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9月
九月二十號星期一,收假的男孩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了部隊,他發現有些不對勁,因為整個營區竟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詢問安全士官之後,原來是新社附近的電力系統受到了損害。
部隊有發電機,但在使用上會有優先順序,這表示,除非有什麼重要任務或軍情,不然部隊應該就會減少不必要的勤務、操演。
男孩很開心,因為這表示不用晚點名了。不用晚點名,就可以早點睡覺,男孩實在是累壞了,因為這一段時間他的思緒一直維持著高速的混亂,所有明滅的念頭都跟女孩有關!女孩的臉孔,那一天在舞池發生的事情,甚至在學校發生的的種種一切,所有的情節、所有的臉孔,不停的在心中翻騰,這些折磨男磨無法成眠的思緒,終於在這一天失去了轉的力量,而男孩終能沉沉睡去。
一陣劇烈的搖晃把男孩搖醒,一張開眼睛男孩立刻驚駭於眼前的景物。所有的東西都以一種極快的頻率而上下快速震動著。男孩看見地板,牆壁都在跳動著,上下各睡四個人的雙人雙鋁床竟然開始移位了。平常要移動得花上一番力氣的內務櫃竟然輕易的倒了下來。
怎麼回事?
男孩往窗外望去,發現黑暗的天空中有隱隱火光。男孩的第一個念頭是:「基地遭飛彈攻擊了!」開戰了!「不會吧?」男孩心裡咆哮著,「我都快要退伍了,不會這個時候遇到戰爭吧?」
男孩的猜測其實還有些道理,除了時值第二次總統大選的敏感時刻,男孩的部隊豬是國軍重要的戰力─空中騎兵旅,配有AH-1W、OH-58D、UH-1H等直升機,搭配空特兵所打造成的快速反應部隊,被敵人針對更是理所當然。
想到這裡,男孩連忙起身想到去軍械室。一跨出寢室,男孩好像踩進一座水坑似的。整條走廊都是水!
「難道鍋爐爆炸了?」這也不無可能,這種意外,在軍隊裡不是沒有聽過。而且爆炸的威力及結果滿符合現在的狀況。
「所有人他媽的快起床!趕快到籃球場集合!」樓下傳來是一陣怒喝,好像是營長的聲音。
在搞不清楚倒底怎麼回事的情況下,所有人紛紛跑出了營舍。在籃球場上,男孩才驚覺到剛剛所碰到的可能是地震。
到了連集合場,候他才發現前方的直升機跑道竟然隆起成一座小土丘,停機坪上的直升機有的已經傾倒!
地震?男孩對於自己的猜測難以置信,但眼前所看到的景像,在在都顯示,這是一個威力強大的地震。男孩愣在原地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好大的地震!」回過神來的男孩覺得有些心有餘悸。看著狼狽不已的弟兄及營舍外面火光,男孩開始擔心起來。
「外面不曉得怎麼了?」在球場上,所有的低語好像都指向這個疑問。
長官的命令吧男孩拉回現實,「所有人回去著裝,然後趕快下來集合。」男孩現在沒有時間多想,他迅速返回房間,著裝完畢之後,大家回到了集合場。
「剛剛大家碰到的是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震。新社鄉已經有傷亡的消息了。各位弟兄,現在上級交待立刻出動人員救援。待會也許大家會看到一些可怕的畫面,但我希望大家挺著點。我們是軍人,百姓這時候只能靠我們了。」隊長簡單的訓示。然後,部隊開出。
雖然大家對剛剛的大地震很恐怖,但大家顯然還不大明白災情有多嚴重。
「營長未免也太誇張了。」有弟兄對長官的指禦小偉笑著說:「不過是大一點的地震嘛!沒有那麼嚴重吧。」坐在HINO車裡,大家也跟著這句話開起了玩 笑。
「不過這次地震真的滿大的。」剛剛還在站哨的另一位弟兄說:「地震來的前幾秒,我看路燈一盞接著一盞的熄掉,就好像電影裡酷斯拉出現的狀況好像。我還真的以為有酷斯拉要衝出來了。結果就是大地震了,媽的,我真的站不住耶。最後只有抱著柱子才沒有跌倒。」
站哨弟兄的自訴讓大家笑翻了。不過就是地震嘛!台灣一年到頭都有地震啊,反正應該就那個樣子吧。我們的出動不過就是做做秀,幫幫災民搬一些土塊磚瓦的,也許有人受傷或死亡,那應該也是消防隊的事吧。
連男孩都這樣想,直到走進新社鄉的街道上。
不會吧!每個人都傻眼了。情況比想像的嚴重太多了。大家開始不講話了。事實上大家都嚇傻了,眼前的街道已經化為斷垣殘壁,夾雜著呻吟、哭喊的聲音,此起彼落在成一片的廢墟裡流竄著。
「這真的是新社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敢相信這會是我們平常放假時搭車回家的市鎮。建築物倒成一片,許多人在街頭上佇立著,眼神中流露出無助及恐懼。然後男孩聽到有人在喊救命!
男孩與其他弟兄大家開始下車執行救援的任務,他們加入了消防隊與警察的陣容。大家都很努力的在搬運石塊,另一組人正在想辦法解救困在已傾倒的大樓裡的民眾。然後,男孩想到了正居住在埔里的父母。
男孩向長官借了手機試圖連絡他們,他試了好幾次,但通訊完全中斷,他無法得知父母的消息,只能祈禱希望埔里沒事才好。
隨著傷亡人數的增多,眾人的情緒也愈來愈嚴肅,部隊陸續挖出不少因地震而殉命的遺體,男孩此刻已經聽不見大家的聲音。
救災?一群二十多歲的大男生,是要如何面對這樣的淒慘?
其他地方怎麼樣?男孩開始想到住在南投埔里的父母,心裡一陣絞痛。然後他想到了台北?想到了女孩?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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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趕到酒吧的時候,男孩已經喝醉了。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阿慶看到女孩,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你總算來了。」
女孩奔到男孩身邊,輕輕地用手拍著男孩的背,她轉頭看著阿慶:「怎麼了?」
阿慶抓抓頭:「我到這裡的時候,他就已經喝了不少了,然後我到了之後,他就更是卯起來喝。」
「喝成這樣?」
「是啊,連我都害怕,我還是第一次被追著喝酒。」阿慶看著男孩的樣子,眼中充滿嘆息,「但我想,我寧願看他到現在這樣子。」
經過一個月的救災工作後,男孩得到了短暫假期,一回到台北,男孩就想著要大醉一場,因為他想要把大腦還有身上所有的感覺關起來,酒精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男孩想要暫時關掉關於地震的一切回憶。
他不想記得部隊裡的中士學長聽聞父母喪生於地震時,那不發一語頹坐於地的表情。
他不想記得出身中寮鄉的上土學姊,在聽聞故鄉死傷慘重,幾乎形同滅村之際,痛哭失聲而昏厥的場景。
他不想記得那段沒有記憶的搬運石頭,泥沙及屍塊的日子。
他不想記得挖出的那一隻手臂。
他不想記代表部隊參加新社公祭時,靈堂有一百五十多位死者的遺照。
但男孩就是就是記得,那實在太鮮明了!男孩只有拚命用酒去沖洗這些畫面。直到整個人在酒吧裡情緒潰堤。
「寧願看到他這個樣子?」女孩看著阿慶,語氣中似乎有那麼一點責備。
「不然咧。」阿慶看著女孩:「大醉一場,痛哭一場,總比放在心裡好。這段時間,他經歷的事,也真的是夠他受了的。」
「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斷斷續續的。」阿慶搖晃著手中的酒杯,他回想著男孩告訴他的那些不連貫卻讓人神傷的事。
那些彷彿被巨人硬生生折斷的高樓;那些在大里沿路以白布覆蓋的屍體,有的甚至殘缺不全;那些半夜衝出去,用雙手挖著殘磚破瓦,直到指甲斷裂的弟兄,只因為耳朵裡反覆響徹著救命的呼喊。
「你知道,兄弟,真正讓我崩潰的是什麼嗎?」男孩按著阿慶的肩膀,大口著喘著氣,「是一位小女孩。」男孩搖著頭:「她要我幫她找媽媽。」男孩想起那一幕,小女孩悄無聲息走到男孩身後,拉著男孩衣角,央求他幫忙找媽媽,的小女孩,男孩望著一旁的消防隊隊員,消防員搖搖頭,然後嘆了口氣,搖搖頭,小女孩依然仰望著男孩,期待從他身上得到她想要的好消息。男孩蹲下來看著小女孩天真的臉孔,找不出適當賞說法,能讓她明白這個世上該死的世事無常。然後男孩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接著是愈來愈多的喀喀嗤嗤的聲音,有什麼地方崩裂了,而且正在散蔓開來。
「我要離開這裡!」男孩在心裡吶喊,「我他媽的受夠了,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讓我去一分鐘待命班都可以……。」去做什麼都可以,我,真的撐不住了。
「我真的沒辦法撐下去了。」男孩對阿慶說:「那個小女孩後來會怎麼樣,我想都不敢想。
阿慶對女孩轉述男孩講過的情況,竟然也些哽咽,「看著電視新聞裡的畫面就覺得述目驚心了,實很難想像他就在些畫面裡。」
「他家裡有怎麼樣嗎?我記得他爸媽已經搬回埔里了?」女孩問。
「沒事。」阿慶吐了口氣,「這算是為數不多的好消息吧。」
「我們都沒事啊,這就是最好的消息。」女孩柔柔的說。
阿慶點點頭,「希望他也沒事。」阿慶指了指男孩。
女孩她輕撫著男孩的額頭,眼中充滿憐惜,很想為男孩撫平因為地震而堆疊的悲傷。
而男孩此刻在酒精沖刷不掉的畫面裡掙扎著,那是被地震震垮的夢境,夢裡的男孩依然處於驚嚇中,從一場驚嚇到另一場驚嚇。從部隊營舍中的天搖地動中,驚嚇跑道的破壞;從豐勢路上,驚嚇於斷垣殘壁;從東勢,驚嚇於大自然毀滅的力量;從新社的公祭典禮上,驚嚇於死亡的人數;從躍出直升機的長官中,從泣不成聲的士官長,從哭訴親眼目睹友人被活埋卻無能為力的新兵學弟,還有那張沒有五官的小女的臉……。
這些悲傷的骸骨壓著男孩,似一層層地把他壓入更深的幽闇,直到一隻手輕輕牽住了被愈埋愈深的自己,然後以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溫暖,把自己從這一片廢墟中拉起。男孩微微地張開了雙眼,看到了一張思念的臉龐。
男孩扶著頭起身,竟發現自己在一張床上,他驚慌失措地望向周,發現這是一間極度陌生的房間,然後女孩就在身旁,在床的另一側。
「不會吧!」男孩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這種酒後亂性的老掉牙情節,連電影都很少演了耶。
男孩站起身來,迅速地檢查一下周遭環境,首先是自己的穿著,看起來沒衣服都還在身上;從女孩露出棉被以外的身體來看,她應該也是有穿衣服的。確定這個情況後,男孩感到輕鬆了一點,他站起身來檢視房間,看起來這應該是某間旅館的房間,「我不是在酒吧跟阿慶喝酒嗎?」男孩敲著自己的頭,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的事,但他發現自己無法找到相關的記憶,而奇怪的是,在他努力搜尋記憶的時候,腦海竟然斷斷續續地浮現女孩的畫面。
在畫面中,自己與女孩很親熱地抱在一起,他甚至還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傳來女孩纖纖細腰的溫度。「我該不會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了吧。」
「你放心。」這三個字突然從男孩身後傳來,嚇得男孩差點癱坐在地上。
男孩循聲看去,看見女孩抱著棉被,伸了一個懶腰:「你什麼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