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鄭興《盆地的邊緣》：遠方一定有思念之人在等待

2024.01.19 鄭興《盆地的邊緣》@Legacy Taipei

圖 / 鄭興臉書

重逢的時刻總是來得出其不意。

2017 年，當時還在政大就讀研究所的鄭興發行首張專輯《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台北》作為他的畢業製作，沒想到隔年入圍了金曲獎三項大獎，學生時代的終點意外成了音樂生涯的起點。2019 年夏天，「雨季不再來」小巡迴自台北出發，鄭興一路從他鄉唱回了隔著一片海峽的故鄉。

原以為短暫的告別是為了再遇見做準備，誰也沒料到離開這座島嶼後，一別就是四年。2020 年疫情爆發，世界的運轉停滯了，內心掛念的城市成了遙不可及的遠方。那年初夏，鄭興發行第二張專輯《眼淚博物館》，當時的他還在期待有一天能夠帶著作品回到台北和聽眾見面。

然而現實無法成全美好的想像，在世界巨大的動盪面前，個人的微小願望也只能無奈地擱置在心中。時間步履不停，2021 到 2022 年間，隨著《去你的城市呼吸》、《哪裡都去不了，就想念起你》兩張 EP 的發表，持續進行的巡迴演出，以及鄭興從老家揚州搬到成都生活，種種改變讓人生隨之翻篇，濃烈的情感也逐漸淡忘。

就在早已對思念感到麻木之時，2022 年初夏，成都夜裡的一場大雨讓鄭興突然想起了同樣瀰漫著水氣的台北，恍如隔世的回憶勾起了在另一座盆地度過的歲月，讓他動筆寫下了〈盆地〉。於是懸浮多時的牽掛之情有了附著之處，時隔多年鄭興終於在 2023 年底帶著第三張專輯《盆地》回到了台灣。

這張專輯是「空間詩學三部曲」的第二個篇章，空間詩學的靈感源自於法國哲學家巴舍拉 (Gaston Bachelard) 的同名著作，其在探討人類居住的場所與居住者之間的情感互動。儘管在鄭興早期的作品中就不難看出寄情於景的寫作方式，但這次他希望用三張專輯的篇幅將概念表達地更趨完整。

第一部曲《眼淚博物館》將鏡頭聚焦於室內，藉由陽台、牆、博物館等建築物，描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第二部曲《盆地》則是將場景拉遠至戶外，在湖泊、盆地、高山等壯闊的自然景觀間，進行更深入且私密的內在探索。

從一開始接觸鄭興的作品，就發現他非常擅長用詞曲營造時間和空間感，帶動聽者在知覺感官上的記憶，因此聽他的作品時總會有鮮明的畫面。像是看著一幕幕掠過眼前的風景，而在他的音樂裡，我就是置身於景象中的主角，跟著他一起感受身處這些環境所激發出的情感與體會。

初聽《盆地》，腦中浮現的場景是一趟沿著盆地剖面行走的旅途，從開場的〈旭〉站在盆地邊緣的山巔上，凝視遠方緩緩撥散薄霧的晨曦，在〈麻雀飛去哪裡〉中拋出對於出發的困惑。

經歷了空間與情緒的下行，在中場的〈盆地〉來到谷底，站在盆地的中心，獲得重新啟程的力量。向上攀登的過程中學習適應暈眩的〈高山症〉，在半山腰看見候鳥的遷徙，最終回到山頂迎來旅程的尾聲。

專輯閉幕曲〈抵達之謎〉以抵達為名，我想實則寫的卻是放下對既定終點的渴望。不是每趟遠行都得有目的地，出發的意義從來不是為了追尋或抵達，而是為了認識還未遇見的自己。

不管路阻且長，不管終點在何方，
我們無非是在一次次的抵達和出發之間，結束這一生。
開場提出的疑問，得到解答了嗎？
但答案或許不重要了，這一路上的挖掘和練習，已經是我們最好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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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以盆地為名，除了連結成都與台北相同的地貌之外，鄭興解釋也可以用來形容經歷了疫情三年多的空白，像是人生軌跡上的陷落之處，時至今日一切才終於回歸地平線。

和他著急地想要回到台灣的心情相同，這幾年間我也不只一次盼望有機會在現場看他的演出，然而事與願違，這份期待隨著時間漸漸從迫切轉為淡然。

演出當天站在擁擠的人群中，才突然回神發現幾年被遺落的時光好像真的過去了，我們一起慢慢走回了原來的生活。當等待多時的這一天終於來臨時，竟有種不可思議的虛實交錯之感。

圖 / 鄭興臉書

演出的開場選擇依照專輯曲序，帶領觀眾一步一步踏入盆地，以漸強的電吉他和飄渺的人聲作為 Intro，搭配藍紫色中襯著一抹亮橘色的燈光拉開序幕，營造出一幅旭日東昇的美景。接著一連演唱多首新專輯曲目，從城市街景出發，踩著輕盈的腳步躍上天橋，再徜徉於壯闊的大自然。

「大家好，我是鄭興，我回到盆地了！時隔四年再次回到台北，走在羅斯福路風還是一樣大，機場、捷運站、便利商店的氣味也都一樣。我發現台北這座城市並沒有改變，變的是我自己。」

聽著鄭興分享回到台北的感想，對於聽了他的歌好幾年的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心情。

圖 / 鄭興臉書

從 2019 年左右開始認識鄭興，第一張專輯一路陪著我從家鄉來到台北讀書，包容了我對這座城市的種種情緒。初來乍到的不安與惶恐，到逐漸適應的從容自在，這張專輯的歌成了生活中重要的背景音樂，和台北的城市風景融為一體。

第二張專輯則是陪我度過了大學時期的下半場，我從離開了這座城市的歌者身上，找到不畏遠行的力量。

在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和鄭興的音樂相遇，在他的歌中探索想要的生活樣貌、練習如何與自己相處，那段最貼近自己的時光裡，內心的種種想法與情緒都在這些歌中找到了得以安放的角落。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音樂是讓過去的我活著的存在，所有青春的場景、曾經天真的自己，就這樣寄放在歌裡了。

這次在演唱會上聽他唱起過去的歌，不管是乘載著我好多記憶與眼淚的〈台北下的雨〉，又或是曾經讓他在自我懷疑的低潮中找回自信的〈過站不停〉，我都能在熟悉的旋律中遇見過去的自己，就像解壓縮一個塵封已久的資料夾，一瞬間就能把自己丟回當時的時空。

可是某幾個瞬間也會覺得，好像少了一點第一次聽見這些歌時那種直衝內心的力道，或許是我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直接地感受，也不像當初距離自己的心那麼靠近了。

音樂作品只是忠實紀錄創作者當下的心境與所處的世界，賦予歌曲意義與否的關鍵一直以來都是聽者本身。他的歌中所能容納情緒的空間仍然在那，變化的是我，我們都在向前走了。

圖 / 鄭興臉書

整場演出最難忘的片段落在〈過於喧囂的孤獨〉大合唱的時刻，每次聽到這首歌都覺得有種公路電影的開闊感，像是衝破鄭興歌中一貫的潮濕迷離，奔跑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聽見大家一起哼著尾段不斷重複的節奏，瞬間有種很純粹的幸福感充盈在心中。

久違地回到台灣，除了精彩的曲目安排外，嘉賓當然也是請好請滿。在唱到〈陽台〉時，HUSH 無預警登上舞台，兩個人一起獻出了在台北首次合唱的完整版〈陽台〉，隨後又合唱 HUSH 的〈衣櫃歌手〉。

後來鄭興分享了一年多前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悲傷的情緒催生出了〈你知道星星多重嗎〉這首歌，而當時給過他許多安慰的歌是〈沒有人寫歌給你過吧〉，因為很喜歡所以決定在演唱會上翻唱，接著原唱白安緩緩步上舞台合唱。

和白安聊起在感情中的角色，鄭興說自己算是被動的一方，不太會直接地表達心情，當下突然就明白我之所以會對他的歌這麼有共鳴，大概是源自於相似的個性和行為模式。詩意內斂的歌詞背後其實潛藏著一顆易感的心，而壓抑在低吟歌聲之下的，是常常洶湧澎湃的情緒。在他的歌中被刻畫的那些念舊、不善表達、多愁善感，聽見的都是自己。

鄭興和白安合唱起〈最笨的思念〉，這是新專輯中唯一一首不是在 2020 到 2023 年間完成的作品。他在訪問中提到這是 2016 年大學時期的舊作，情感的抒發和濃度都很直接，現階段大概很難再有這樣的創作，雖然青澀卻很誠實。

和 2017 女巫店的 live 版相比，聲線和歌唱技巧經過六年的磨練，可以明顯感覺出精雕細琢的痕跡，少了當年的稚嫩，變得更加精準而扎實，然而當時保留在歌中那種很質樸的核心卻沒有改變。

鄭興與嘉賓 HUSH（圖 / 鄭興臉書）

鄭興與嘉賓白安（圖 / 鄭興臉書）

在唱〈候鳥的短歌〉之前，鄭興說起這幾年的經歷，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候鳥，不斷地遷徙、抵達與離開，但總會飛回台灣和老朋友見面。這是整張專輯中自己私心覺得詞曲貼合程度最高的一首歌，在暗沉的整體基調中是一首明亮的存在，隱隱透出一絲溫暖。

候鳥的里程累積也許緩慢
是因為有人在輕聲地呼喊
是因為有人在溫柔地追趕

接著唱起的是他的第一首創作，也是很多人認識他的第一首歌〈城南〉。

回憶是燈　照亮城門
和一串串號碼
童年賴在橋頭　捨不得走
又盼望著長大

最著迷的總是他細膩的筆觸之下，把人與人之間的深刻連結勾勒成千絲萬縷的浪漫糾纏，獨特的嗓音帶著一種隱隱的愁緒與溫婉，讓人在他的歌聲中也想起屬於自己的那個遠方。希望他明白，不論候鳥飛到多遠的地方，一定會有思念之人在原地守候。

圖 / 鄭興臉書

「有時間告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為世界上很多告別是很突然的。」

在演唱會即將邁入尾聲時，鄭興感性地說起放在心中的故事。去年年底他回到揚州工作，順路回老家和外公外婆聊天，沒想到隔天離開家後就收到外公送醫的消息，他才意識到那個稀鬆平常的一天竟然就是見到外公的最後一面。

因此鄭興選擇用〈眼淚博物館〉作為演唱會的結尾，「希望今天大家可以帶著這首歌的力量，擁抱每個想擁抱的人，好好地往前走。」

圖 / 鄭興臉書

「謝謝你的歌陪我度過很多低潮的時候」散場後的簽名會上，我直視他誠摯的雙眼這麼說著，同時想起那句烙印在心中的歌詞「不是每次低潮的來去都與挫折有關」。

人生中總會有不那麼順心、走得坑坑疤疤的時候，學著擁抱生命中的盆地，讓低潮和所有情緒一樣都被容許存在，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至少我知道，暫時好不起來的日子裡，那些或許不被理解的無力感，還有鄭興的歌聲能溫柔承接。

圖 / 鄭興臉書

圖 / 鄭興臉書

現場歌單

<Opening - 旭>
01. 麻雀飛去哪裡
02. 天橋
03. 盆地
04. 高山症
05. 日落玄武湖
06. 抒情考古學
07. 過於喧囂的孤獨
08. 陽台 ft. HUSH
09. 衣櫃歌手 ft. HUSH
10. 過站不停
11. 台北下的雨
12. 沒有人寫歌給你過吧 ft. 白安
13. 最笨的思念 ft. 白安
14. 候鳥的短歌
15. 城南

<Encore>
16. 抵達之謎
17. 很難像晚風
18. 現象學（點歌）
19. 風吹過的羅斯福路（點歌）
20. 告別的練習（點歌）
21. 開往三重的慢車（點歌）
22. 眼淚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