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電影課堂上到了學期尾聲,經常選放的是奪2010年金馬最佳紀錄片獎的《街舞狂潮》(2010)。不僅是因為這部作品少見的活力,也因為它可謂至今僅有的探討台灣青少年次文化的本土紀錄片。
《街舞狂潮》難得之處還在於,片中同時藉年長世代的見證,道出戒嚴時期台灣看待次文化的典型姿態:自居冠冕堂皇道德制高點的貶抑拒斥。從街舞、流行音樂,可一路延伸到漫畫、電玩、綜藝,皆可作如是觀。
然後想起前陣子接連看的幾部1980年代出品、和舞蹈有關的經典好萊塢作品,像是《渾身是勁》(Footloose, 1984)、《閃舞》(Flashdance, 1983),加上更早之前偶然間重溫的《熱舞十七》(Dirty Dancing, 1987),便玩味起一個問題:次文化形式何其多,為什麼以次文化為題材的電影,往往著眼在舞蹈,或更精確地說,熱門舞蹈?
當然,就次文化題材來說,也有像《街頭痞子》(8 Mile, 2002)以嘻哈音樂為題材而且相當出色的作品,但普遍來說熱門舞蹈依然是、並且似乎始終是電影取材次文化的主要代表。而且類似例子還很多:《週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 1977)、《早餐俱樂部》(Breakfast Club, 1985)、《留住最後一支舞》(Save the Last Dance, 2001)到晚近的《舞力全開》系列,不一而足。而這許多以熱門舞蹈為次文化表現形式的商業片,也都伴隨著一個故事主旋律:熱門舞蹈是年輕世代表達叛逆、反抗成人權威的鮮明標記。
哪怕是並非以舞蹈為主題、但扮演重要元素的歌舞片,如《火爆浪子》(Grease, 1978)或相隔整整六十載的前後兩部《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 1961 & 2021),都看得到少年男女盡興歌舞而遭象徵年長威權的執法人員或校方喝斥、約束的片段。熱門舞蹈代表的次文化、年輕、自由、解放,正對比年長世代所象徵的正統、威權、保守與桎梏。
身體也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舉凡迪斯可、嘻哈、街舞等熱門舞蹈,都關乎自由奔放、更無拘束的肢體擺動。這有別於正典或傳統舞蹈的姿態、對於嚴格規矩或紀律的講究。這種熱門舞蹈裡,肢體擺動與自由、解放等視覺與政治符號的連結,也變成某種現代性的連結。而年輕、自由、叛逆與解放,也彷彿總是和現代性之間存在某種神秘的聯繫。整個二十世紀文化與運動,小從次文化、大至革命,大約都延用相同的一組語言和符號。
或許也正是這種神秘的聯繫,熱門舞蹈與自由奔放的擺動肢體,變成「現代」這概念最鮮明可辨的視覺意象。熱門舞蹈也就成為大銀幕上的次文化理想代表。
當然,從1970年代的迪斯可、1980年代的霹靂舞、到2000年以降的嘻哈街舞,還牽涉到冷戰、新自由主義與資本消費文化、少數族裔與階層等差異政治及文化脈絡。熱門舞蹈所標示的青春與自由解放的身體,在《名揚四海》(Fame, 1980)或《早餐俱樂部》(Breakfast Club, 1985)那時代的影像裡,教室裡或街頭恣意擺動的身體,是一種專屬於年輕世代的自由宣言;那種叛逆帶有解放與抗爭的色彩,要從舊世代手中奪回空間與聲音的權力。這是那些作品充滿力量的基礎。
到了《舞力全開》系列,也隨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演變,反抗和解放似乎讓位給更具市場性格的消費和享樂。力量仍是有的,但越來越不是二十世紀晚期的那種富政治氣息的力量了。這或許是當代歌舞片彷彿總少了點力道的原因:當電影工業著重包裝、行銷與周邊商品再消費,所有的類型公式都變得完全可預期,真正需要(重新)解放的,可能是電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