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零七分,你的補給品整理好了。
你昨晚把顏料混合在一起,這個做法是在C囚室時弗洛基教你的。你用一本厚書的書脊壓碎彩色鉛筆,接著把色彩粉末和從福利社買的凡士林混合為一。你把三根冰棒棍泡在水裡,那是你用好幾個泡麵調味包才換來的。接著你把木棍磨到開花,像筆刷一樣呈扇形散開來。
現在你在牢房門邊的地上擺好工具,小心翼翼地確保畫布板的邊緣恰好就在走廊灑落的光束直接照耀之處。你對地上的早餐餐盤視而不見,打從清晨三點送來後,它就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肉汁上覆蓋一層薄膜,罐頭水果已被一大群木匠蟻圍繞。時值四月,但感覺起來卻像七月。暖氣時常在夏天運作,那塊奶油已經融化成一小池油液了。
你獲准使用一種電子裝置,於是你選擇了收音機。你尋找旋鈕,收音機發出刺耳的靜電噪音。周圍牢房的獄友時常會吆喝他們想聽的歌,節奏藍調或經典搖滾樂,不過他們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當你轉到最愛的古典樂電台時,他們並沒有抗議。交響樂的樂音令人猝不及防又撼人心弦,填滿了每一處混凝土角落。F大調交響曲。你適應了樂音的存在,心定了下來。
你在畫什麼?莎娜有一次這麼問,那時她正把你的午餐餐盤從門的狹槽遞過來。她歪著頭,瞇起眼睛看著你的畫布。
一座湖泊,你告訴她。一個你以前很喜歡的地方。
她那時不是莎娜,還不是,當時她還是畢玲絲獄警,頭髮往後緊緊梳成低髮髻,制服的褲子在臀部突起處糾結成團。她是在六個星期之後才成為莎娜的,那時她把平坦的手掌按在你的窗上,而你從她的眼裡看見了那些過著不同人生的女孩們會有的眼神,震驚。她讓你想起珍妮,還有她所缺乏的,如此脆弱與不羈。長官,告訴我妳的名字。你的要求使她滿臉通紅。莎娜。你重複念一次她的名字,像念禱詞般心懷敬畏。你想像她的脈搏因緊張而加快,蒼白纖瘦的頸脖上青筋在顫動,而此刻你成了某個更重要的人物,全新的自我早已在你的臉上延展開來。莎娜笑了,露出牙齒之間的縫隙,渴望著愛。
莎娜離開後,傑克森從隔壁牢房大聲稱許,調侃起鬨。你扯下床單脫線處,在尾端綁住一小包士力架巧克力棒,然後丟到傑克森的門下方讓他閉嘴。
你試著為莎娜畫些不同的事物。你找到一張玫瑰的照片,於是把它塞進其中一本你向圖書館借閱的哲學教科書。你把顏色混合得無懈可擊,可是花瓣的位置不對。這株玫瑰花簡直是一團火紅色物體,角度全都錯了,於是你趁莎娜看見之前把整張畫紙扔了。下次她打開你的牢房,和你一起走過灰色長廊去沖澡時,你覺得莎娜彷彿知情──她把手伸向你的金屬手銬,以她的大拇指輕壓你的手腕內側,試探著。你身子顫抖,而站在另一側呼吸急促的獄警對此絲毫沒有察覺。你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一般都是粗暴的手臂拉你進牢房、塑膠叉子冰冷的尖端,還有黑暗中你自己的手帶來的無聊愉悅。莎娜的觸碰所帶來的興奮感令人神迷。
自那時起,你們就時常交換心情。
塞在午餐餐盤底下的紙條,還有從牢房和休閒區往來之間偷來的時光。就在上週,莎娜悄悄放了一件寶物在你的牢房狹槽裡:一個黑色小髮夾,她用它夾在光滑的髮髻上。
現在你把冰棒棍沾上一抹藍色顏料,同時等待她的腳步聲。你的畫布就擺在門邊,畫布和門緣對齊。今早莎娜就會給答覆了。是或不是。經過你們昨天的談話後,兩種答案皆有可能。你擅長忽略疑慮、專注期待,那感覺就像有個具體的生物躺在你的大腿上。另一首交響樂開始奏起,一開始靜悄悄的,接著節奏漸漸緊湊、激昂──你持續沉浸在奔騰的大提琴樂音中,想著它是如何加快速度、累積堆疊,而且最後總能達到令人讚嘆的漸強音。
你一邊畫畫一邊看清單,受刑人財產清單。無論莎娜給出什麼答案,你都得打包行李。
你的床底下有三個紅色網袋,他們會把你最重要的東西送到高牆監獄1,在那裡,在你的一切被帶走之前,你還有幾個小時可以持有自身的物品。你意興闌珊地把過去這七年來在波倫斯基監獄裡囤積的物品裝進袋子裡:洋蔥圈餅乾、辣醬和好幾條牙膏。現在這些全都沒意義了,你會把它們留給C囚室的弗洛基,他是唯一下西洋棋擊敗過你的囚友。
你會把你的「人生真理」留在這裡,總共五本筆記本。「人生真理」的下場要視莎娜的答案而定。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那封信,那張照片。
你發誓不再讀那封信,反正你幾乎全都背起來了。不過莎娜遲到了,所以等你確保雙手乾燥且乾淨時,你蹣跚地站起來,手伸到架子頂端把信封拿下來。
小藍.哈利森的信簡短扼要,以筆記本內頁紙寫成的信。她把你的住址抄成斜體字:安索.帕克,波倫斯基監獄,十二號樓,A囚室,死囚牢房。你長嘆一口氣,輕輕地把信封擱在枕頭上,接著移開一疊書尋找那張照片,它就黏貼與藏匿在架子與牆面之間。
這是牢房裡你最喜歡的地方,一部分是因為這裡從來不會被搜索到,一部分則是因為那個塗鴉。打從你獲知自己的行刑日之後,你就一直待在A囚室的這間牢房,而就在你來之前,另一位囚友悉心地在混凝土牆上刻下這些字樣:我們全都是狂熱分子。你每次看到這些字都會笑──這是多麼古怪愚蠢,和其他的監獄塗鴉很不同(其他的大多是經文和生殖器)。有鑑於在這個環境中,這句話確實蘊含著你幾乎可稱為是滑稽的真理。
你把照片周圍的膠帶撕下來,小心翼翼不將它撕破。你坐在床上,把照片和那封信捧在手裡,放在腿上。對,我們全都是狂熱分子,你這麼想。
你在幾週前收到小藍.哈利森的信,在那封信之前,這張照片是你唯一保有的物品。在判決宣告之前──當時你的律師仍然相信你是被迫認罪──那時她幫了你一個忙。她打了幾通電話,最後拿到了從特珀湖鎮的警長辦公室寄來的照片。
在照片裡,藍屋看起來狹小又破舊。相機的拍攝角度沒拍到左側的百葉窗,不過你記得那裡繡球花繁茂生長的模樣。看這張照片很容易只注意到一間鮮藍色且油漆斑駁的房子。餐廳的招牌不明顯,門廊上有面旗子飄揚,上面寫著營業中。礫石車道被整理過,騰出空間來當供顧客使用的停車場。窗簾從外面看起來是純白色的,不過你知道從餐廳內部看,窗簾是紅色小格子的圖案。你記得裡頭的味道,薯條、清潔劑和蘋果派,你也記得廚房的門總會哐啷作響。蒸氣、破玻璃。這張照片拍攝的那天,天空飄著雨,光是看照片,你彷彿都能聞到硫磺的強烈氣味。
這張照片裡,你最喜歡的部分是樓上的窗戶。窗簾微微打開,如果你仔細看,就能看到一隻手臂的影子,從肩膀到手肘的部位。那是一位青少女毫無遮蔽的手臂。你喜歡想像這張照片拍攝的這一刻,她在做什麼,她必定是站在臥房的門口附近,正在和某人交談,或照鏡子。
她在這封信裡的署名是小藍,她的本名是碧翠絲,但對於你或對任何當時認識她的人而言,碧翠絲從來都不是她的名字,她永遠都是髮辮垂在一側肩上的小藍,穿特珀湖中學田徑隊運動衫,而且時常焦慮地把袖口拉向手腕的小藍。當你回想小藍.哈利森,還有你待在藍屋的日子時,你總會想起她每次經過窗戶前緊張地看著自己倒影的模樣。
當你看著這張照片,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那不會是愛,因為你已經受過測試了──你不會在對的時間點大笑,也不會在情況出錯時瑟縮。有些關於情感識別、同情心與痛苦的數據測試。你不了解那些在書裡會看到的愛情,而你喜歡電影大部分是為了要研究它們,掌握臉部表情扭曲成其他表情的技巧。總之,無論他們說你能做到什麼──那不會是愛,如果是,那在神經學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看著這張藍屋的照片就能帶你去到那裡,回到啼哭聲止息的地方。寧靜是美好的,一種令人得以喘息的解脫。
終於,長廊傳來回聲,那是莎娜令人熟悉的腳步聲,她習慣曳足而行。
你趕緊回到地板上,重拾起畫筆擺出生硬的動作:在草地上點綴一些艷紅盛開的小花。你試著把注意力放在筆刷的筆尖上,還有壓碎的彩色鉛筆那像蠟的氣味。
受刑人,報上你的姓名和編號。
莎娜的聲音總是聽起來虛弱無力,今天每過十五分鐘就會有一位獄警前來查看你還有沒有呼吸。你不敢把視線從畫作往上移,雖然你知道她仍會一如以往地把心情寫在臉上,她的渴望清楚可見且毫不掩飾,現在會混雜著興奮,或者也許是悲傷,要視她的答案而定。
莎娜喜歡你的一些事情,但這些事情全都與你這個人沒什麼關聯。令她著迷的是你的處境──你的權利被關在籠中,而她握有真正的鑰匙。莎娜是那種不會違反規定的人。每次囚犯沖澡前和放風時間之前,囚犯會得脫光衣服讓男性獄警搜身檢查,這時她總會轉過身去。你在這個六乘九英尺的牢房裡一天待二十二個小時,在這裡你基本上看不到另一個人的身影,而莎娜很清楚這一點。她是那種會讀書封上有魁梧男子的浪漫愛情小說的人,你可以聞到她身上洗衣精的味道,還有她從家裡準備來當午餐的蛋沙拉三明治。莎娜喜歡你,因為你無法再靠得更近,因為在你們之間有一道金屬門,保證了激情與安全。就這點來說,她和珍妮一點也不像。珍妮總是在刺探,總是想看見你的內心。跟我說說你的感受,珍妮會這麼說。給我你的全部。然而莎娜喜歡距離,那令人陶醉的未知總是存在於兩人之間。現在她蹲在間隙的邊緣,你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克制自己不抬頭看她,確認你所知道的:莎娜是你的。
安索.帕克,你平靜地再說一遍。九九九六三一。
莎娜彎下身子來綁鞋帶,制服發出嘰嘎聲響。你牢房角落的攝影機照不到走廊,而且你的畫作擺放的位置恰到好處。一個白色的東西,小到幾乎像不存在:一張紙片閃過,莎娜的紙條穿過牢房的門縫,天衣無縫地藏在畫布邊緣底下。
莎娜相信你是無辜的。
你不可能做這件事,她有一次曾小聲對你說,值漫長的晚班時在你的牢房前面停下腳步,陰影劃過她的臉頰。你不可能。
她當然知道別人在十二號樓是怎麼叫你的。
女孩殺手。
報紙的文章提供了大量的細節:這是在你第一次上訴之後報導的,你的綽號像野火一樣在十二大樓蔓延開來。報導的作者把她們全都混為一談,彷彿她們之間有預謀的關聯。無辜女孩。那篇文章使用這個詞,你很討厭這樣。連環殺手是另一回事,是貼在那些和你不一樣的男人身上的標籤。
你不可能做這件事。莎娜對此很確定,雖然你一次都沒有為自己辯解過。你偏好讓她繞著這話題打轉,讓憤慨引領她的情緒,因為這比提那些問題還容易多了。你後悔嗎?感到抱歉嗎?你從來都無法確定這是什麼意思。你當然後悔,更正確地說,你但願自己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