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0|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39/45 《側身像》三十九、脆弱的,2073年1月4日夜晚

    緹菈在帳篷中捧著側身像盆栽,植物在她的手中居然漸漸凋亡、葉子以每分鐘三片的速度掉落。雷夫很想拯救這棵重要的植物,但他沒有強迫緹菈,除非真的來不及挽回。

     

    她的哀傷巨大、幾乎靜止生命,雷夫想像她若死亡,那樣的力量能使國境內的植物都乾枯,就像暴雪的本身一樣。

    她的眼睛。

    她眼睛後面的疼痛,使她的植物們縮緊自己沉默不言,詩章只剩下字句的形狀和聲音。緹菈知道這是內心不必要存在的抵抗、對挽回逝者徒然的掙扎,沒有任何意義,絕望此刻啃咬她的笑容,讓她彷彿失去一切般剩下無盡的懸崖。

     

    雷夫試圖施展他曾認為自己應盡的矯正,就在將要前往新大樓的這一夜,緹菈殘忍的(以她的個性來說)拒絕他的幫助。緹菈告訴雷夫她知道、他們所有經過訓練知道,生活的意外碎片能讓康復的進步達到最大值後,暫時或永久的下滑,而她不再憑方法矯正自己。

    「這不代表所有的標準都是錯誤的,我們一路上常說真相會證明自己,它在每個成熟的時刻改變了我。」

     

    先是放棄矯正者的位置,再放棄自我矯正,她這麼說。緹菈希望雷夫面對無法承受的他者問題時,懂得有時閃避苦難的本身,不要認為自己能用肉身之力承擔每一個人的重量,緹菈眨眨眼,擠掉漸漸緩和下來的眼淚。

     

    「我現在需要把植物交給你,免得它沒命了。」

    雷夫接過植物後,緹菈陷入小睡,他才發現剛剛太過在乎項鍊是否能好好被製造,保障他們的資產來源,就像把守國庫的當局一樣。這使他有些羞愧。

     

    雷夫那麼費力的得知一切,包含她的夢、她的生活而不能與之並肩而行,他了解自己的框架和正確阻擋自己認識真相的好奇心。他不想再錯過緹菈,就像明天的挑戰不全是未來回顧的後設分析,他的心態若存留過去,會使現在面前的緹菈失去意義。

     

     

    晚上十一點左右,雷夫從睡眠中醒來,隱約聽見隧道另一端的行駛聲靠近,撒奇和漢克就快要趕到。

     

    植物的葉子長出新綠,他將盆栽放在緹菈附近,葉子又能正常生長了,雷夫知道現時的悲傷已過,他撫摸新葉、仔細的觀察。

    除了原來「畫框裡無從返回」一詩生長的側身像項鍊,還有兩條手鍊從一株品種不同的植物莖上垂掛。雷夫的直覺是將那株新植物的土壤附近撥開,竟然埋有多年前連緹菈也可能早已遺忘的草稿。

    手鍊上的吊墜上有另一種細微的紋路,雷夫說不出這種似曾相識的、無比重要的感覺。

     

    那一首短詩的草稿長成這一株植物,上面分別寫著:

     

    正確,一再遠離我想佔有的、自以為的、想像的正確。

     

    下面另一句間隔二十年後補上的結尾則說:

     

    即使愛的方式錯誤,背後常是真正愛我們的人。

     

    雷夫可以略為想像這樣的情況,當年上高等學院前他們將瞳色與髮色改成棕色,不是來自內卻森林的人輸了。有些表面的妥協可以擋住過多的紫外線,反而能隱身在城市之中、小心的在太陽下活著,只需要在隔週面對新冒出的髮根時,直視原生的脆弱。

    優先保護好他們,不輕易暴露或任之遭受踐踏,也不總是期待每個人正確看待自己的那天到來。

    雷夫可見多了人心的複雜和反覆。

     

     

    緹菈此時被隧道中的回聲吵醒,也起身端詳她早已遺忘的詩稿。

    她想起答應雷夫要告訴他側身像項鍊的故事。

    當緹菈還在高等學院之時,古達莫茲對她的傑出寄予重望,給她此條項鍊讓矯正者們尊敬她將要傳承學派的地位。

     

    但緹菈在病中接受一般治療漫長的時日,慢慢了解古達莫茲對側身像項鍊的解讀:

    恩師希望她的說詞永不超出矯正系統的信念,她就能像側身像中的統治者一樣,任意控制自身文字的力量。

    不,是像魁儡君王一樣任首療國當局使用。

     

    緹菈曾真心相信的一切,變成一個謊的氣泡在她面前迸裂。她帶著她的病就如此半途離開高等學院,將項鍊留在賽恩醫院的病床上,回到詩和寫作生活的懷抱。

    當天她寫下「畫框裡無從返回」,那首詩在她藝術村的簡陋居所角落默默生長,葉子看起來像普通的柑橘類,沒有結出任何果實。無論是緹菈住院時或在藝術村,古達莫茲有數次來勸她回去,近乎本能的對那棵植物的存在表達不滿。

     

    緹菈待在藝術村五年的期間,產出許多詩句長成的物品、美麗的社區菜園、漢克造訪時飄散的咖啡香、伊凡製琴的刨木聲、C策畫的沙龍之夜、愛蓮諾的大提琴音、塔娜的畫……。他們當年自給自足、週末帶來觀光人潮的榮景,以及古達莫茲接近權力中心前數次意味不清的警告,形成首療國2022年秋天趁著瘟疫強收藝術村的完美風暴。

     

    然而緹菈中年的反抗歲月收場多年後,才再見到側身像項鍊,她有天坐在溫室裡搓揉僵硬的膝蓋,苗圃中央十幾株番茄中閃著金屬燦爛的反光,來自她藏匿身邊手稿的其中一個花盆。

    收成的時機悄然來到,她自己內心的和平也來臨。

     

    「離開學院後,我從來不在古達莫茲面前戴這條項鍊,後來歐海勒學長接任首席時也是如此,總覺得這樣做對他們挺殘忍的。」緹菈將側身像項鍊放回衣領內,佈滿皺紋的胸口因著寒冷的金屬顫抖了一下。

     

    雷夫想起她說過的話,在隔離病房採摘花園香草的那天她曾如此說:「只在出門時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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