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30|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人骨麻將

    你知道人骨麻將嗎?

    只需要取最新鮮的人骨,加上上好的竹子,

    輔以精美的雕刻技術。

    人骨做的麻將,觸手生溫,晶瑩剔透。

    因爲疫情小區被封控的緣故,妻子最近愛上了打麻將,經常去隔壁鄰居家玩牌。

    剛開始玩的時候還有節制,玩了幾圈便不玩了。這幾天,總是打到很晚纔回來。

    快到12點了,我聽見了妻子回來的聲音。她懶懶地看了我一眼:「還沒睡啊。今天的手氣好,因此就多玩了幾把。」

    我默默地遞上擠好牙膏的牙刷和水杯:

    「賀文,要是我們也有麻將就好了,這樣可以叫鄰居來我們家玩了。可惜,現在因爲疫情,快遞都不能送進來。」

    「其實,我們家有一副麻將。」

    我轉身去了書房,拿出了那副收藏了20年的麻將。

    這副麻將,是20年前,我的父母留給我的。我藏了20年,每當我想父母的時候,都會把它拿出來,摩挲一番,再仔細地收好。

    這是我最隱祕的寄託,或者說是祕密。

    即使過了20年,這副麻將還是跟嶄新的一模一樣。

    在燈光的照射下,溫潤無瑕,熠熠生輝。

    妻子驚喜地拿出一塊牌在手中把玩:「這個牌好精美呀。」

    洗完澡後,我和妻子躺在牀上,她還沉浸在得到麻將的喜悅中,我因爲白天睡多了,此刻也難以入睡。

    我轉過頭,看着妻子:

    「你想知道這副牌背後的故事嗎?」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個小縣城裏,父親是一名雕刻工人,母親是一名服裝廠女工。

    那是80年代,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社會迎來了嶄新的發展局面,萬物復甦,欣欣向榮。

    我的父親是三代單傳,所以,當我出生的時候,整個家族都非常開心,賀家的香火終於得以延續。

    我的母親成了大功臣,我則成了全家最寵愛的人。

    我的童年十分幸福,按照他們的話來說,我就是在福窩裏長大的孩子。

    我永遠都有穿不完的新衣、喫不完的糖果,以及各種我父親爲我精心製作的玩具。

    不得不說,我父親的手真的很巧,他爲我製作了各種型號的小木槍,並且在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圖案。他送給我的手工小飛機,配有螺旋槳,甚至可以飛起來。

    大院裏的孩子都羨慕我。

    我很崇拜我的父親,在他的薰陶下,我也開始逐漸對雕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立志成爲雕刻大師。

    在我單純的世界觀裏,認爲這個社會就是如此平穩運行的,所以,我也堅定地認爲,我會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長大,結婚,生孩子,親自爲自己的孩子製作玩具,成爲他眼中,擁有光輝偉岸形象的父親。

    但是好景不長,這種美滿的生活只持續了幾年,很快,一切都改變了。

    在我成長的前期,父親一直扮演着積極正面的形象,反而,我對於母親的記憶,似乎沒有那麼地強烈。

    我的母親,是一個平凡且平庸的女人。

    她不愛說話,只是默默地把事情做好。

    因爲她太安靜了,所以,我習慣於直接上桌就喫到可口的飯菜,每天早上醒來便有乾淨的衣服,卻總是忽略背後做這些事情的人。

    習慣成了理所當然,理所當然之後便不再重視。

    在我15歲的時候,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吹到了我們那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工廠開始裁員,鐵飯碗不再堅固。

    那天我放學回家,第一次看見飯桌上冷冷清清,父親在陽臺抽菸,而母親無力地坐在沙發上,眼淚流了下來。

    父親抽完煙之後,走到母親身邊,蹲下來,握着她的手:「沒關係,以後賺錢的事情,交給我就好。」

    母親失業了,父親因爲其過硬的技術,被調到了辦公室做工程師。

    雖然家裏的收入變成了一份,但是由於父親的級別上調,工資也開始上漲。所以其實,母親的失業,對於這個家庭來說,並沒有影響到核心穩定性。

    日子依舊這樣過,直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門來。

    因爲我的母親,失蹤了。

    母親下崗之後,就在家裏專心地做家庭主婦。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母親在我人生中的戲份,漸漸多了起來。

    因爲生活空閒,她開始關心我和父親的一舉一動。

    她的話也開始變多,一點小事也會嘮叨個沒完沒了。

    相比之下,我的父親,卻因爲工作越來越忙,留給家庭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長大了,不再需要父親爲我做的小木槍。夜裏起來上廁所,我看見書房裏亮着燈,父親依舊在畫圖紙,心中感念父親的辛苦。

    但是母親,卻似乎並沒有任何感恩之心。

    她開始怪罪父親不在意她,不在意家庭,即使父親工作勞累了一天要到很晚纔回來,母親都要抓住任何機會和他爭吵。

    生活的雞毛蒜皮堆積成隨時可以引爆的炸彈,這個家,越來越吵鬧了。

    可是父親,卻一點都不討厭母親。

    他對我說:家庭主婦也是工作,媽媽每天都很辛苦,我們要體諒她。

    他儘可能地擠出時間來陪伴母親,逗母親開心。

    本來,這仍會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直到有一天,母親喜歡上了打麻將。

    「所以,這副麻將,是你母親生前的愛物嗎?」妻子突然插問,她被故事吸引住了。

    我盯着她在黑夜中閃着光亮的眼睛:「這副麻將,確實,屬於我母親。

    母親愛上打麻將之後,家,便成了我一個可有可無的地方。

    一開始,她也只是小賭怡情,和鄰居叔叔阿姨聊以消遣、排解寂寞。

    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她開始瘋狂地癡迷麻將。

    我放學回家,家中不再有熱菜熱飯等着我。

    有一次,父親沒有加班,回到家之後看見我正在喫着熱水泡飯就着鹹菜,身上的衣服看上去一個月沒洗了。他愣住了,然後帶我出去喫了一碗牛肉麪。

    那碗麪真好喫呀,時至今天,我還記得勁道的麪條沾滿牛肉湯爽滑細膩的滋味。

    也就是那天,一向忍讓的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

    可是,已經完全沉迷於賭博的母親,根本聽不進去父親的勸說。

    她甚至變本加厲,將這些麻友帶到家裏,搞得家裏天天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我下課後,也不再想回家了。

    我不再是大院裏最幸福的孩子,鄰居們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憫。

    所以,當警察叔叔找上門來,調查我母親的突然失蹤案的時候,我在那一瞬間,感受到的是解脫。

    我母親突然失蹤,大院裏流言四起。

    有人說:我的母親賭博輸了好多錢,害怕家人埋怨,一走了之。

    也有人說:母親和他的牌友去深圳下海去了,去賺大錢去了。

    父親十分焦急,他找了好久母親,都沒有任何下落,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警察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在那個沒有監控和高級刑偵技術的年代,此事成了懸案。

    妻子感受到了我的情緒波動,她輕輕地對我說:「我只知道你是孤兒,但是我卻不知道,你的人生中還有這樣的經歷。」

    「沒關係,老公,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以後會變好嗎?」夜,靜得出奇,我聽見自己接着說,「不會變好了。」

    我繼續對妻子說:

    「其實,故事到這裏,並沒有結束。

    你知道,這副麻將,是骨頭做的嗎?」

    牛骨麻將。

    將牛骨切割成大小合適的方塊,經過一系列浸泡、清洗、打磨等步驟,將骨頭製作成平整光滑的牌面,再取上好的竹子,切成和排面大小相同的底座。

    排面和底座採用中國流傳千年的榫卯技術固定。

    請技術高超的老師傅,在牌面上雕刻麻將的圖案。

    這樣一副精美的牛骨麻將便做好了。

    牛骨做的麻將,尚且觸手生溫,晶瑩剔透。

    那如果換成人骨頭呢?

    我母親失蹤後兩個月,我的父親便被扣上了殺人犯的罪名。

    夏天的暴雨氾濫,河流水位上漲,很多奇怪的垃圾被衝了出來。

    有人在護城河的下游,發現了被保存在密封袋裏的人的屍體。

    警察排除近期失蹤人口,自然而然,就排查到了我家。

    真是不巧。

    我的父親被逮捕了。

    屍體上留下的指紋和我父親的指紋一模一樣,經過法醫確認,女屍確實也是我的母親。

    只是奇怪的是,屍體裏,其餘沒有發現任何骨頭。

    警察找遍了護城河,仍然只是只有肉,沒有骨。

    父親放棄了任何爲自己辯解的機會,他立即承認殺妻拋屍的犯罪事實。

    因爲無法忍受妻子長期以來聚衆賭博的行爲,終於在某個夜晚用菜刀殺死了妻子。

    菜刀是家中的常用菜刀,只有我、父親、母親三個人的指紋。

    我被警察傳喚,在逼仄的房間內反覆詢問我相同或者不同的問題。

    「你的父親母親經常吵架嗎?」

    「是的。」

    「你是否知道你父親殺害你母親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案發當天你在哪?」

    「我在護城河邊。」

    「你爲什麼在那裏?」

    「我討厭母親天天打麻將,我不想回家,我沒有別的地方去,我每天晚上都在那裏,等他們結束了再回去。」

    警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據你父親所說,他大概在晚上10點左右殺害的你母親,你11點回來,你回到家裏,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嗎?」

    「沒有。」

    「你沒有聽到任何奇怪的聲音嗎?」

    「沒有。」

    警察反覆盤問了我很久,見實在問不出來什麼,便放我回家了。

    證據確鑿,犯人供認不諱,這個案子很快結案了。

    父親行刑前,我去探視他,他說:「小文,你要好好活下去。」

    講到這裏,我停了下來。

    本來還在輕輕鬆鬆偶爾刷一下手機,放鬆聽我講故事的妻子,也早已放下了手機,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裏。

    空氣凝住了。

    她很喜歡那副麻將,所以把它放在了牀頭櫃上。此刻,我分明看見她死死地背對着麻將,不敢再回頭看它一眼。

    「你說你是孤兒,可是你從來都沒有說你父親是殺人犯。我和你結婚4年了,你爲什麼一直這樣瞞着我?」

    「你父親把你母親的骨頭做成了麻將,而你居然還收藏至今。」

    「你太可怕了。」

    我微微一笑:「其實,這裏面,還有另外一個故事,你要繼續聽嗎?」

    妻子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我不顧她的感受,開始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因爲我知道,她一定會仔細地聽我講完,不放過任何一點線索。

    我的妻子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她極其在意我和別的女人的交往,經常考問我有幾個前女友。

    我爲了家庭和睦,不引起沒有意義的爭吵,很少和她講我過去的情史。

    所以我在講述上述故事的時候,隱瞞了一個人的存在。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裏,我遇到了晚星。

    她和我住在一個大院裏,母親很早就因病醫治無效而去世,因此,她和父親相依爲命。

    晚星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同在雕刻廠工作。

    他是一個老實忠厚沉默寡言的男人。

    像我母親所遭遇的一樣,新時代的潮流迅速衝擊着腐朽的制度,舊時代繼承舊工藝的舊員工不幸被裹挾,無法前進,只能成爲時代的犧牲品。

    拿着一點微薄的補助金,晚星的父親被迫下崗。

    家中的經濟來源突然中斷,晚星的父親也突然性情大變。

    他不再像剛剛下崗那樣努力去找工作,而是開始酗酒賭博。

    靠酒精麻痹神經,靠賭博獲取快感,

    靠掩耳盜鈴遮羞自己的無能。

    那樣的家庭孕育出來的晚星,卻依然溫柔堅韌。

    她的臉上總是帶着盈盈的笑。

    兩個同齡的年輕人互相惺惺相惜。

    因爲不想回家看到一個亂七八糟的家在等着自己,每天放學後,我和晚星都會沿着護城河,走到夕陽西沉,月明如晝,萬家燈火依次點燃。

    那些溫暖的光亮,是我們的奢望。

    「好希望有一盞燈,是可以爲我點亮的呀。」晚星經常感嘆。

    有的時候覺得自己運氣真差,有一個這樣的母親,打碎了自己對家庭的美好期望。

    有的時候又覺得自己也很幸運,寬厚仁慈的父親,還有溫柔的晚星,可以一起抱團取暖。

    內心黑暗的人,一點點光亮都可以照得很暖。

    可是我殘忍的母親,連這一點點溫暖都要剝奪。

    她讓我失去了晚星。

    長大之後我在《殺鵪鶉的少女》中看到一段話:當你老了,回顧一生,就會發覺:什麼時候出國讀書,什麼時候決定做第一份職業,何時選定了對象而戀愛,什麼時候結婚,其實都是命運的鉅變。只是當時站在三岔路口,眼見風雲千檣,你作出選擇的那一日,在日記上,相當沉悶和平凡,當時還以爲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在無數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夜晚,我不停地懊惱,如果那天,哪怕出現一點點偏差,我是不是就不會失去晚星。

    可是,無論怎麼努力,一切都不會改變了。

    因爲,他說,我也是殺人犯。

    十一

    他說,是我殺害了自己的母親。

    那天,我和晚星一起回家,在大院門口分別。

    我很少在十點之前回家,因爲晚星說她有一些不舒服,所以想要早點回家休息。

    我進家門的時候,難得沒有聽見麻將碰撞的聲音,客廳倒是靜悄悄的。

    母親好像不在家,可能是去別人家打牌了。

    我沒有開客廳的燈,摸黑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我的腳步一向很輕,連父親都說我的腳步像一隻貓。

    經過父母臥室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男人。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提着褲子。因爲光線太暗,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撞到我的時候驚叫了一聲。

    我打開了客廳的燈。

    母親出來,頭髮凌亂,她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有說,便繼續回屋了。

    我愣了一下,繼而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她怎麼可以這樣?

    她怎麼能這樣?

    她怎麼可以做出如此不知廉恥的事情?

    父親已經對她足夠好了,她怎麼可以對不起父親?

    不知從何處尋來的野男人早已在燈亮的那一刻逃之夭夭,怒火完全擊潰了我的理智,我跌跌撞撞走到廚房,拿出菜刀,接着衝進臥室。

    母親的力氣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一下又一下,等到我清醒過來,母親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我回頭看見,房門虛掩,晚星站在樓道里,她嚇壞了。

    十二

    下一秒,父親把晚星推進來,然後迅速關上了門。

    我手裏的菜刀掉在了地上,咣噹的聲響在這個夏夜裏,如同巨雷一樣。

    一切發生得太快,所有的變故在一個小時內迅速完結,誰也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父親迅速拿起角落裏一疊捆東西剩下的麻繩,緊緊地勒住晚星。

    我驚呆了,我衝上去,想要奪過父親手中的繩子,但是父親的眼中全是哀求。

    晚星掙扎許久,漸漸沒氣了。

    父親對我說: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祕密。

    我跪在地上,看着父親,一點點地處理屍體。

    不愧是做高級雕刻工人的父親,即使是面對這樣的場面,父親冷靜自持,他有條不紊地做這些毀屍滅跡的步驟,就像是在做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

    你說可不可笑,那些我們平時見到的,由人所演繹出來的美好或糜爛,溫柔或粗暴,堅強或脆弱,絢爛或烏糟,那些複雜、強烈、繾綣、細膩的情感,本質只是這一片片整齊的肉片。

    我慢慢撐起身子,俯下身子看着瑟瑟發抖的妻子:「對了,你想不想看看當初勒死晚星的麻繩,我可是一直留着,希望有一天能用得上呢。」

    十三

    如果你知道,這個和自己同牀共枕4年的丈夫,實際上是一個潛逃了20年的殺人犯。

    他在今夜向你自首,向你袒露內心的罪惡。

    但他並沒有乞求寬恕,而是將當年的作案工具視若珍寶,留存至今。

    並且,此刻,他在你的身邊,用溫潤的話語,說出威脅恐嚇你的話。

    而你,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

    你沒有可以壓制住對方的蠻橫力氣,也沒有迅速逃生的機警能力,你沒有辦法報警,只能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生怕惹怒對方。

    畢竟對方是有前科的殺人犯,已經揹負了一條人命,所以也並不在意多揹負一條。

    那你要怎麼辦,才能穩住對方,死裏逃生?

    是嘗試激烈鬥爭和對方爭個魚死網破,

    抑或是聲淚俱下講述多年情誼試圖感動對方?

    夜,靜得出奇。

    妻子現在反而很冷靜,她坐了起來。

    她說:「你不會殺我。」

    「爲什麼?」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講一些我們之間的故事。」

    我看了一眼手機,距離天亮還有3個小時。

    既然老鼠已經被貓抓到了,我有足夠的時間來看她如何自救。

    十四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參加過一個活動嗎?

    某家大型企業招聘腦癱病人做製作工人,解決殘疾人就業問題,同時組織了一個面向社會的活動,招募志願者幫助腦癱患者解決工作或生活遇到的問題。

    我很開心,能和你一起去參加這樣的活動。

    但是到了那裏之後,我卻有些失望,因爲別的同事都在幫助腦癱患者做事情,甚至搶過他們手裏現成的工作,而你什麼也不做,只是單純地陪幾個患者聊了會天。

    我們來這裏是爲了幫助他們減輕負擔,讓他們不那麼辛苦。

    我暗示你,你無動於衷。

    領導都在那邊拍照留念,我只好將你拉到一邊,讓你注意一點影響。

    你很奇怪地反問我:

    「爲什麼要注意影響?我並不覺得這些人需要幫助。你看他們臉上的尷尬,他們願意接受這樣的幫助嗎?

    就因爲他們是腦癱病人,所以就要在生活中低人一等,需要接受我們這些所謂正常人的憐憫才能活下去嗎?

    你看看我們這些普通人,誰又能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健全人呢?

    誰不是或多或少經歷過一些殘缺?原生家庭、心理問題、性格缺陷。

    真可笑,我們都是一羣生來平等的人類,卻因爲這種可笑的自尊心,擺出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施加用來作秀的憐憫,來幫助這些只有再我們自己眼中不健全的人。」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大爲震動。

    「那這和我殺不殺你有什麼關係呢?」

    「因爲你潛在的善良。

    真正的善良,不是把自己的憐憫強加到不需要的人身上,而是將自己放在和對方平等的位置,給予對方相應的尊重。

    對於腦癱患者而言,他們有自由獨立的思想,你給了他們真正需要的東西,就是尊嚴。」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會這樣。」

    她輕輕握住我的手,

    「所以,即使你20年前殺過人,也只是當時的衝動,現在的你,不會了。」

    「叮咚」

    不知是誰,按響了門鈴。

    凌晨3:30了,這個時候,會有誰來我們家,肯定是走錯了吧?

    我試圖不去理會,但是門鈴聲越來越急促,甚至演變成激烈的拍門聲。

    我看了一眼妻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聽見門鈴打斷她的講述的時候,妻子似乎鬆了一口氣。

    門外是社區的疫情防控志願者,兩個大白站在門外,說要緊急核酸採樣。

    我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臥室,妻子似乎還是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

    我打開了門。

    「不是白天做過核酸了嗎?怎麼凌晨還要做核酸?」

    大白聽到我的問題似乎很奇怪,他說:「你們的抗原陽性了,當然要把你們帶走複測核酸啊。」

    抗原?陽性?

    一些細節在我腦中炸開。

    故事講得太投入,我居然沒有察覺到妻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異樣,並且上網搜索了抗原陽性的圖片,p好後發給社區工作人員。

    該死,我居然被這個狡猾的女人騙過去了。

    她之所以講後來的故事,磕磕絆絆,不知所云,原來只是在爲自己爭取時間,放鬆我的警惕,直到有人來救她。

    這一刻,連我也不得不佩服妻子的聰明機智。

    確實,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比「陽性」,更能引起人們的恐慌了。

    可是,我有點失落。

    她講的那些認爲我善良的話語,全部都是爲了穩住我。

    原來她也相信,我是殺人犯。

    十五

    20年後的看守所對比20年前的看守所,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回憶湧來,我想到那天,也是在這個逼仄的審訊室裏,警察問我爲什麼要殺害自己的母親和戀人的時候,我垂下頭來。

    除了接受命運,我無能爲力。

    當年辦案的民警已經退休,儘管警察也認爲這是我編造出來的恐嚇妻子的故事,但是禁不住妻子的苦苦哀求,所以開始重新排查此案。

    警察費了老大的勁,翻出來了20年前的卷宗,同時把我們家翻個底朝天,將我的麻將拿去檢測,又去走訪了當年的證人。

    我配合警察做了好幾日調查,終於在7天后,給這件事畫上了最後的句號。

    回到家,我看見妻子在等着我,她的手輕輕放在肚子上,她的臉上有些許同情愧疚,又有些許對新生活的嚮往。

    她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情。

    其實,我那天夜裏給妻子講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相,只是在講述的過程中,一些情節被我故意說反了。

    比如,警察找到的屍體上,只有我的指紋,而不是父親的指紋。

    比如,命案發生那天,我和晚星是在父親之後回家的。

    十六

    幾年前,曾經發生過這樣一起案件。

    母親和情夫偷情,被放學回家的兒子撞破。

    情夫擔心男孩說漏嘴,便殺死了這個孩子。

    警察在審理案件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疑點:男孩人高馬大,身體健壯,相對比之下情夫矮小瘦弱,如果硬碰硬肯定不是男孩的對手,並且男孩一向厭惡情夫,那麼情夫是如何靠近男孩並順利將其殺死的呢?

    在庭審的時候,情夫吐露了原因:

    「我根本壓不住他,他力氣太大了,我讓他媽媽幫忙按住他,他媽媽一過來,他就不掙扎了。」

    當時這件事情轟動了全國。

    妻子很是不解,如果男孩拼命逃離,或許還能撿回一條命,爲何放棄逃生,反而從容就死?

    我看着那個新聞,我懂那個孩子。

    因爲我也曾遇到類似的事情。

    我也曾被無比信任的至親背叛過。

    那天晚上,我帶着晚星,用鑰匙打開門,映入眼簾的已經是無法挽回的後果。

    父親撞見母親出軌麻友,一怒之下將其殺死,爲泄私憤抽骨做成人骨麻將,其作案過程不慎被我和晚星看到,便殺晚星滅口。

    父親處理完屍體之後,帶我去了一個地方。

    很多事情我寧願不知道,真相往往比假象更慘烈萬分。

    父親越來越晚回家,甚至不回家,不是因爲他真的忙到要天天加班,而是因爲他已經有了一個新的家庭。

    他和我站在窗外,看着屋裏柔和的黃色燈光,一個女子在廚房忙來忙去,小女孩在客廳裏玩着五彩斑斕的積木,我認出那是父親的作品。

    他喜歡給孩子做這些小玩意兒,從前給我,現在給她。

    他向我跪下,哀求我,事情很快就會敗露,他讓我去替他頂罪。

    因爲他還要攜手柔弱不能自理的妻子,養育乖巧可愛的新女兒。

    「你還未成年,法院是不會判你死刑的。我幫你找最好的律師,幫你減刑,你只會在裏面坐幾年牢,等你出來了,我給你一大筆錢。凡凡還小,她的媽媽沒有工作,如果我要是坐牢,她們會活不下去的。」

    我看着他的哀求,不禁覺得可笑,都這個時候了,他居然還想用錢收買我。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之深遠。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撫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這些曾經他爲我做過的事情,現在,要爲別人做了。

    其實我早就該發現端倪的。

    怎麼會有徹夜不回的加班,那些掩蓋真相的爭吵,那些母親偷偷抽泣的夜晚,以及即使在休息日都很少在家裏看到父親的身影。

    我看着這個男人,鬢角已經有了白霜。

    你說這些人啊,在明面上光輝磊落,剖開來竟是腐爛沒落。

    真是諷刺,我曾經還想要成爲這樣的男人。

    我接受了父親的哀求,父母不慈,戀人已逝,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毫無牽掛。

    只是後面的事情,並沒有按照父親預想的那樣發展。

    父親太驕傲了。

    善騎者墜於馬,善水者溺於水。

    而父親,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最後竟然栽在了自己一生引以爲傲的手藝上。

    雖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但是警察還是發現了端倪。

    屍體的切割太整齊,儘管我課餘確實也在跟着父親學習切割雕刻技術,但是手法稚嫩,要想達到這樣精細的刀法,必定是擁有幾十年經驗的老師傅。

    所以,父親,你看,你非要追求的完美,反而讓你陷入深淵。

    我根本沒有什麼人骨麻將,也沒有勒死晚星的麻繩,這些東西,在當年就被移交給了警察。

    而那副收藏了近20年的麻將,只是一副普通的牛骨麻將,它是我母親生前的愛物,是父親在母親還未完全沉迷打麻將的時候送給母親的。

    它見證了我的父母,如火花般短暫的愛情。

    十七

    警察和社區工作人員非常生氣,嚴肅批評教育了我。

    在疫情形勢如此嚴峻的情況下,我居然爲了不讓老婆打麻將,私自誇張渲染情節,胡亂改編真實案件嚇唬老婆。

    哎,因爲我的自私,導致整個社區迅速拉響疫情防控警報,醫務人員和派出所的民警連夜出動。

    連小區物業也十分緊張,生怕增加陽性病例導致解封日期繼續延後。

    不過,現在都結束了。

    我看着妻子重新變成溫柔可人的模樣,她很心疼我的遭遇。

    她說是她不夠了解我,不知道麻將在我心中的隱痛。

    她說她會撫平我內心的傷疤。

    只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故意改變情節恐嚇她,是因爲確實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放任自己的內心。

    我去鄰居家找她回家喫飯的時候,看見她在牌場上和年輕的男鄰居打情罵俏,即使回到家也要在微信上聊天互動。

    我就知道了,要把種子直接扼殺在搖籃裏。

    唉,都怪我沒有父親的殺伐決斷,一直放任妻子拖延時間,錯失了良機。

    不過,達到這樣的結果,我也算滿意。

    妻子以後,應該再也不會碰麻將了。

    尾聲

    我摸着妻子的肚子,有點不敢相信:

    「這裏面,真的有寶寶嗎?」

    「當然啦!」妻子一臉幸福地望着我,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母性光輝裏,好像在發光。

    新生命已經開始孕育了。

    我會成爲一位好父親嗎?

    我有點惶恐不安。

    面對抉擇時,我會不會也推出妻子肚子裏的孩子?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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