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0|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仁姝長公主0

    「算了,我嫁。」

    跟言官爭得面紅耳赤的秦謹秦翰林,身形一滯。

    他轉頭,不可置信地問,「二公主怎可嫁給……你說什麼?」

    「我說,二公主陶仁熹不能嫁,那就我嫁。」

    整個朝堂瞬間安靜下來。

    秦謹擰眉,「大公主……」

    「我心慕方景文已久,雖然他現在昏迷不醒,那又如何?」

    我意興闌珊,轉身走出大殿。

    「可你不是非我不嫁嗎!」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臉色難看,風度盡失。

    我背對着他,半晌回頭諷笑一聲,「早就不是了。」

    1

    「阿姐,阿姐你等等我,阿姐!」

    仁熹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我停住腳步,轉頭看她。

    由於小跑,她水靈的眼中漫上一層荔色的水波,可憐可愛。

    「阿姐真要嫁給景文哥哥?可他人還躺在牀上,日日靠湯藥續命,下半輩子能不能醒,還是個未知……」

    我比她高半頭,是個不惹人憐愛的身高。

    低頭望她,「嗯。」

    「真不知道父皇爲何,一定要許他一個公主?景文哥哥爲國鞠躬盡瘁,誠然值得尊重,可阿姐嫁過去,不就、不就是守寡……」

    「方家滿門忠烈,方景文年有二五,未有妻妾,爲君受過。」

    我截斷話頭,「拉攏忠臣,自古而然,阿熹,此話不可再提。」

    「可,阿姐不是心中只有秦謹嗎?何時心悅方景文已久了?」

    她懵懵懂懂問。

    「子非魚,焉知我?」

    「難道你們之前見過?」她再一次問道。

    我搖頭。

    「對了阿姐,抱歉……上次花燈節我們一起落水,我也沒想到秦謹哥哥會來救我……」

    「往事無需再提。」

    「秦謹是真的喜歡阿姐……」

    「那我現在就求父皇將我許給秦謹。」

    「啊、這、這自然是……」

    她結結巴巴。

    我勾起嘴角,玩味道:「那嫁給方景文的,只能是你了,你可願意爲姐姐的幸福犧牲一二?」

    「我……自然是願意的,可阿姐不是,不是喜歡景文哥哥嗎?」她囁嚅道。

    我盯着她許久,索然一笑。

    「是啊。」

    我遠遠看到秦謹站在那裏,想必是聽到了我們的話。

    於是揚聲對陶仁熹道:「花燈節時,你送給秦謹一個荷包,他也接了。」

    「我以爲你們早已私相授受,怎麼今天一個兩個的,不是說秦謹愛的是我,就是問我是不是愛着秦謹,求而不得?

    秦謹臉皮一動,扯出個複雜的表情來。

    「祝你們二位,百年好合了。」

    我真誠道。

    2

    我叫陶仁姝,廢后之女。

    陶仁熹爲現皇后所生,是唯二的公主。

    現皇后與我母后一母同胞,母后被廢時,她只是個低微的美人。

    父皇厭惡我,在母后與侍衛私通被發現後。

    她從牀上被拉下來時,當即撞柱而死。

    這一撞,撞翻了我的寵愛,撞倒了我一眼能望到頭的,榮華富貴的一生。

    我從小穿金戴銀,俗氣得不像個大公主,無法無天,人憎狗厭。

    母后自殺當晚,我衝進她停屍的宮殿,指着她罵了兩個時辰。

    我怪她不檢點,毀了我的名聲。

    怪她不知羞恥,倒連累我蒙羞。

    父皇原本恨不得將母后棄屍荒野,聽了我的咒罵後,冷着臉將她葬在皇陵。

    他對我的寵愛就像潑出去的水,很快消弭在烈日之下。

    而我呢,一個狼心狗肺、貪慕榮華富貴的大公主,人人都把我當個笑話。

    現皇后,我的姨母卻憐惜我,時不時給我送些東西。

    我感激她,處處爲她說話,朝臣見我倆相處和樂,默許了父皇將她封爲皇后的意思。

    3

    方景文是本朝一員悍將,數次打退蠻族進攻,他將門出身,一家老小都爲國捐軀,死得光榮。

    前些日子他在戰場遭人暗算,一劍穿胸,雖保住一條命,但至今未醒。

    父皇念其功,憐其孤、獨,再加上蠻族聽聞方景文重傷昏迷,集結軍隊,又要捲土重來,勢要奪得邊疆十五洲——

    爲安撫人心,父皇決意將最受寵的二公主——陶仁熹,嫁給方景文。

    遭到秦翰林——秦謹的堅決反對。

    我冷眼看着,看他一個風流絕色的探花郎,一人舌戰羣儒,只爲了我的妹妹。

    他想沒想過,若陶仁熹不嫁,誰嫁呢?

    多智近妖如他,怎麼可能沒想過。

    那我索性做個好人,成全他們。

    我撣撣衣袖,越衆而出。

    「算了,我嫁。」

    話一出口,板上釘釘,此時便難改了。

    舉座皆驚。

    秦謹豁然回頭看向我,滿目驚疑。

    4

    我這幾日安心在宮殿中備嫁。

    父皇破天荒地來看我。

    「你不悔?」他問。

    「若我說,女兒只是爲了和秦翰林鬥氣,現在後悔了,父皇會給我取消這門婚事嗎?」

    「……」

    父皇道:「朕金口玉言,怎可朝令夕改。你既嫁給方景文,就好好照顧他,他若一輩子醒不來,那也是你的命。」

    「你總要爲自己的衝動負責。」

    「可我是公主,您的女兒,我有犯錯的權力!」我着急大喊。

    他痛恨地盯我一眼。

    「不。」

    「你是個孽種,我只恨怎麼娶了你母親這種蕩婦。」

    5

    「我也這麼覺得,母后真是活該。」

    我贊同地點頭。

    他鷹隼般的眼早已渾濁,看着我,似乎在分辨我是真情還是假意。

    許久後,他心情好似變好了,語氣鬆快。

    「出嫁前可還有什麼願望?說罷。就當是全了我們今生的父女緣分。」

    「有。」

    我笑眯眯道。

    「我要母后的嫁妝,和許多許多錢。」

    父皇甩袖而去。

    我在後面喊:「您金口玉言,可不能朝令夕改啊——!」

    6

    出嫁那天,十里紅妝,是從來沒有過的排場。

    我打開一口箱子,看到裏面的東西,方纔放鬆表情,露出笑意。

    「公主真是愛財,就不怕被人笑話,丟盡皇室臉面?」

    一道冰寒的聲音響起。

    是秦謹,他身着緋色袍服,負責送嫁。

    「有錢就好了,你管我?」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轉轉眼珠,曖昧道:「今日你我兩人俱是一身紅色,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要娶我。」

    「臣怎麼可能會娶公主?」他蔑笑。

    「知道了知道了,你心中只有仁熹。」

    我按住他的一邊胳膊,湊近。

    「公主這是做什麼!」他臉色爆紅,甩開我的手。

    一副被我玷污了的模樣。

    看他對我避如蛇蠍的模樣,我心灰意冷。

    也收了調戲他的心思。

    「吉時已到,秦大人,還不扶本公主上轎?」

    我冷冷道。

    他以爲誤會了我,低聲道歉,後退幾步,任宮人跑過來彎腰。

    我便踩着這人凳坐進馬車。

    在轎簾落下遮住天光之前,我覷他一眼。

    無聲道:「多謝。」

    7

    方家只有方景文一個主人,冷清得很。

    由於他至今未醒,我和一隻公雞拜堂後,被送入洞房。

    隔着蓋頭,依稀能聽到各種聲音。

    「公主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方將軍一日不醒,邊關便一日不得寧靜啊。」

    「聽說公主冷心冷肺,見錢眼開?」

    「還日日追着秦謹秦翰林,成何體統……」

    這些話,我曾經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日日聽着,早已麻木。

    8

    由於我身份貴重,無人來鬧洞房。

    日落西山後,我徑自取下蓋頭,喫了兩盤點心,喝了一壺茶水。

    喫飽喝足後,纔想起牀上躺着我的夫婿,方景文。

    於是坐到他旁邊,饒有興趣地看他。

    斜眉入鬢,膚色較深,薄脣緊抿。

    此時他眉頭緊皺,在昏迷中也不太安穩,夏日夜燥,豆大的汗水從他額頭流下來。

    我拿出一塊手帕,正要給他擦乾汗水。

    「不,不……不!」

    孰料他猛地一搖頭,竟是直接醒了過來。

    9

    方景文的眼神迷茫,像是不知道現在是今夕何夕。

    我想着以後就要和他度過餘生,不免得他處好關係,於是拿出帕子,去給他擦汗。

    他牢牢擒住我的手腕,力道極大,我感覺自己幾乎要被他攥碎。

    「方將軍,今日我們大婚,這樣不太好吧。」我晃了晃被他抓住的手腕。

    他迷茫的眼神瞬間清明。

    「我……我成親了?」

    「仁熹……」

    「錯了。」我笑吟吟道。

    「陶仁姝?怎麼是你!」

    「是啊,怎麼不是我妹妹呢?讓你失望了。」

    我聳肩。

    10

    方景文,鐵骨錚錚,真漢子也。

    在當夜發現和他成婚的不是他心心念唸的仁熹公主後,爆發出頑強的毅力,與復健的熱情。

    當晚他就坐起來了;

    第二天,已經能拄着拐下地;

    第五天,他健步如飛!

    愛情,使人盲目。

    11

    其實在大婚之前,他從未公開表達過對仁熹的念頭。

    以至於他醒來的消息擴散開時,人人都以爲是我的功勞。

    大公主一到,將軍就醒了,這簡直是話本里的故事嘛!

    方景文的甦醒,是一根定海神針。

    消息傳到邊關,蠻人蠢蠢欲動的態勢明顯偃旗息鼓。

    一時間,我們竟成了最炙手可熱的佳偶。

    方府門口的石獅子,又重新油光發亮,門檻五日內換了三條。

    父皇用十里紅妝,這空前絕後的排場,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買斷了我們的父女情誼。

    因而回門之日,遣大太監傳旨,道只方景文進宮即可,公主應好好熟悉府中事物,學着做好一個當家主母。

    「無事不必入宮。」

    手令的最後,寫着這麼一句話,鮮紅的印泥刺傷了我的眼。

    不知怎的,我覺得那紅,好似朵朵燃燒的曼殊沙華。

    頃刻,便燒至我的眼眶。

    養一個污點皇后之女十八載,算是仁至義盡?

    罷,罷。

    我從牆邊螺鈿箱中取出一竹木小盒,將這明黃布帛扔進去,合上。

    12

    下午,方景文自宮中回來,端的是喜氣洋洋,看到我後,嘴角的笑弧也未收斂。

    我迎面見着他一張春風得意的臉,只覺稀奇,自那晚後,他從未對我講話,更遑論笑了。

    「阿姐!」

    從他身後閃出一張單純笑臉,我道是如何,原來是佳人在側。

    「我今日在宮中不見阿姐,只見駙馬,怕阿姐一人孤寂,就隨着姐夫一道來了,阿姐不會怪我吧?」

    「妹妹就是思慮甚多,以後想來直接來便是,阿姐還能因此怪你不成?」

    「你說對吧,景文?」

    我看向方景文,他臉色蒼白,顯然那一聲「姐夫」,讓他剛爲見到仁熹歡愉,下一秒就清楚地認識到,兩人今生再無可能。

    可他不敢對仁熹發火,仁熹是弱柳扶風的嬌花,他唯恐聲音大些,便摧折了她。

    於是臉皮抽動,想抿脣又強行停住。

    低聲向我:「大公主,請喚我『方將軍』,我們之間,沒有如此親近。」

    他低頭不敢看仁熹,繃着臉快步離開。

    他用最溫和的語氣呵斥我,這態度,真是又凌人又卑微。

    我心中覺得好笑,於是便真的笑出聲來。

    「阿姐,你笑什麼?」

    仁熹不解。

    我抹了把眼角的淚水,沒說回答。

    13

    仁熹走後,我好整以暇地回到房間。

    果不其然,方景文正等在那裏。

    我甫一進門,就見他手上用力,將茶杯捏成齏粉。

    我慢條斯理地闔上門,坐到他對面。

    他猛然站起來,大步走到我面前,一雙鳳目含着煞氣看着我。

    「大公主對秦謹秦翰林窮追不捨,世人皆知,何必忽然轉了性子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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