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的古著店》2

Chapter 2  _ Kupilka

印表機嘎吱嘎吱地把冰天雪地的北歐十日遊行程表吐印出來，墨水匣快耗盡了，即使調了濃墨，文字還得要瞇著眼辨認，照片則是雪天混成一團，著墨最多的是幾隻雪橇犬，黑色的眼珠鼻子還有長長外露的舌頭盪在紙上，後頭拉著坐著雪橇、五官模糊的遊客。

會選擇在旅行社上班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有旅行夢，其實我也不是不想去看歐若拉，只是待在這間別說是彩色列印了，連黑白墨水都捨不得替換的小旅行社，光是做白日夢都顯得有些羞澀，再說我只是個行政人員，帶團出遊什麼的，與我無緣份。

下一張北歐極光之旅的照片，是遊客們堆滿笑容、圍繞在篝火旁取暖聊天的照片，角落還擺著一台超大的老式收音機。這些過時的照片已經連續套用好幾版行程表了，讓芬蘭看起來像是未開化的地區。不過老闆沒有說要換，我也沒去多動腦子，因為我也不曉得真實的芬蘭是什麼樣子。奇怪的是，看了不下上百次的照片，此刻我卻看得出神。我發現遊客們的手裡拿著的一個叫做Kupilka的傳統小木杯－木頭刨製的小圓杯，手柄翹起與杯口平行（別問我為何知道，旅遊手冊有介紹。），而在古著店的一座漆著灰褐色的展示櫃裡，也擺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杯子。

現在想起來是有點大驚小怪，人家老道都做老闆開店了，想必是蠻有國際觀的，在店裡擺著一兩個泊來收藏品剛好而已。不過那當下我沒想這麼多，只想趁沒人注意時，偷偷伸手去摸摸看那個Kupilka，感覺一下北歐人是如何把熱飲裝在這溫潤的小木杯裡，在冰天雪地裡，圍著篝火齊聚在......。

「毛～毛！我來拿我的古巴領了！」一陣熱情而高頻的女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措手不及地從寒冷的北國來到了熱帶的南美洲。

「嘿，喵喵！今天怎麼這麼早來？我以為你晚上才會來，」正在檢查價格標籤的毛毛從衣服堆裡探出頭，「沒事我先去幫你包起來，你看要不要先逛一下，這幾天有進新的，先看看，等我一下！」毛毛邊說，邊朝倉庫走去。

喵喵個子小小的，眼睛有點像招財貓，後腦杓綁著一節小辮子，戴著黃銅與藍色油線編織成的長耳環，穿著當然是古著風。他面帶微笑，手臂打直背在身後，手指交叉扭著，「沒有啊～我今天準時下班，也沒什麼食慾，就想說乾脆先來拿衣服好了......順便來找你聊天啊！」

話音剛落，毛毛轉頭瞇著眼，意有所指的瞅著喵喵。喵喵也回敬相同的眼神。

「唉。」毛毛嘆了口氣搖搖頭，進到倉庫。

「幹嘛醬～」喵喵有些撒嬌的說，但兩人也沒要爭辯的意思，他踱著步到新進服飾區隨意翻看著，好死不死，我跟他對上了眼。

我點了點頭跟他打招呼，心裡有些氣惱。天啊，我還沒摸到我的小木杯，現在要馬上跟客人介紹衣服嗎？那些新款式我甚至還沒看熟。

「你是新來的對不對？我記得你好像叫......小米？」

「呃，對，你好。」

「嗨～我是喵喵。欸你話好少喔，都沒機會跟你說話，不然就是常常自己躲在角落抽煙。」

「哈哈，其實我已經來幾個月了啦，不過，對店裡還不太熟。」

我怎麼跟客人說這種話？不過這也是事實，我的確沒有用很多心思在這份工作上。

「是喔，不然一起抽煙啊，走嗎？」

「這樣店裡沒人......。」

「毛毛！我跟小米去抽煙喔！」喵喵對著倉庫大聲說，而倉庫那頭沒有回應，但喵喵還是叫上我，自顧的轉身往門口走去，「來吧！」。

離開了冷氣房，午後的悶熱襲來，雖然還沒夏天，刺眼的太陽似乎預告著今年將會非常熱。

喵喵跟我各自點起了煙，各自沉默地先享受了一兩口，沒有人開口說話。這樣很好，我不喜歡硬聊。

「你好像也沒有很常出現在店裡耶？」喵喵吐出一口煙，問道。

「嗯，我是來打工的。」

「是喔，那為什麼會想到古著店上班啊？」

我一時答不上來，假借吸菸低頭檢視了下我的打扮，店裡制服給了我一身保護色，但無論是髮型還是其他配飾，都看不出任何一絲古著仔的模樣。

「就對古著有興趣吧。」我說。

這回答感覺不出來對古著有什麼熱誠，但喵喵點點頭，也沒多問。我真是謝謝。

「那你呢？你在做什麼？」

「我在補習班當櫃檯。」

「喔？那不是每天要面對一堆小屁孩？」我拋出試著尋求社會共識的問題。

「小屁孩是還好，笑笑敷衍他們就好了，難搞的是那些恐怖的家長。」

在一個單純為了考到好成績的場所工作，照理說是要讓學生心無旁騖的，喵喵的穿著打扮引起了我對他的興趣，還想再繼續追問，店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你們在外面抽煙喔，啊怎麼沒叫我。」毛毛走出來，邊說邊點燃他的煙。

「剛剛有跟你說要借一下小米啊，但你好像沒聽到。」

「抱歉，我現在進店裡。」我伸手就要熄滅那才抽了一半的煙，毛毛阻止了我。

「沒事啦，一起抽，反正現在店裡也沒客人。」

毛毛伸了個懶腰，「啊～天氣真好～但我只能待一下下，外面太熱了。啊喵你最近過得怎樣？」

古著店位在一個靜謐的小巷子裡，一隻貓、一個人、一台車經過，都能引起全店的注意。大夥聊到一半，大山提著一袋衣服從遠處走來時，每個人的目光都轉向他。

毛毛與大山舉手招呼，我點了個頭，而喵喵則是快速別開了眼光。

「抽煙喔？店裡沒客人嗎？」大山平靜的問候語氣內隱藏著威嚇，我趕緊熄滅了煙，替滿頭大汗的大山推開店門。

「喵喵來拿衣服，就陪他聊一下啊，難得人家準時下班。」毛毛說。

大山「喔。」的一聲，往店內走去，絲毫沒有看喵喵一眼，專注在他從二店取來的貨上。

我幫忙大山將拿進來的貨拆裝，毛毛與喵喵則還在店外，不曉得在聊什麼。

「這袋衣服是誰的？」大山舉起放在櫃檯的一袋衣服問道。

「喔，那是等一下要給喵喵的。」我說。

「結了嗎？」

「還沒。」

「1280？這麼多件，還打了七折？是要把店賣倒喔？」他看了看放在旁邊的明細。

我聳聳肩，結帳的事還輪不到我。大山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又是碰的一聲，毛毛與喵喵進來了。好像剛結束一個話題，兩人一陣靜默。

「好熱喔，我先去拿杯可樂，大山、小米，喵喵你們要嗎？」毛毛又大聲說著，邊倒退邊往休息室走去。我跟大山同時搖搖頭。

「好哇，謝謝你～」喵喵愉悅的回答，然後蹦跳地靠向櫃檯「大山～我要結帳～結之前訂的衣服。」。

大山應了一聲，從POS機重新印了一張明細。

「這樣總共是1800。」大山禮貌說道，將明細交給喵喵，然而喵喵看也不看。

「豪～」喵喵取出皮夾掏錢。

大山熟練而平穩的結完帳，將發票交給喵喵。

毛毛拿著兩瓶開了的玻璃瓶裝可樂過來，遞給喵喵一瓶，自己喝了一口，靠向櫃檯，瞅了一眼明細，面露驚訝的看著大山。

「你沒給人家打折喔？幹嘛，大家都是朋友。」

「有啊。」大山簡短的回答。

喵喵面露尷尬，「沒關係啦，買多少算多少，買到喜歡的衣服就是開心～」

毛毛有點不悅，但在客人面前，還是忍住「......好啦，那你下次要來再跟我說，這個可樂你拿去。」他將可樂塞到喵喵的手裡，「那新進的有沒有喜歡的，有幾件超好看的，我再幫你打折......」

大山只是盯著毛毛，什麼也沒說，繼續處理剛才的貨。毛毛見他沒有要表態，便把喵喵引導到新衣區，口中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麼，喵喵只是傻愣的點著頭。

接著毛毛順手將一頂素色老帽放到喵喵的頭上，他頭一縮，垂墜的古銅耳環晃阿晃。

大山好像沒有發現，但這一連串的操作有些離奇，我看不太懂。他們兩人接著來到了店門口，喵喵小聲與大家道別，大山也禮貌的與他說再見。

「小心騎車喔～注意安全～」大山微笑揮手道。

喵喵回頭，臉上又重新漾起了笑容，他大力揮手向古著店的大家告別。

－

「欸，你幹嘛啊，不喜歡人家也不用這樣子吧？」毛毛送走喵喵後，劈頭就問大山。

「這跟喜不喜歡沒有關係，他是客人來店裡消費，收人家錢是正常的吧？我也不是沒給他打折，只是打在合理範圍。」大山的語氣比先前激動了些。

「臭直男，人家是女生欸，對女生好一點不行嗎？」毛毛喝了一口可樂，「我剛剛把一頂帽子當滿額贈送給他了啦，朋友來店裡就是要讓人家開心啊。」

大山翻了個白眼。

「啊反正老道又不會知道。他也沒在管。」毛毛自圓其說。

原本以為會看到炸毛的毛毛，但沒有，不曉得為什麼，覺得有點可惜。總之，他自己把毛弄亂，再自己毛舔平了。

「啊你真的不喜歡他喔？」毛毛突然追問。

「就沒感覺啊。」

「但你們不是......。」

「那也不代表什麼啊，當下的氛圍就是發生了，人都會有需求嘛。」

他們的聊天方向轉彎的有點快，我有點跟不上。

「那你趕快跟人家說清楚比較好吧！」

「我表態的還不夠清楚嗎，是他一直來找我欸。」

「啊人家就是想來看你啊，平常又對人家這麼溫柔有禮，人家根本看不出來你有在表態好嗎？」

「這不就是對待客人的基本態度嗎？你跟我好好聊天，我就跟你好好聊天啊。」

接下來他們聊什麼，我也記不太清楚，好像變成感情觀的激辯。當下我的意識又回到了那個Kupilka小木杯上。沒想到我對這杯子的執念這麼深。

他之所以這麼吸引我，試想看看，在零下十幾度的永夜裡，圍在爐火旁，用溫潤而厚實的松木杯裝著熱飲，手心感覺得到木頭傳遞的溫度，卻不燙手。

然而，雖然如此，有可能因此錯估了飲料的溫度。

後來才知道，現在已經很少真正使用純木材製作的Kupilka了，多半是混著塑膠而製成的，還可以丟洗碗機呢。不過，這小木杯的精神是還順利流傳了下來，只是更加商品化了，流向廣大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