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束般的戀愛》人啊，哪有不變的道理？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平凡無奇的人生中，能遇見一個和自己心靈相通的人，多麼幸福啊。一樣的白布鞋，一樣迷戀文學，看見他的書櫃，就像看見自己的，知道感動自己的文字，也感動著另一個人，不是某個陌生的讀者，某個遙遠彼端的心，而是就在眼前的，在相同空間交換體內氣息的他。還有心裡不曾被別人理解的疑惑啊，漫長孤獨不知道自己怎麼搭上的思路，竟然也有重疊的蹤跡，不在前，不在後，而是就在足以讓時間停滯，無止境延伸的此刻。

這是山音麥和八谷絹的故事。一場天造地設，無與倫比的邂逅。

約會三次，他們就決定跟對方告白。在一日的尾聲，精心營造、等待著開口的氣氛和時機。但人的每一天，乃至一生，會遇到什麼人事物，自有定數。如何想像籌畫，也躲不過失誤和失望，當然，有時也有驚喜和意料之外的收穫。買好票卻去不了的演唱會，全力奔跑還是錯過的末班列車，浪漫共享音樂卻被鄰座混音師介入訓話，店員不小心送錯的巧克力聖代。無數不在計畫中的事，交織成我們過去和現在的樣子。無處不是命運的手。

還好他們還是延續了相遇。像每對初滋長愛意的情侶，隔著手機螢幕，在希望永遠不變燈的號誌前，牽起了手，許下了約定。從此以後，不只是一起吃飯，看電影，他們共享生活中的所有，在同一本漫畫前掉淚，為好吃的炒麵麵包一同雀躍，在工作逆境中互相鼓勵，打造一個家，一起驚嘆陽台上遼闊的原野和多摩川，每天步行三十分鐘回家也不覺得累，因為有彼此肩並肩，然後共同期望時間能永遠維持現在的樣子。

說是期望，因為他們也知道人能掌控的事情太少。命運面前，每個人都無比渺小和脆弱。所以在最幸福的時候，最相愛的時候，還是會突然害怕，自己如此珍視的感情，會不會陣亡在極低的戀愛存活率裡？會不會真如許多「醒世格言」所說，戀愛只是一場短命的狂歡派對？只要有開始就注定會結束？

但麥和絹如此相像和契合啊，像是生著先天體質比別人健壯的花梗，應該更能托出美麗的花朵？更能經得起時間的擊打和世道的攀折？

絹不願再多想，不願以未知煩擾此刻的幸福。即使結束和分離就像眼前晴日裡的海浪，不波瀾壯闊，卻也不曾停歇的拍打上岸，緩緩浸濕帆布鞋的底。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人總要保護自己，本能的保護自己。暫時遺忘可能會有的失去，才有辦法以希望迎接明日的早晨。所以即便心裡知道會有那麼一天，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就像生老病死，人還是不會，也永遠無法真正做好準備。

時光還是一去不復返。
除了掌握不了的命運，契合這件事也並不如想像中可靠。

人啊，哪有不變的道理？現實生活、社會環境可以壓迫一個人，生離死別能夠改變一個人，就連自己走著走著，也可能說不上為什麼，因著一道風景，或是某種接近神啟的一瞬，就此轉換了心境，不再是上一秒的自己。好像《重慶森林》的那段台詞：其實了解一個人並不代表什麼，人是會變的，今天他喜歡鳳梨，明天他可以喜歡別的。

以為能透徹了解著誰，包含自己，本質就是一種愚昧和驕傲吧。

大學畢業之後，失去家裡的金援，麥縱然有繪畫的天賦，靠接案卻養不活自己，只能認分去過上班族的生活，絹也終究穿上磨腳的皮鞋，日復一日做著並非自己所熱愛的工作。他們知道那是為了生活。沒有關係，下了班再畫圖吧，放假的時候再一起看電影吧。他們滿有朝氣的這樣想，為彼此終於在殘酷的職場中佔到一個角落互道恭喜。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現代社會僅僅為著站穩自己，所要付上的代價和後座力，就足以讓他們的生活分崩離析。

麥和絹逐漸有了分歧，對彼此的耐心，對事物的感動，逐漸在日常和煩瑣的工作中消磨殆盡。絹想不到，麥也同樣想不到，有一天他們會走出截然不同的足跡，會把日子過成寂靜的嚴冬，好像兩個不曾相識的人，每一天只是沉默的擦肩而過。而自己竟變成了曾經瞧不起的那些，找不到感受生活的能力，面對最愛的文學和音樂，也再也沒有悸動的人。

當麥說出自己可能再也沒有感動的時候，他難過嗎？他說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即使每天被罵，活著好像就是為了跟別人道歉，也不覺得辛苦，是真的嗎？即使下班還是沒辦法放鬆，去到書店只想翻閱成功學、人生的勝算，就是成長嗎？把人變成這樣的社會，真的是健康的嗎？

無數的疑問在腦中盤旋，但這場無止息的洪流，如何能靠自己抵擋和挽回？

交往第四年，他們不再期待遲滯的時間，有的僅剩凝結的空間。唯一還相同的意念，是他們都不願再繼續痛苦。分手吧。說不上對與錯，說不上愛與不愛，他們只是沒辦法再肩並肩的走下去。坐在昔日談天的餐廳，換了座位，想好的分手台詞，卻突然一句也說不出口。鄰座正開始萌生戀情的年輕男女，喚起了他們從前的記憶。同樣的布鞋，同樣的書單，同樣的想念對方的心。於是心一揪，眼淚就掉了下來。原以為早就想擺脫的，原以為可以輕易割捨的，卻在拿起刀的那一瞬，感到椎心的痛，像是把刀劃在自己身上，刨下了皮，將肉沿著骨連根撕起。眼睜睜看著完整的身軀變作失去形體的血肉模糊。

除了彼此，身邊的一切都已經變了。結束這段戀情，就意味著和過去連結的唯一座標也不會再有。那麼青春，和曾經懷抱夢想的自己，也就真的徹底結束了。

《花束般的戀愛》是這樣的一部電影。不盡然是愛情，也不盡然是成長。好像許多愛情主題的電影都是這個世界的預言，讓我們以情和慾，瞥見所謂關係和自己，看見所處世界的運行，和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愛情，確實是會結束的派對，但友情，親情，和人生又何嘗不是？

《花束般的戀愛》或許沒有教我們如何去愛，卻讓我們看見命運之下的相聚和別離，身處其中的人們在改變與不變之間的疼痛和掙扎，縱然沒有賣慘，也沒有強烈的控訴，甚至他們最後一段路都是微笑地走完，卻又無法不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