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的金馬最佳劇情片,都是來自中國的作品,一部是《石門》,一部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臺灣分別在2024年初、年底,一頭一尾上映。
兩部電影拍攝手法,涉及主題,不盡相同。但說共通點,還是有的。比如時間都跨進疫情那些日子,原先的生活走著走著,不知怎麼的,彷彿一腳踩空,還沒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就被突然其來的病毒,嚴厲的封控,有錢還不見得買得到的口罩,兜得暈頭轉向,誰對未來都沒了把握。除了實際的物理距離,更遠的是人與人之間心理上的防備,芥蒂,恐懼。
《石門》自然更冷一些,疫情前就是平民百姓的翻滾求生,什麼都跟錢有關,談前途,談未來,能怎麼翻身,能怎麼往上爬,都需要籌謀算計。生活窘迫一點的,想不了那麼長遠,怎麼能賺上快錢,解決燃眉之急,就交易什麼。未出生的孩子,女性的身體,都是待價而沽的商品。自由,在這樣的環境下,若能換來幾個錢,又有什麼可惜?新疆女孩們受限的行動,映襯著所有人的集體命運。無論是疫情之後,還是疫情之前,早就是我命由人不由我。
病毒其實只是面照妖鏡,讓冠冕堂皇的道德面具繳械,現形,事實上誰看誰從來都是一身的腥,差別只是誰有權拿得起大篩子,濾去那些扎口的、不純的。如同電影不只一次將人至於商品架上,買賣掏選,高的,乖的,聰明的,還是能來點才藝的,肯定加分,啊,還有健康,不用說,自然是首重,人家話說得明白,孩子不保證健康的話可是不要的。
可泣的是,多數人都是渣滓。
《石門》人物塑造的好,如同《艾諾拉》把反派寫得既可恨又可愛,《石門》反過來是把主角林森寫得既可憐又可厭。她無疑不只是受害者,儘管大環境非一人之力能主宰,她在有限的選擇裡,還是毫不遲疑地踩上更弱勢者的肩,以人為祭,獻上自己,腹內的生命,囤積口罩高價賣出,以無數捧著鈔票為求一條生路的老百姓為祭,還是她母親像臺灣的地下電台四處販賣宣稱神奇治百病的膏藥。
平庸的邪惡,在《石門》裡無所不在,卻稀鬆平淡到你不會留意,因為都是生活,都是你我周遭的現況,在每一口氣息裡吞吐,甚至,就是我們自己。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相較之下,人性的溫度反而滿滿的。題材上它或許敏感,作品呈現出來卻一點都不尖銳。
它更像是平實的疫情紀錄。一個劇組戲拍到一半,就在幾個鐘頭之間,上面來通知,武漢人不能待了,再一會兒,其他想走的人也走不了了。沒有什麼邏輯,沒有太多道理。這一秒即為切點,分割兩邊,接著關門,上鎖。每個人的世界就此只剩下旅館的一個房間,和手裡的一方螢幕,還散著微光。一日兩日三日,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名符其實的一成不變。那是幾近瘋狂的孤獨。疫情固然是全世界共同的經歷,但中國的封控之嚴,時間之長,卻是唯有中國人才能夠切身體會。
電影裡民眾和保安、防疫大白,衝突零星、節制,看得出導演婁燁,沒有要把矛頭指向他們。他清楚,問題的根源,不在他們。你能單純把它看作一部疫情的流水線回顧,穿插網路上真實的影像紀錄。創傷過後的抱團取暖,家庭最重要,身邊的人最美好。但他畢竟是婁燁,在這個行當裡起起伏伏,被禁拍,偷拍,再禁拍,太多想說不能明說的,想拍又不得不受限於審查、票房、時長的。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其實不是一部,而是許許多多的累積,所以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來自婁燁的某一部前作,他用同樣的演員,用同樣的角色名字,把他們串連在一塊,像是前作的番外篇,一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生命的延續。這是他的表意,他的遺憾,他的反抗,和他希冀作品、創作者能真正自由的努力。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記錄疫情,也藉疫情抒情。電影開頭十五分鐘就說了,「你這個片子肯定過不了,圖啥?」「拍出這個片大家都看不到。」「你怎麼想的?就是你說你一定要做這個東西?為什麼?」
「為什麼?」
畫面停格在演員秦昊以手遮住鏡頭的那一幕,劇中的導演背著身低頭,以沉默為電影留白。他沒有給出答案,沒有言語,沒有辯論,彷彿多說無益,或者,論理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但他還是開機了,帶著一票不再年輕,不再滿腔熱血,家裡都有一張張嘴等著吃飯的演員、工作人員們。而當初勸阻他的,還是義氣相挺。
為什麼?
我們時常也在問,太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為什麼還要做?無論是在極權體制下拍電影,寫首歌,還是看似自由的我們申訴一件霸凌、一次Me too,我們都在問,做了能怎麼樣?真的有人在乎嗎?站出來又能改變什麼?
或許,真的不能,不會有什麼結果,不會有改變。只是消耗,有限的生命,全副的身心,然後換來更嚴厲的壓制,不相干人的批評謾罵。要承受的,遠超過想像。但為什麼,還是有人,傻子瘋子一樣的在這條路上,不願放棄?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上映之後,有些人失望,覺得批判力道不夠。而我覺得,夠了,很夠了。
當女孩追著載走母親身軀的車哭喊,烏魯木齊的大火在螢幕上燃燒,人潮聚集在烏魯木齊中路上吶喊,群起推翻檢疫站,長鳴三分鐘的武漢車陣,終於能走出小區的痛哭失聲,影廳裡傳來那首早已被封殺的《黃昏》。懂得人都懂。
那些甚至不是婁燁拍的。現今的世代,電影的影響力、傳播速度,已經不及一部網路視頻,如同婁燁自己所言:
電影沒那麼可怕,也沒那麼重要。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政體,因為電影而感到恐懼,那絕對不是因為電影太強,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太脆弱了。
這是實在話。
但他終究把它們集結在一起。以他的方式,他所能做的。讓這些聲音和影像,傳遞得更遠更長。《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當然不是婁燁藝術成就最高的作品,它非常簡單,非常好懂,但它會留下來,作為這一代人共同的記憶,共同的創傷。直到,傷害停止的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