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之約

「嗨。」

「嗨…」辛蒂用略帶詫異的眼神看著H，時隔三年，他們又見面了。

他們約在車站的某處入口，晚上七點，街道上熙熙攘攘。辛蒂穿著黑色的連身裙，左肩掛著肩背包，出現在H的視線中。入秋後的晚風，讓人感到愜意與舒暢，但上一次的離別實在不那麼讓人坦然。H保持沉穩，他稍微費點心力去意識自己的掙扎，然後平靜下來。

「我們先到餐廳去吧。」H開口，以重逢的場合來說略顯過於冷淡，但這些年來H已是這樣。

「好啊。」辛蒂的聲音略微上揚，這些細微的抑揚頓挫語尾變化，曾是H心中的一道謎團。

如今的H不再解謎，那些過去他仍熟悉，他知道這種努力只是徒勞。

「工作還好嗎？」在走路的途中，H試著開些話題。

「還好啊。」辛蒂只是看著前方。

「好像之前的人都離開了。」

「嗯，只剩路易絲跟我還在，之後又來了一些新人。」

「那些新人有趣嗎？」H隨口提問，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意義。

「還好吧。」辛蒂若有所思，看了H一下。「對了，我搬家了。」

「是喔，可是你之前住得很近(離工作地)。」

「是很近，但是房租有點貴，而且室友有點煩。」

H看了辛蒂，兩個人都笑了出來。

進了餐廳，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

「所以妳之後打算繼續待在那邊工作嗎？」H提問。

「對啊。」辛蒂看著自己的手指，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老闆真的給了我很多幫助，我覺得在他那邊工作學了很多。而且，我們之前做的那個又有進展了。」

H和辛蒂最喜歡聊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工作，因為那曾經是他們都喜愛的事情。

「怎麼說？」

「我們終於把圖像的模型都建好了！」辛蒂眼角上揚，露出滿意的神情。

「全部？應該做很久吧。」H面無表情，但他知道自己問了個壞問題。

「很久啊。」辛蒂注視著一旁，肩膀往後靠。

「那有什麼新發現了嗎？」

「目前還在分析中。」辛蒂拿起了杯子，喝了口水，似乎還想繼續講下去。

H緩緩地把手舉到眉間，用中指輕柔地順時針按了按，擺出沉思的神情。他聽見了心裡深沉的呼喚，他今天可不是為了閒話家常而來。

而她認真地說著，眉頭一下縮起、一下展開，像在空中玩耍的雀。微暗色的眼影，恰到好處地突顯了一雙大眼，如在夜空閃爍的星宿。淺色的唇膏如同她說話的音色，細緻而收斂。

H安靜地聽，回憶起過去。他想到，這曾是他們的專屬語言，這些語言劃出了一道牆，將他倆圍起，幾乎成了遺世獨立的園地。自由是什麼呢？為了尋找答案，H跨出了圍牆。但當他發現外界並沒有所謂的自由時，他想讓園地變得更大。H看著桌上的玻璃杯，透過杯中的水看見後面燈紅酒綠的世界。他豎起耳朵，聽見人們談論著下一餐要吃什麼。隔著螢幕，時間與空間逐漸錯置。在人群之中一些微妙而重要的東西慢慢被忽略。純真消失得無影無蹤。

「純真只存在於當下。」H深信此道。

他看不見戴著口罩人們的笑臉，但至少他看得見此時此刻辛蒂笑得彎起眼睛的臉。

「你感覺到了嗎？」辛蒂用叉子撥弄著食物。

「嗯。」

「我就知道你知道，可是，為什麼？」

「不知道，它就是發生了。」

「不，你知道的。」辛蒂的聲音變得小聲。

隨著夜色漸深，餐廳內的客人開始變多，嘈雜的談話聲也變得大聲。H和辛蒂一面摀著耳朵，一面品嚐盤中的美味。他仔細品味，而一潭深水漸漸洶湧。他感受到肉汁的鮮甜在舌尖上散開，味蕾受到挑逗而變的沉醉。鹽分的鹹味開始流出，濕潤了口腔。他一口嚥下，將她順著喉嚨倒入他的火。飽滿而柔軟的肉味還依偎在他的舌根。

H望著辛蒂，陷入了某個回憶，說：「你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像個孩子一樣。」

「你倒是成熟了。」

「到外面走走吧。」

「你就這麼想帶我走嗎？」

「對。」

H拉著辛蒂的手，另一手將門推開。夜空已月色高掛，晚風變得更冷了。他們漫步進巷子，四周安靜了下來，只剩夜風輕拂衣物的聲音。巷口的街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延伸到小巷的深處，與兩側的房子一同匯聚到盡頭。黑暗的空間將景物簡化為簡約的幾何線條。月光透過反射鏡映照在路面上，H在此處停下，想藉著微弱的光線看清楚辛蒂的臉。他將她抱入懷中，而她身體斜傾，靠在他的胸膛。

「只要有妳，」H開口，又停了下來。「我就有勇氣，即使要與世界為敵，我也不感到畏懼。我們的連結將勝過任何外在的意象。妳就是我的源泉。」他目光閃爍，吸滿了一口氣。「好了，我要離開了。」

「你要走了？」辛蒂睜著驚訝的大眼望著他。

「是的。」

她深情地凝視著他，這是她說不出口的挽留。

「別這樣，妳得看清楚什麼是真實，看清楚那不受支配的自由。只有這一刻，我們能證明我們的意識是真的，只有這一刻，我們能展示純真的價值。

我會陪著妳，正如妳一直都存在一樣。但現在，我得離開，到現實去。」

他想，這一次，我絕不會玷汙這份純真。他吻了她的額頭，轉身離去，朝著遙遠的消失點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