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九十一歲,彰化二林人,他沒上過學,大半生都在田裡度過。
母親的手腳俐落,年輕的時候,一樣的工時,都是領兩份的薪水,因為他一個人的工作量可以抵兩個人。收割的季節,他兩、三點就起來煮早餐,張羅工人吃早餐後,他就摸黑先到田裡割稻,等工人上工時,他已經割了一大片了。他能做,願意做,而且總是比別人提早做,多做,所以成果就會比較豐碩。
母親不識字,但他會很多台灣俚語,還會自編四句聯,每次家庭聚會,他一定要來一段祝福的話。連左鄰右舍,也會依他們的處境,順手捻來一段打油詩。譬如有一次,鄰居一個年輕的婦女跟他吐苦水,說他先生對他不好,他馬上就做了一首台語打油詩:「二十年來的等待,為了要嫁一個好翁婿,沒想到願望沒達成,一朵鮮花煞來插牛屎。」充滿趣味性。
母親喜歡寫字、畫畫,他聽到喜歡的台語歌,就會叫我們給他歌詞,他就會練習寫下來,後來因為字太小傷眼力,我就教他寫毛筆字,拿了幾本字帖,他就自己寫起來了,也不要人教,他自己寫得很開心。寫完了,自己編號、裝訂,還會用厚紙板當書背,訂得整整齊齊。畫畫,是他的最愛,我買了一盒色筆給他,他就拿起日曆紙開始畫,畫好了,把不用的相框拿來裝裱,細膩的工法,讓我們都讚嘆不已。
母親充滿活力,我在朱銘美術館工作期間,他問我怎麼去美術館,我說可以搭捷運到淡水,然後換臺灣好行公車就可以到了。有一天,他真的帶了一個鄰居,兩個八十幾歲的老阿嬤,提著大包小包削好的水果,到美術館來找我。我就跟館員說,如果兩個八十幾歲的阿嬤都可以自己來美術館,還有什麼理由說朱銘美術館太遠呢?
母親是一個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不識字,到郵局領錢不方便,他就自己練習寫一到十的國字,自己填單子領錢、存錢。生病,自己坐車去醫院,也不跟我們說,有一次,自己跑到榮總處理腎結石,護士小姐跟他說,等一下碎石機打的時候會痛要說,他口頭說好,但是等到打的時候,痛得臉色蒼白,他卻一句話也沒說,讓護士嚇一大跳,他跟護士說,沒關係,痛一下子就好了。我到今天回想起這件事,還是覺得很揪心。我六歲的時候,和姐姐從外面玩回來,看到母親獨自生下弟弟,那一刻,我只知道我們家多了一個人,卻完全不知道母親自己接生這件事有多麼的困難與堅強。
沒有什麼不可能,這就是母親的標誌,這個特質,也影響我不向問題妥協的人生觀,在人生的路上,能無所畏懼,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