何細微的動靜,手中的木棒慢慢調轉,尖端朝下,對準目標所在,一舉刺穿潭面!

  淅瀝嘩啦的水聲過後,他竟沒刺中巨鯰,鯰魚受驚,一個翻轉就要逃走,寧澈早有預料,奪棒傾身,運功強迫水流變向,藉助流向沖至烏溜溜的魚身前,一擊即中,旋即再贊一掌!

  暗色的血水湧上,寧澈打橫抱起粗若人身,長近六尺的鯰魚,腰際膝頭一沉一顛,將沉重的灰鯰拋上石岸。

  失手的獵人兀自嘟囔:「奇怪……怎地刺空了?」寧澈笑問:「阿尋,你是第一次捕魚嗎?」「不是。」他答:「但用刺的是第一次,我很少吃魚,偶爾想吃就直接跳進河裡抓。」

  寧澈又續:「你感知鯰魚的位置時,有甚麼怪異嗎?」「唔……我看到的和感覺的不太一樣……」桓古尋仔細回想:「鯰魚的身位似是更低一些。」

  「正是。」寧澈為其解惑:「其實在岸邊觀看水中物事時,目測比實際所處還高,故漁夫用魚叉捕魚時,準頭都會往下再深幾許。」桓古尋恍然。

  「我認為,咱倆與人動武時,太過依賴雙目和臨場反應。」寧澈若有所思:「翟家庄那一戰,假使沒了彼此,獨自面對那陣仗……即便對方武藝差勁,亦是凶多吉少。」

  桓古尋眉頭深鎖,甚為贊同:「嗯,他們的武功不怎樣,但勝在每人清楚知曉自身的任務,深明陣形該如何變動,有人戰死也不會亂了陣腳,即時填補空缺,更可怕的是,除開那個新加入的小弟弟,他們個個都不怕死,寧可犧牲性命,也要完成使命……這等團結一心的意志,我只在青甲狼騎那兒看過。」

  「換句話說,他們的紀律精神堪稱軍隊。」寧澈神色凝重:「能將普通人訓練成這樣,他們的頭領絕非尋常草寇。」

  紅舌舔繞犬齒,沉吟:「你說咱們太過依賴雙目和反應,你的意思是……該多利用其它感官?」「對。」寧澈闡述己見:「理論上來說有澤山錄傍身,只要專注力夠集中,那怕是踩死一隻螻蟻,也逃不過感應。如能靈活運用,敵人的偷襲暗招、路數招式豈非一清二楚?也更能抓準時機,運使內功。」頓了頓後,再續:「昨晚你我若有餘裕控制流勢氣場,就不會弄得如斯狼狽。」

  桓古尋同察此點,總結:「依舊是那句老話,要多多累積經驗。」話音甫落,水下流速忽異,他的右腳勾住旁人腿彎,失去平衡的寧澈頓時傾倒,桓古尋雙手一壓一帶,抬腿折膝!

  按住迎面撞來的膝頭,寧澈借力翻身脫離箝制,殊料方離開冰涼的水體,又遭人捉著足踝,被硬生生拽回水中!

  「嗚哇!」嗆到水的寧澈下頷一熱,是桓古尋欲單手撈他,寧澈豈容人二次得手?抱住前人膝窩,直腿狠踹另一隻腳!

  撲通!二人一同跌入水裡,搏鬥卻不停歇,寧澈屈起長腿,奮力蹬上厚實的胸肌。桓古尋咕嚕嚕地噴吐泡沫,然後二度擒拿對手踝處,使勁扯來,攥拳落向面頰!

  阻擋威勢堂堂的直拳後,寧澈迅速伸腿絞住桓古尋的頭頸,要發力前,卻被他側身頂了背心一腳,桎梏微鬆之際,桓古尋立行反制!

  交手的兩人載浮載沉,寧澈踩不穩實地,迅疾難度的身法無處施展,水中阻力又大,揮拳掃腿費時費力,對體能稍遜的他來講,大為吃虧。

  好不容易再次甩開糾纏,寧澈甫踏地站直,從後竄出的臂膀旋又勒住脖子!桓古尋將全身的重量壓去,壓得人腿一軟,復回水下。

  潭水隔絕地面的聲響,但聞耳邊傳來似遠似近的模糊呼嚕,寧澈似在說話,於是桓古尋立出水面,問:「你說甚麼?」

  氣力幾近乾枯的人全靠桓古尋扶掖才能站好,氣喘吁吁:「我……我認輸了……哈……哈……不打了……」桓古尋謹慎確認:「真的認輸?不可以耍賴喔!」寧澈虛弱地點點頭,後人終於罷手。

  一回岸上,寧澈立刻癱臥在地,胸腹起伏不定,直到桓古尋扔來毛巾,他才慢吞吞地擦拭身子。

  溼答答的腳步聲反覆來回,桓古尋將鯰魚抬出洞,又走進來蹲在人旁,「你的體力太差啦!一旦延長戰鬥,你必輸無疑。」

  寧澈猶自嘴硬:「這算哪門子的弱點……呼……又不是次次皆在水中交戰……」「是嗎?適才打鬥時,我不是採取一招分出高下的打法,而是讓你掙扎扭動、又站又倒的,逐步消磨。」粗重的喘息忽緩,寧澈總算意識到了。

  桓古尋再道:「同樣的道理,即使是平常的對戰,不求速戰速決,反而讓你有餘力閃避抵禦,大幅動作,時間一久,別說殺你,活捉你都成。」寧澈倏爾憶及當日在永濟渠,與賀氏夫婦纏鬥的景象,若非後來箏兒趕到,就不只是澤山錄被奪如是簡單。

  「小澈的武功奇招百出,相當漂亮,可是你該想想,是不是每一個動作都有意義,花招太多,只對功力低微的武夫有用,很難瞞得過真正的高手。」桓古尋直指不足,沉著分析,寧澈不由得坐起身來,凝神思索。

  桓古尋復又出去,處理待會兒要吃的晚餐,等他生好火,煮滾水,把剁好的魚塊一個個下鍋後,寧澈擦著長髮,徐徐行至。

  「汆燙一下就行了!」寧澈撈起魚塊,另盛一鍋水,把事先備好的藥材滾沸,倒了大半瓶的黃酒,重新扔入魚塊,小火慢燉。桓古尋動了動鼻頭,「好佳再這藥味不刺鼻,不然我不敢吃。」

  寧澈將長髮全數攏至一側摁乾,「玥姐說咱們大小傷勢不斷,特意調製一鍋藥膳補補身。這藥燉鯰魚好吃極了!湯頭濃郁卻不死鹹,魚肉軟爛卻不黏膩,待得半個時辰後,就怕你嫌味道不夠重。」瞧他說得饞涎欲滴,桓古尋忍不住咂咂嘴,啣住快要垂下的口水。

  槐間暮色中,石上清泉邊,冒著小泡的魚湯藥香四逸,為這段動蕩的時日消弭不少緊張。

*****

  星光晶晶玉琉璃,夜泊扁舟渡船頭,乳香蜂糖熬黃粥,推拉揉撥弦聲奏。

  「先生,來!」船夫走出小艙,遞給傅念修一碗粥。

  拱手致謝後,傅念修將胡琴擺在一旁,捧過陶碗,一小匙一小匙地舀起米粥含下。

  船夫熱情攀談:「你也喝幾口白酒驅驅寒,這個時節的天氣啊!比我家那婆娘變臉還快,千萬別著涼啦!」

  客人正欲搖頭推拒,恰逢船夫的妻子端出幾盤小菜,聽著丈夫胡言亂語,橫眉嬌斥:「死鬼,你在我背後跟人亂說甚麼閒話!」然後轉向傅念修,和顏悅色:「先生拉的琴可真好聽!附近的船家無不聞聲翹首,知是這兒坐了一個大樂師,送來好多東西呢!」

  傅念修淺笑以對:「小小伎倆,博君一樂,鄙人才要感謝二位慷慨邀請。」「大家都是出來討生活的,當然要互相照顧啦!」船夫嗉嗉啖食加了牛奶蜂蜜的地黃粥,吃得不亦樂乎。

  三人正自談天說地,忽聞一把暗啞濃濁的嗓子:「念修,果然是你在這裡。」

  「越青!」傅念修大喜,轉頭詢問:「這位越青公子是鄙人的朋友,能否也讓他上船?」「好啊!」不等丈夫發話,船婦熟練地搭板鋪路,力邀越青登船。

  同船家夫婦打過招呼,越青對傅念修道:「你很喜歡來東郊呢!我臨時起意想到郊外走走,沒料到又碰見你了!」

  琴師笑顏更燦:「因為這裡很熱鬧。」「熱鬧?」越青尾音上揚,環目四周,入夜後的洛河河畔除卻三五船燈幽昧,其餘盡是一片漆黑,偶有鄰船發出的話聲足音,但稱不上熱鬧兩字。

  察覺到朋友的困惑,傅念修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而後壓低聲嗓:「你把雙眼閉上,會發覺很多趣味的事情。」越青依言闔上眼簾。

  霎時間,耳際的河流淙淙清晰,猶聽左邊的船家掬水洗臉洗手,右邊則在清洗滾燙的鍋碗瓢盆,滋滋作響。鼻間聞到陣陣炊煙,微微張口,舌尖隱約嚐出絲絲鹹辣,想來那戶人家今晚吃的是燒雞和餡餅,明明才吃過飯,越青卻止不住嘴饞。

  旁邊突然搭來一隻手,溫文的男聲說:「走到船尾,又是一番光景。」越青跟隨傅念修步至小船的另一頭。夜風像是一席涼被裹住周身,飄著淡淡的杏花芳香,舒服得令人嘆息,河岸東側,遊梟清喉報聲;河岸西側,螽斯疊翅嘈囃,此起彼落,不比那些人聲笑語安分多少。

  尚自神遊,手臂忽感尖銳,「啪!」越青立即打去,睜眼一瞧,扁平的蚊蟲黏著手心。

  知悉發生何事,傅念修哧哧竊笑:「天候轉暖,蚊蚋也變多了。艙裡有點薰香驅蟲,咱們回裡面歇著。」越青說:「原來你說的熱鬧是指這個。」

  「我的眼目僅能感受些微的明暗變化,生病之後,往昔最依賴的耳朵也聽不清了,所幸我的舌頭、鼻子、觸感仍在,尚能體會這天地。」一紙書頁唰地翻過,傅念修會心一笑:「怎麼?這兒的景色很美嗎?」

  「嗯……」越青漫不經心地應聲:「很美。」視線卻不在四方夜景。

  「來來來!這是我家死鬼釀的荷花釀,他去年釀時換了新的釀法,你們喝喝看,好喝就拿兩罈走!」船婦為客人們斟酒,再擺上一碟蠶豆及肉片,目光不經意掃過越青腿上的書卷,看見內頁所繪,瞬間怔然。

  瞥見船婦的觀視,越青即收書卷,指著那碟肉片,「大娘,這是何物?」「嗯?喔……這是大娘家的家鄉菜,叫煙腸,很好吃、很好吃的……」嘴邊笑意不住擴大,曖昧不明,走開前,船婦還對越青擠眉弄眼,似有鼓勵之意。

  越青臉色尷尬,執杯猛灌幾口酒,隨口稱讚:「這酒不錯。」船家私釀的酒漿的確甘美,過不多時,一言一笑間,荷香酒氣頻頻鑽入鼻腔,聞者醺然。

  傅念修咕嘟一聲,猶豫再三,還是把手伸往酒罈,但指尖猶未觸及罈口,越青霍地扣住他的手腕,「你該吃些清淡的食物,酒也要少喝。」僵持片刻,傅念修才收手,語帶埋怨:「我知道,你管的比我大夫還多。」

  難得見他悻悻如同小孩子賭氣,越青輕笑:「等你病好了,我再陪你喝。」傅念修毫不留情地恥笑:「陪我喝?免了免了,我認識的人當中隨便抓一個過來,酒量比你好上十倍不止。」

  兩人繼續與船家夫婦把酒言歡,等到月掛中天,方起身告辭。

  「這麼晚了,城門早關了,我瞧你們也不像左近的人家,你們上哪兒睡去?」船夫好心想要挽留,傅念修卻道:「沒關係,那守城的將領是我拜把兄弟,他會替我開門的。」

  「這裡離神都有一段距離,夜裡宵小又多,倘若不嫌棄,不如睡在……」船夫話到一半,便給妻子揮手打斷:「欸!你這人怎麼這麼多事,人家兩口……人家是年輕人,哪會這麼早睡?」船婦推搡著丈夫,要他趕緊進艙睡覺,後朝著傅念修說:「先生,這些都是你的。」

  越青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雞鴨魚羊、韭菘酪果甚麼都有,暗嘆船戶的熱心之餘,向盲眼的友人低語:「念修,禮物太多了,要牽牛車來才載得走,我看你揀幾個歡喜的就好。」

  傅念修正有此意,在越青的幫助下,一一摸過那堆物品後,選了個不起眼的小木偶,後盛情難卻地收下裝得滿滿的食盒,方躬身拜別。

  越青提著燈籠,瞧傅念修不停把玩小木偶,便道:「這木偶原本應是女孩兒家的玩意,眼口畫得歪七扭八,臉也塗得花花綠綠的,倒挺可愛,怎麼會想要它?」

  「我本來就很喜愛雕刻一類的物什,摸起來凹凸有致,一些作工稍差的木雕更是粗糙不平,我卻覺得像在摸真人的肌膚。」雖不悉色彩,然透過指腹摩娑,傅念修足以想像出形貌,在腦海中恣意揮灑木偶的神態。

  越青眼神閃爍,好似念及某事,沉默無言,而傅念修哼著小曲,細細撫過木偶的紋路。

  臨近城門前,傅念修讓人掐滅燈火,越青奇問:「你不是要喚你兄弟開門嗎?」

  傅念修咧齒一笑:「我兄弟他不需要燈火,你快點吹熄,免得教人瞧見。」雖是茫然不解,越青仍舊照做。

  一陷入黑暗,傅念修馬上拉著另一人的衣袖跑了起來,並縱身上樹。初時越青還怕傅念修摔下去,緊緊攬住他的肩頭,後見人精準把握樹枝的間隔,顯然熟知路線,放下心來隨其跨越十多個大步後,停在一棵老松樹上。

  傅念修拍拍粗壯的樹幹,道:「它就是我守門的兄弟。」越青瞭然笑道:「你這兄弟也是幸運,數次偷渡外人入城,竟然沒被砍頭。」

  這棵松樹恰巧生在城牆邊,高度雖不及城牆,但習武之人可藉之躍上牆頭,避開衛兵的耳目進城,許是士兵心存僥倖,偷懶不鋸樹,任由松樹在此屹立不搖。

  傅念修又再開玩笑:「這是箏兒……便是我妹妹她跟我講的,我倆向這兄弟借了好幾次道,他嘴巴緊得很,沒漏半句口風。」

  「他沒洩漏,不代表我不會洩漏啊!」越青故作刁難:「還不想個好處來堵我的嘴,不然明天我就通報給軍爺知。」

  「用不著等到明天,現下就去吧!」傅念修玩心大起,雙手攀住枝幹,右腳往越青盪去!猝不及防下,越青向後趔趄,踩空一步,若非他快手捉住樹梢,就真被踹下樹了。

  「呼!好險。」越青心有餘悸,而後慍道:「你還笑!快上去!」

  停止嬉鬧後,兩人偷偷摸摸,借道過關。

*****

  天上夜穹群星璀璨;月下花叢一人孤寂。

  近來的紛爭接二連三,兄長的病情未見好轉,雪上加霜,箏兒按摩著太陽穴,換個坐姿,就見哥哥走近。

  傅念修打開食盒,尚存餘溫的地黃粥飄出甜蜜的奶香,再配上一罈佳釀及幾樣點心素果,不餓的人看著也登時飢腸轆轆。

  傅念修坐在妹妹身旁,溫聲問道:「老悶在室內,怎地不一起出門走走?」滿桌佳餚在前,箏兒仍興趣缺缺:「閒暇時分,我想多休息。」東看西看後,拿起調羹吃粥。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傅念黯然垂頭,自知胞妹的轉變原因在己,更感歉疚。

  箏兒問:「你不吃嗎?」「我吃過了,你吃。」傅念修答。

  羹匙與碗盅的碰撞聲不絕,兄妹倆卻始終無話。

  「傅先生。」是方玥。

  「箏兒也在這裡啊!」她加快行來,「聽林總管說你人在這兒,便來找你。」箏兒忙問:「怎麼了?」

  方玥應答:「做些例行檢查而已,好確定你哥哥的狀況。」傅念修遂伸手讓她把脈。

  診脈時,方玥復問:「最近睡得好嗎?」「方大夫開的安神湯效果奇佳,夜不安枕的次數降低了,耳力較之一個月前,亦恢復不少。」傅念修答。

  方玥勾起唇角:「安神湯主為治療耳朵,另附安眠作用,雖是治標不治本,至少能讓你舒服點。」把完脈,她取來紙筆繼而道:「我再開些藥膏,若是頭暈,將藥膏塗上紅線即可。」

  箏兒看向胞兄,只瞧大哥幾度欲言又止,終問:「方大夫,那器械……不能拿掉嗎?」

  執筆的手一僵,方玥面色為難:「暫時不能,病灶位於腦部,該器械有助於藥膏深入腦內……另外為保持通風,建議不要整天纏著紗布。」

  「要讓我的傷口顯露於眾?」傅念修不由得顫聲,箏兒覆住他的手背,柔聲安撫:「明日我去市集買一件斗篷,你總是將頭髮垂在耳側,不會有人見著。」

  低柔的女聲亦說:「我會替你削製新的耳廓,外觀幾與常人的耳朵無異,如此一來,便無須在意路人。」

  驚惶的心情稍平,傅念修鬆了一口氣:「那就有勞方大夫了。」

  「分內之事,傅先生太客氣了。」然後方玥想起一事,道:「對了,今晨到西郊義診時,有個老人家贈予我一尊木製的武士像,送給你。」箏兒代為接收,道:「這武士像刻得真是生動,兩顆大眼好生威猛……哥?」

  舉杯的手止於唇前,素來溫文和善的面容此刻如罩寒霜,嗓門沉降:「方大夫,我從沒告訴你,我嗜好收藏木雕。」

  「沒有嗎?」方玥道:「興許是箏兒講的,抑或是你忘了……」「箏兒?」傅念修冷問。

  箏兒咬著下唇,後答:「不,我沒講過。」

  「鄙人的記憶力尚算不錯,從未忘記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除卻……」傅念修深吸一氣,極力掩飾情緒,然其聲飄忽顫抖:「被迷昏的時候。」

  「喀喈!」勁瘦的五指捏碎瓷杯,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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