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7|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金馬60 |《開展在即》Showing Up創造一種靜物畫(Still Life)的形式


0.

首先你得明白,沒有什麼能阻止生活,也就是說無論如何,生活都在繼續進行下去。


Lizzy與她的展覽作品


1. 恬淡與極簡

在《開展在即》中,導演凱莉·萊卡特(Kelly Reichardt)主要想表達的是,主角Lizzy的創作(焦慮),且選擇一種有趣的形式來表現,她運用類似繪畫中的靜物畫(still life)的形式,將「Lizzy七天的生活」當成靜止的物體一般,畫下來。

萊卡特的「靜物畫」不同其他被指稱為緩慢電影(slow cinema)的導演們,選擇將生活靜物化,例如貝拉塔爾(Tarr Béla)、拉夫·狄亞茲(Lav Diaz)、佩德羅·科斯塔(Pedro Costa)、蔡明亮,另外像《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在緩慢中有一種靈魅與夢境感,而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會在影片中突如其來地插入一把利刃。萊卡特的《開展在即》(Showing Up)雖然緩慢,對生活的取樣還是靠近我們日常印象的,或許質感上更像《珍妮德爾曼》一些些吧(因為兩部電影中女性主角的時空差異極大,其實還是有極大的不同,我說的一些些,也許是指Lizzy面對雕像們,與Jeanne面對餐桌上的物件,蠻像的:P),但日常生活的寫實部分又不是像紀錄性影片那樣,對「現實」採取大塊地切片來使用,《開展在即》緩慢嚐起來卻有一點甜味。萊卡特將生活本身「當成」靜止的物體來處理,而不是讓它們「變成」靜止的物體,她明白生活並不總是靜止不動的,於是導演選擇讓原本靜止不動的物品「動」起來,我們看到影片中把許多非人的物品當成角色(人物)來拍攝,試圖在影片中表現出非人角色的本質。

這些角色,依序登場的有:片頭的Lizzy半成品(雕塑的草稿畫)、公鴿子(以聲音伴隨著配樂在片頭出現),第一天住處的主角(Lizzy)、貓(Ricky)、爸爸(電話裡的聲音)、鄰居(Jo),第二天學校登場的是燒窯黑人、辦公室工讀生、新來的老師(先是大家討論她的玻璃大作)、媽媽(Lizzy的主管);哥哥(電話裡的語音)應該是第二天回到家才出場。

上頭大致列舉幾個比較聚焦的角色,導演試著把:環境、物件、動物(植物最被忽視,在兩人衝突最高的一場戲裡,甚至讓Lizzy扯爛門口的幾株草花)、人類都當成角色在處理,前20分鐘把造成主角混亂的角色們,撒開在影片中,之後,導演再緩緩地編織起來,之所以說是撒開,是因為導演沒讓角色的情緒和先後因果的事件們,一場接著一場地展開,總是有一點沒一點地說,而且在單場中,演員的表演也好,情緒的表露也好,都有所限制。

舉電影中第一場對手戲鞦韆戲為例,兩角色是Lizzy與身兼房東、鄰居、好友、同學、創作上的對手Jo。首先,導演讓Lizzy從樓上觀察(俯拍)Jo搬輪胎和麻繩,接著一個往左橫搖的鏡頭,我們跟Jo滾輪胎的Action,導演向我們展示了她們居住的房子與街道,進到後院有棵大樹,導演給我們看Jo在樹下如何綁繩,等到那像是「上吊般的繩圈」被她手腳並用地拉緊後,導演反跳跟著進門的Lizzy,給了Lizzy觀察整個綁繩過程的反應,然後讓Jo先開口說話。到這裡,可能是兩個女孩玩鞦韆聊創作展覽與抱怨生活爛事的情節,導演把環境的展示、綁鞦韆的過程安插在敘事之中,在開口前先緩一緩準備吵架的姿態,整場戲只給兩人全景鏡頭,距離上十分節制。讓朋友關係被彼此租賃關係轉化,又被彼此競爭關係轉化,而Lizzy內心最想告訴Jo的,不過是關於她內心,寂寞與創作的焦慮,極可能連她自己也沒能察覺。導演沒讓角色的衝突成為下一個事件的起點,而是選擇讓那些情緒先回到角色的內心。

我的想像:(『欸,我下禮拜一就要開展了耶!』其實是Lizzy想對Jo、爸、媽、哥說的。)

整個故事的時間長度,在與爸爸電話中(影片第一句台詞就是被爸爸叫名字)被提及,而這一週7天準備開展的時間,成為Lizzy這個角色的急迫性,即是一切在時間裡展開的都會成為一種急迫性的「因」,Lizzy焦慮與作品也就與這些「因」,互為因果,古典戲劇的三一律在《開展在即》中,是大致成立的。「七天」這個急迫性,也在這場鞦韆戲的對話中,被彼此拿來做比較。我們來看看Lizzy與Jo的對話。

-Jo先開口分享自己找到鞦韆的喜悅,導演由此帶出鄰居外的第二個關係,朋友。

-Lizzy看著Jo用麻繩綁輪胎,也許在開口前她曾認為詭異(上吊繩圈),或者認為那是Jo的創作,最終從Jo的第一句話得到答案,只是拿來玩的。然後Lizzy回的話是另一個宇宙的內容,她告訴Jo自己沒熱水可洗澡,對白帶出她們第三個關係,房東與房客。

-然後導演讓Jo開口說出她的創作焦慮,Jo說她甚至不該在這裡玩鞦韆,她應該去準備她的展覽。

-接著Lizzy聽著Jo(居然說出了展覽的焦慮,我都還沒說...)的回應,她沒有把Jo的焦慮承接下來,也許Lizzy認為Jo也沒有接下自己的焦慮,但對話中Lizzy還沒提到她的展覽焦慮,她提到的是熱水問題。

Lizzy說我也是(展覽焦慮),卻繼續說明沒熱水的事,用語上更進一步,提到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此刻Jo理性地回答,說Lizzy可以用她的浴室洗澡。

-Lizzy說想用自己的。

-於是Jo跟她說過了週五,她就能處理這件事了,也就是在告訴Lizzy,再過五天不到,她得開展了,當然我們也知道Lizzy後來為何沒去看Jo的展。

-繼續看Lizyy的回話,她說你知道我也有展覽的,不是只有你面臨最後期限。

-然後Jo回擊了,她說但是我有兩個展,你知道嗎?我快忙瘋了。

-Lizzy被擊中(因為她知道Jo另一個校外的紀念展,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鏡頭給了她的觀看,以及她看到的Jo在試玩固定好的鞦韆。

-等到Jo繼續說話,要Lizzy幫她推一下鞦韆(Give me a push!雙關語),導演反跳一個Lizzy已離去的無人畫面。

這是導演在人與人的角色之間設下的限制,運用Lizzy與Jo的多種關係,同時也限縮了所謂的「戲劇性」,Lizzy總是選擇Jo的「別一種」身份,說內心話,說的是沒熱水,想說的卻是別的。之後Lizzy與主要人物的對話,都照著這樣的模式延伸變形,例如在和媽媽的對話中,也做了這樣的轉化,儘管對媽媽這個主管說了工作,內心卻隱藏著女兒的情結,又對媽媽說了爸爸的事,但其實還是別的。角色多種關係的設定給對白上帶來轉化,削弱戲劇衝突的呈現,但我並不認為衝突本身被削弱了,只是呈現上是如此,衝突每一次都回到角色的內心,讓我們有機會看到角色的內心,在Lizzy和非人角色相處的時候,在做為急迫性的時間無時無刻地展開時。

Jo盪鞦韆


2.非人的角色

另外,人與人的角色雖然做了上述的限制,但導演卻在人與物品、人與動物的角色之間,進行另一種展開,也就是我說的,把物件與動物當成角色在處理,但並非如同迪士尼動畫一般,把它們擬人化,而是讓物品與動物維持各自的本質,呈現它們原本的存在,貓還是貓,雕塑還是雕塑,然而導演在視覺上,更多地揭露這些非人角色和人(主要是Lizzy)之間的交流,在Lizzy和這些物品動物相處時,她的心是打開的,至少是沒有被對白(人說的話)所限制的。奇妙的是,語言反而沒有成為限制,那些回到她內心的衝突,在此時緩緩地流洩而出。

例如鴿子的陪伴。鴿子的到來至離開,如編織般,串起了整部影片:

週日:從伴隨片頭雕塑草圖的咕咕聲、工作室門口撿食。
週二:凌晨02:06被Ricky咬傷(浴室)、Lizzy棄屍與自責(院子)、Lizzy清晨清理案發現場的羽毛、Jo撿到鴿子Lizzy驚訝(門口)、兩人一起包紮鴿子(Jo家)、Jo留下鴿子給Lizzy照顧(Lizzy工作室)、Lizzy狐疑鴿子生病打電話Jo不接、Lizzy帶他看獸醫被嘲笑只是鴿子(車上到醫院)、把Ricky關房間給鴿子造暖爐(Lizzy起居室)、Jo領鴿時向Lizzy討人情債(去Jo家)。
週四~週五:被放在學校裡Jo的展場,Lizzy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被嘲笑只是鴿子、Lizzy拜訪爸爸(車上到爸爸住處)、回辦公室時Jo來領鴿子,Lizzy留下他、Lizzy去看哥哥(車上到哥哥住處)、哥哥男友看見鴿子在車上(他沒有嘲笑)、鴿子在Lizzy家,Lizzy聽到燒窯的和Jo回來的聲音,晚上Jo並沒有來領回鴿子,Lizzy摸了摸鴿子的頭。
週六:早上Lizzy還了鴿子給Jo、作品燒壞見完瘋哥哥後,Lizzy打電話抱怨被佔用停車位,並提醒Jo要給鴿子換紙。
週日:Lizzy問Jo鴿子好嗎?接著大吵一架。
週一(開展):Jo帶鴿子來看展(Lizzy展間)、小孩玩鴿子、小孩解開鴿子包紮的繃帶、眾人抓種人展場內飛翔的鴿子,停住,哥哥將他帶出場外放飛、Lizzy和Jo循著天際線來到大街、鴿子隨著笛聲離去,留下大街上的兩人前行。

以上羅列鴿子情節,已編織出《開展在即》的故事主幹,也可以說是Lizzy的生活,遑論鴿子還成為因果與情緒的載體,Lizzy原初對鴿子的虧欠,因緣際會地由Jo返還,同時鴿子也呈載了她對Jo的愛恨酸甜。Lizzy的貓害了鴿,遭遺棄隨後由Jo收容,業力迴力鏢似地又回到Lizzy身邊、心中,陪著她直到開展,鴿子的翅膀就像Lizzy的心結,開展離去。


再舉外套的例子,爸爸被哥哥穿過的外套,被留了下來,隱隱地浮現出:哥哥可能因為男友不見容地跟爸爸吵過一架(媽媽認識男友,在展場時男友卻不與家人一夥,可能是因為爸爸也在,這是個證明)。Lizzy來找爸爸的時候,除了在客廳出現的父親友人夫婦外,在工作室的整場戲,父親都在尋找這件外套,終於他在門邊(一個再明顯不過之處)找到,父親說「找到了,原來就在這裡」然後說「他應該會喜歡」,交代Lizzy要拿給哥哥。外套被Lizzy帶去哥哥家,最終,哥哥來看展時穿上了外套。即便在展場中,兩人的對話,不過三句,爸爸跟他說「嗨,你來啦!」,哥哥只跟爸爸說「你不能吃乳酪」,而後爸回應「這最好歸你管,我愛怎樣怎樣...」之類的話,隨後,當鴿子飛過他們一家時,畫面給四人同框,全家福的鏡頭。


那些準備要被展出的創作品,除了被灌注人的理念之外,也藉由創作的歷程被人所塗抹、刻鑿、雕塑、編織、綑綁(Jo用雙腳壓著不同密度的泡棉,利用綑綁來完成她其中一個作品的內裡),用火烤用水染,在作品上留下的,不也像我們在生活中留下的痕跡一樣嗎?

貓Ricky和人Lizzy

3.兩相平衡的場面調度

在場面調度上,導演利用不同的分鏡與走位,調度攝影機與被拍攝的對象,在處理人類演員與非人的角色,用兩種方式呈現。簡單說就是讓我們冷靜地看待人類演員,熱情地感受物件或是動物這些非的人角色。

導演全片謹慎地使用人物特寫。除了片頭與最後展場之外(片頭主角登場時的雕塑鏡頭自成一格,片尾開展時,Lizzy反擊哥哥說的話的反應鏡頭,是兩個特例),導演使用特寫時,都會事先安排合理的演員走位(例如邊說話朝鏡頭走來拿取東西),讓演員利用合理的走位,靠近攝影機,在鏡位上形成中景到特寫的轉換,接著利用對話的兩人,於反跳時,切換另一個演員的特寫,完成一組對話鏡頭。導演(幾乎)不會讓攝影機主動靠近演員來形成特寫,也不會為了強調角色的情緒,而突然切換特寫,甚至由中景切到特寫的情況也不多,一定會讓演員走位靠近機器,才形成較為特寫的鏡頭size。所有人類演員的對手戲,導演都採取這樣的人物走位與分鏡策略,去弱化特寫在視覺上具有的強烈效果。

相對地,對於非人角色的鏡頭運用,則完全相反。動物方面,例如Lizzy的貓Ricky,導演經常給牠單獨的鏡頭,讓牠和Lizzy對話的時候,在視覺上成為對話的對象,開頭Ricky要飼料的那場,在樓梯上,導演鏡頭直接兩者對切。當Ricky因為鴿子被關在房間裡掙扎時,導演也給了Ricky的前腳特寫,門底下Ricky不斷往外抓的動作,十分傳神。一次,當Lizzy面臨作品燒壞、哥哥「發瘋」、Jo個展後又在家party的吵雜亂停車,Lizzy終於忍不住打給Jo留言,下最後通牒時,導演插入一個Ricky竄逃的短鏡,Ricky意識到Lizzy的焦慮,先逃為妙,這也算神來一筆。鴿子的全身鏡、頭部特寫,以及在分鏡上插入的鴿子鏡頭,就更多了。

最熱情的也最特別的,要屬導演對於沒有生命的物件,或是作品的所使用的鏡頭語言。不但頻繁且誇張地使用特寫,還因為物品不會走位,所以鏡頭往往會很活躍地zoom進去,成為一種,我稱之為「特寫的特寫」。

舉例來說,影片一開頭的畫稿,導演先給整張畫稿大小的鏡頭size,對物件來說,通常這樣就算是特寫了,接著導演刻意用手持的方式,再進一步zoom到畫稿中人物的頭部,框住畫中人的臉,於是我們看到兩個階段的強調,首先是強調物件本身,再來是物件的局部,就好比被強調的物件有了生命一般,能夠在鏡頭前表達。所以我稱這樣的特寫,是「特寫的特寫」,也就是消解了前一個特寫的定義之後,更進一步強調的特寫。

畫稿或是Lizzy的雕塑至少都有人臉,那舉一個沒有臉的物件,看看導演如何運用這樣的鏡頭敘事。例如,片中Jo第一次出現在校外展場工作的戲,導演用了一個類似建立鏡頭的大遠景,從對街拍攝整棟建築物,鏡頭跟隨某個人物進入建築物,隨著想像建築物內那人正走上樓梯,於是鏡頭緩緩向右向上橫移,慢慢地鏡頭呈現出建築物二三樓的玻璃窗,隱約能透過其中一扇玻璃窗,看見展場室內懸掛的作品,作品停在畫面中心點後鏡頭也停止移動,然後手持般的鏡頭又朝作品滲透(Zoom)進去,那個作品越變越大,直到我們感受到鏡頭已經用力全力zoom in到不能zoom了才停止,這個「特寫的特寫」,是在消解了大遠景之後,成為的特寫,鏡頭的轉換在同一鏡(one shot)中完成,實在很有意思。這都是讓非人角色得以強調,得以提升為角色的調度手法。

回頭再看看導演對人類演員的其他運用,如何再讓人類演員更像靜物一些。在片中,導演大量地插入學生們正在創作的鏡頭,把這些鏡頭當成換場的空鏡,或是插入鏡頭(B-roll)來使用,來隔開時間、空間與情緒,一人、兩個、甚至一群人,移動或是靜止的人類,在片中都有拿來做為空鏡使用過,沒想到人類當作空鏡,其實挺有美感的。

我認為《開展在即》極簡與恬靜的風格,不只是因為對人物角色的去戲劇化,也因為改造了對於非人角色的鏡頭語言,嚐試讓兩者在表現上達到平衡,和諧的美感與節奏是極簡風格的基礎,先讓可見的影像,由3D平等地成為2D,就像在同一張紙上描繪的靜物們。

*題外話,繪畫課上,走廊外披著圍巾的真人,脱下毛巾衝進教室,變成被寫真臨摹的裸體model、的那顆鏡頭,的確讓人會心一笑。

Jo的校外展場外觀與滲透

4.隱藏的情節與外顯的內心

提幾處猜想:

其一,燒窯者黑人與Jo和Lizzy的關係。

再來,前述提到的父子失和與哥哥和男友的關係。

最後,新任女老師對Lizzy的喜愛。


別忘了影片裡的人大多數是藝術家,許多留白的情節,導演留給Lizzy來安放內心種種,讓我們得以思考生活中無形的部分,當我們掠過群像、看見這些遺留的故事線頭,也就保留下生活所編織出來的一切。鴿子離去後,我們看見環境中小小的兩人,清晰而明確的爭吵(不再藉物表達),Lizzy和Jo依然緩緩地前行,如同片尾字幕roll上來時,還在不斷編織的結繩創作。你終於明白,無論如何,生活還是會繼續下去。

片尾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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