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太遠了（七）

被遺棄的第五軍

柳部也有不撤的部隊，第三軍軍長李文煥，雲南鎮康縣人，並不是國府正規軍出身，來自雲南鎮康縣自衛大隊，有鑒於一九五四年李彌部隊撤退時，許多部隊長到台灣後官階被核降兩三個階級，使他根本沒有撤回台灣的意願；第三軍官兵也基本上以當年雲南鎮康縣自衛大隊人馬為班底，他們之間不僅有同鄉、同學的關係，更有宗親或姻親關係，向心力非常強，並且，鎮康縣就在滇緬國界線上，他們走到緬甸國界線就能遠遠看到自己的家鄉，因此，軍長決定不撤，官兵自願追隨，整軍不撤。

段希文的第五軍進行撤退行動時，情報局第三處的處長胡振甲突然親自到第五軍，對段希文口頭傳達「請第五軍不撤退」的上級密令。回溯一九五四年李彌部隊撤台時所遭遇的「抗命不撤、不撤部隊之總指揮」的教訓，段希文不敢再輕易相信，派第五軍副軍長王利人，搭乘撤台飛機回台確認，王利人先找了蔣經國，蔣不直接回應，而是請他去找情報局局長葉翔之，葉翔之也不正面回應，只說「這麼重大的事，能我說了算嗎？」王利人覺得如此重大的事項口說無憑，請葉翔之寫便柬，上書「奉諭……」，他帶回第五軍向段希文覆命。因此，第五軍乃奉國府情報局之命不撤，段希文得以「龔志松」代號，之後以此代號與情報局連絡。

依國府情報局的指示，為了不讓美國人發現第五軍沒有撤退，副軍長王利人、參謀長雷雨田將部隊帶至猛安（Mong Ngan）森林藏了起來，軍長段希文則暫避至曼谷，躲藏三個月後國府將恢復補給。

三個月期間，第五軍僅靠軍中公積金度日，三個月後卻未見補給，令人不解，不知問題出在哪個環節上。段希文透過情報局、外交部等各種管道，向國府呈請恢復補給，時任參謀總長彭孟緝簽呈蔣中正：「對泰北部隊，除非向雲南邊境滲透，從事反共活動，否則暫不宜考慮再予援助，以免引起美方之誤會。」蔣中正批示：「照辦」。

事實上，除了段希文部，留下來的還有一個隸屬情報局的代號「1920站」。這個「1920站」在一九六一年四月柳元麟部撤退行動結束之後的八月，即重新獲得國府補給。

沒有補給，部隊根本無法推進雲南，藏在泰北深山裡的第五軍，軍中公積金用完之後，全體官兵陷入困境。半年之後，泰國參謀總長乃他威上將對國府駐泰國大使提及第五軍：「你們有二千多人的遊擊隊生活甚苦，日食一餐，衣不蔽體。」是年底，泰國國務院長告知國府駐泰大使，泰政府擬請美國接濟這批衣食無著的官兵。到了一九六二年三月，第五軍官兵已嚴重衣食不周，段希文到曼谷借貸已無門，多次去國府駐泰使館請求援助，國府國防部和外交部均復以「撤退工作已結束，關係早已結束，友邦採何措施，不再過問」，大使杭立武還因多次彙報相關議題而遭致國府訓令。

第三軍自願不撤退，早已預知不會再有補給，軍長李文煥早把部隊主力從清萊省清孔縣境的萊腰山和萊帕蒙山地區，轉移到芳縣的唐窩及安康山地區，此地靠近泰緬國界，便於做保鏢與抽稅，或是自己做生意。

金三角到處都是罌粟花，十九世紀英國人在此種下罌粟花，從此當地人就以種植罌粟花、製作鴉片為生，再用馬幫運輸販賣出去，各路土匪都盯著馬幫，知道馬幫最有油水可撈，既有貨、又有黃金、還有錢，因此馬幫被搶時常發生，需要保鏢，第三軍早開始「做生意」，不致淪落至第五軍衣食不周的地步。

一九六二年年中，蔣經國曾計畫再在滇緬邊區成立一支部隊，但他不要第三、五軍的官兵，任兩軍自生自滅的態度相當明確，為了生存，第三軍、五軍先後開始為馬幫、商旅當保鏢、抽稅，或自己也做一些買賣，以維持部隊生活，相較之下，第三軍做得早、做得大，第五軍做得比較晚、比較小，但整個撣邦的「特貨」貿易都掌控在李文煥、段希文的手中了。

到了一九六七年，昆沙把整個撣邦北部和佤邦的生鴉片全買光，此舉無異斫斷李文煥部、段希文部的生財之路，李段兩軍組成一千四百人的聯軍，與昆沙打了一場激烈戰事，結果兩敗俱傷。

一九六八年，李文煥與段希文將兩軍組合成「五七三五」部隊，「五七」指民國五十七年（一九六八），「三五」指第三軍和第五軍，聯軍總指揮為段希文，副指揮為李文煥。

泰國政府其實很同情這支反共部隊，乃出手相助，派代表與國府協商，蔣經國的解決方案是同意恢復補給，但段希文、李文煥兩人必須返台另派職務，部隊重新整編，由國府派人指揮。

一九六八年四月，蔣經國派出羅漢清將軍前往泰國居中斡旋，離台之前，羅漢清特地拜訪段希文的父親段克昌（中華民國第一屆監察委員），把段老先生的話帶給了段希文：「該回來了，有本事早該反攻雲南去了，我老了！」段、李兩位將軍同意返台，但因與部隊相處多年，深恐遽然離開將影響部隊的安定，請求停留時日，俟部隊改編安定後再行離開。

羅漢清為此斡旋，三次往返於台泰之間，既與段、李兩位將軍誠懇協商，又替兩位將軍向蔣經國求情，終於成功達成了協議，羅漢清攜帶由羅漢清、段希文、李文煥三人共同簽字之書面協議回台呈蔣經國，蔣經國很滿意。

未料，情報局局長葉翔之私下向蔣經國建議「不能相信協議」，實際係情報局外派泰北地區的情報人員因利益考量，擔心李段部隊一旦被國府收編，情報局在該地的舞臺便會縮小，因此向上級打小報告，說「段希文、李文煥是沒有誠意的，不能相信協議」。如此這般，破壞了羅漢清將軍的斡旋成果，李段部隊的問題又被擱置。

事隔三十四年之後，羅漢清將軍依然十分自責，他認為，當時如果請情報局也派一個人來當談判夥伴，把談判成功的功勞分給情報局一半，也許李段部隊的結局就不是這樣了。

因此，許多局外人批評國府情報局外派人員「外鬥外行，內鬥內行」。

泰國友軍為了幫助李段兩部，主動提出舉行三方（泰國代表、國府代表、段李二人）會談，地點在國府駐泰使館，時間是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五日。但在會談中，國府代表竟然直接用中文當眾斥責段、李兩人「販毒，要送回台灣法辦」，此一說法令奉命留下卻得不到補給的段希文氣憤之極，據理反駁，李文煥則沉默以對，國府代表回台後沒有如實報告會談經過，導致三方會談失敗告終。

李彌部隊與柳元麟部隊先後撤台，蔣經國為了保存滇緬泰邊區的反共力量，委託情報局帶話段希文，請第五軍留在滇緬邊區繼續戰鬥，但之後國府卻出爾反爾不再理會段部，不願補給，讓段部自生自滅，以致這邊廂，段部在泰北衣衫襤褸哀哀無靠，為了活下去被迫涉販鴉片；那邊廂，國府以「抗命不撤軍」以及「販賣鴉片」為由，拒不補給段部，即使蔣經國有意收編，情報局局長葉翔之卻謂「對段李等部不必寄予希望」，之後招兵買馬在泰北另外成立一支聽命於情報局的「苻堅部隊」，凸顯國府派系林立，勾心鬥角，無視一線戰鬥部隊身處異域的艱困不易與流血流淚，令人寒心。

段希文將軍從此再也沒有回去台灣，與共患難十幾年的全體官兵一起留在了泰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